[宗良] 劫後餘生

[宗良] 劫後餘生

ChiAkilalala

宗太出門的時間很早。

凌晨下過半大不小的雨,空氣中仍充滿厚重、蓄勢待發的濕意,讓人鼻腔鬱窒,得張口呼吸。他拐過陰濕的外牆,就看見良田在那裡。宗太一時之間想,這孩子好像良田。大概因為知道良田不在這裡,所以看誰都覺得像良田。他穿著那件黑色的立領制服,入學時為了留下生長餘裕、做得偏大的衣長,如今袖口已能恰好地貼附在手腕位置。比起臉,宗太先看見的是他的手。良田倚靠濕牆而立,沒什麼阻止他長高,他的雙臂垂放在腿邊,手指似乎也隨之延伸,修長感一路向下,停止在他剪得迫近肉緣、幾乎讓人覺得疼痛的扁平指甲上。筋道明確,手背盤根錯節,便於擊球。宗太有雙一樣的手。良田也看見他了,將手收進褲袋內,背推離圍牆。這動作使他縮起下巴,表現得像在抵抗什麼。在這個瞬間,對方的模樣才切實地與弟弟重合在一起。是良田啊。宗太想。他們不是那麼久沒見。因為弟弟還穿著和上一次見面時,楦頭有相同磨損的球鞋。考慮到他們更換鞋子的頻率之高,他想應該不是那麼久。

「良田。」他喊。

「你要去倒垃圾嗎?」

宗太順著對方的視線去看自己的手,才想起那袋不可燃垃圾,

「我幫你。」

「不用啦,就在轉角那裡。」

良田也沒堅持,和他一起走向短短五十公尺之外,幫忙拉開防烏鴉的網子,將垃圾放往集中場。大概會趕不上晨練,但宗太還是先送良田回屋。他承租的公寓距離最近的車站需要徒步二十分鐘,地點上來說,剛好位於兩站的中間點,交通不具便利優勢,又是以鐵骨造搭建而成,梯道與大門都裸露在外的老建築,隔音和安全性薄弱,但月租便宜,房東性格乾脆,見宗太是隻身在外的獎學金生,令人感激地連禮金都不收。住客多半上同一所大學,組成單純。屋前以不整石塊砌成矮矮圍牆,後方還有一片綠蔭。宗太初次彎曲著膝蓋,爬上通往此處的小坡,停在屋前時,感覺自己繞了大圈,終究回到沖繩,心中便滿是親近之意。

良田走在前面進屋,脫了鞋,踏上木頭地板,一路穿過附設在窄廊上的簡易廚房,進入沒拿出被褥時,就拿來擺放矮桌的起居室。宗太跟在他身後,奇異地感覺空間窄小。就是社團幾個人高馬大的前鋒一起擠在這裡聚會,他也不常有這樣的感受。

「媽媽和安娜知道你在這裡嗎?」

良田從肩上卸下背包,從落地的聲響聽來,裡面大概沒有過夜的行李,也沒有課本。到底裝了些什麼啊。

「到的時候,我在車站打過電話了。」

「發了很大脾氣吧?現在又不是連假。」

「還把壓歲錢都花光了,機票好貴啊。」

「不要讓他們太擔心了。」

良田沒回話,逕自在地板上盤腿坐下。他弓著背,宗太便從髮根看到他的後頸,和握著腳掌的手指。

「沒事吧?」

「沒事啦。」

「我還有課,自己在家沒問題吧?」

「你幾點回來?」

「可能要四點過後,需要幫你帶什麼回來嗎?」

良田想了想,起身走向待在玄關地裡的宗太。他如果站在高一階的地板上,看起來就幾乎和自己一樣高了。宗太考慮後退,但他那經過訓練的腦子使眼光與思緒如削銳的筆尖,在他的小腿和後腰裡灌鉛,促使他直面壓迫進前的物件。

「借我一點錢。」

「不會拿去做壞事吧。」

「我要買內褲啦。」

宗太不留情面地發笑,良田用穿著襪子的腳掌踢人。他從皮夾裡面拿出幾張鈔票,良田要接,宗太便把整個皮夾和鑰匙串都給了他,自己收起紙幣。

離開家門以後他小跑起來,權當熱身,試著趕上下一班前往大學的車,也因為烏雲暗沈,雨勢似乎就要崩落。運動包撞擊髖骨,心跳則撞擊胸腔。他的胸膛脹大,心臟縮小,興奮迫近於恐懼,像終於滾熟的熱水器,他感覺自己站在由冷轉熱的蓮蓬頭之下,用會使皮膚發紅的水溫沖刷身軀。他想起這感受有多舒適,良田在身邊多令人開心。他張口呼吸,濕氣湧入喉頭,咳嗽也能吐出整片海洋。




宗太打過球,上完課,婉拒聚會邀約,早早自大學返家。在站前的熟菜店裡買了便當,然後他繞道附近公園,找到了公共電話。接電話的是母親。安娜還沒有下課。

『昨天早上出門上學,但到晚上一直沒回家。』薰在話筒那端說,萬幸聽上去已經不太生氣。她對宗太說話是有這個現象。比起連帶責備,更像商請管教。『今天才聯絡,結果人在本州。我們差點就報警了。』

「良田也到這個年紀了嘛。」

『都十七歲了,叛逆期不會來得太晚嗎。』

宗太嘗試回憶自己的十七歲,感覺卻像往錄影機裡塞了上次看到盡頭、尚未迴帶的影帶,思緒直接被一口吐了出來。

「不要太擔心了,我讓良田在這裡過完週末,再讓他回去。」

『錢夠用嗎?』

「我有在打工,沒問題。」

薰沒馬上掛掉電話,似乎還放不下心,就著打工的話題與宗太閒談,問他下一次比賽的日期以及外食頻率。宗太將皮夾留在了家裡,身上零錢不多,也掛心良田,回應幾句後,找到對話空檔道別,掛上了話筒。剛要去摸口袋,就想起鑰匙不在身上,公寓的門也沒有鎖,他進屋就看見良田那雙散放在地裡、磨損的球鞋。鞋的主人站在不遠處的廊上,制服的袖子捲到了手肘,一手插腰,另一手拿勺子翻攪爐上的一鍋東西。濃厚咖哩氣味撲鼻而來。

「你回來了。」良田頭也不抬地招呼道。

「我回來了。」宗太說著舉起了手上的便當,「你買了不只內褲啊。」

皮夾就擺在一旁的爐架上,在宗太將熟食放進冰箱裡時,良田用下巴示意了一下位置。

「咖哩就放在內褲旁邊賣,本島都這樣的嗎,好嚇人。」

宗太笑著往矮桌上佈置餐具,良田端著兩盤尖山般的咖哩飯過來,在對面坐下。宗太拿湯匙翻攪食物,蔬菜和肉的切塊大小堪比嬰兒拳頭。住處的流理台狹窄,砧板只有兩本文庫書那麼大,還得搭在水槽上使用。想像待慣了故鄉,大手大腳的良田,垂著腦袋把肉塊和馬鈴薯在刀板之間翻來覆去,滾脫掌握時,還要皺起鼻子嘆氣的模樣,可能讓宗太露出了不知所以的表情。良田一邊打量他,一邊往嘴巴裡塞食物。

「沒買到苦瓜呢。」

「嗯,我家這裡不太常看到。」宗太回答,「不過往車站那裡走,更大一點的超市就有。」

「那我下次就走遠一點吧。」

他抬起眼,就與弟弟轉開的目光進行了擦撞。因為濕氣和長途跋涉的關係,良田的瀏海全掉到了額前。有時他在宗太眼裡長得太大,像不知道如何對付,就逕自爬滿了支架的牽牛花盆栽。他得把這東西連著籃球、課本、長尺,和整個學期塞在抽屜裡亂七八糟的東西一起抱在懷裡,備感艱辛地踏上歸途;又有些時候,在這種時候,他看起來比他應有的年紀更小。輕易能放在肩上,跑下家門前的陡坡,一頭撞進涼爽海水裡。他注意到在良田右側的額際,不太明顯的位置,眉毛的尾端收得軋然而止。那塊皮肉被削斷過,流了許多血,毛髮也不再生長。

「我打電話回家過了,」他說,「說讓你在這裡過完週末再回去。」

「生氣了嗎?」

「當然會生氣的吧,還說本來打算報警。」

「我是說阿宗。」

「不生氣啊。」宗太說,「你能來找我,我很高興。」

接下來的時間,他們專注在用湯匙把盤子裡的食材切得更小一點。還在老家時,宗太就不常下廚,良田更少。他清楚記得薰蹲在廚房一角,將搗碎的薑末包在紗布之中,背脊前傾,用力把薑汁擠進碗裡的模樣。時間也像這樣從她手裡被榨取出來,即便工作忙碌,也不常讓他們錯失坐在餐桌前吃飯的機會。咖哩是市販的口味,沒有獨具風格的額外調味和填料。

「好吃嗎?」良田問。

「世上也沒有難吃的咖哩嘛。」宗太說,「馬鈴薯如果可以不帶皮就更好了。」

「有一些沒削乾淨的,我就放在阿宗盤子裡了。不是說皮也有營養嘛。」

「真是謝謝你噢。」

瀝水架太小,安置不了兩人份的碗盤,於是他們並肩站在狹窄的水槽前,宗太沖刷餐具,再由良田擦乾,收入櫃中。有客用的被褥,但時間還早,宗太就沒急著拿出來。租屋處沒有電視,只牆角堆著一些過期的籃球期刊,他看良田百無聊賴地在翻閱它們,便問他要不要出去走走。

他們帶了籃球。因為和沖繩不同,這裡沒人會把球留在無人看管的球場。良田邊走邊往地上拍了幾下球,閃避迎面而來的自行車時,可能才意識到這是住民擁擠的區域,木造公寓和新建成的水泥社區聚落交雜在一起,不時還會經過突兀長出的小型工廠和商鋪,掩起的窗簾後都有暖白燈光。他轉而把球挾在臂下,配合宗太的腳步前進。他們聊起社團活動,氣氛就熱絡起來。良田在高二上學期成為了正式球員。他就讀的高中是沖繩地方強校,部員眾多,輕易能將應援席坐滿。他不只擊敗眾多優秀隊友,力爭上游,還贏了幾場小比賽。如此說來,倒是值得大聲恭賀之事。宗太也這麼做了,將弟弟一頭亂髮揉得更亂,半是鼓勵,也半是調侃地拿肩膀碰他。雖說以良田的努力與實力來說,就算在一年級達成這個目標,也不是稀奇之事,但宗太像把半滿的垃圾往下踩,將想法壓縮進入腦海的邊角。有時候他會那樣。會想到意外,再因為意外,想起許多其他的事,導致忘記站在良田身邊的時候手怎麼揮,腳怎麼擺。他記得自己離開時,弟弟的身影夾雜在送行的親友行列之間,毫不醒目。人們接連上前擁抱道別,往他身上勒出瘀痕的安娜終於被剝開以後,良田也來了,在宗太的環抱中筆直僵硬,結實又格格不入,如果用力推他,大概會發出橡膠鞋底摩擦球場的銳音。機場人聲沸騰,宗太可能表現得很熱情,有時候他會那樣,嘗試到令人厭煩的程度,在一個確實屬於自己的角色框架中竭力表現。他想不起來這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卻又覺得這種突兀的感受相當自然。我是他的哥哥。但宗太想。這只是良田。

住民區裡不常有足夠大的腹地,就算有,首要選擇也不是蓋一座籃球場。所以他們的散步走得出乎良田意料之外地遠。幾乎過了兩站電車的距離,才在橫越天際的高速道路底下,找到被四面鐵網壓縮在一塊細長空地裡的球場。周遭只有待開發的空地,和已經拉下鐵門的工廠,雖然有禁止夜間打球的告示,但因為無人抱怨,球場便也沒有在日落後上鎖。有幾個年齡相仿的男孩子剛要離開,嚷嚷著返家晚餐前的點心選擇,經過身邊時,制服上全是汗水浸泡聚酯纖維的空洞氣味。宗太覺得他們有些面熟,還在目送背影時,良田已經拿著球在練習射籃。他在中距離投射的能力薄弱,練習時間可能也不夠充分,但稱不上什麼大問題。若拿那種分析能力強弱的雷達圖來繪製良田、或任何一個籃球員,都畫不成一張寬厚的蜘蛛網。他們會在某一角尖銳突出,另一塊格外脆弱,但將五個隊友,五張圖重疊,拿起來面著光看,就能形成一個圓。你不必什麼都會、什麼都有才能加入這場遊戲,對宗太來說是籃球最棒的部分。良田跑得快,防守強,傳球乾脆俐落,對許多事從善如流,也不畏於出手掌控,若你和他站在相同的一側,他能使賽事變得輕鬆明快。宗太比誰都了解,因為看過他許多場比賽,但總是站在良田的對面,同樣使他成為無法感同身受的人。伸出手,良田便將球傳到他手中。就這一次,他將主導權放在宗太手裡,是為了掠奪主導權。這也是宗太希望的。他要良田不畏縮,或裝作不畏縮,直到身體深信如此。爭取四方球場裡眾人追逐的物件,把握掌中,追逐適當良機,再不吝於分享出去。他們拿身體碰撞彼此,雙手在阻擋之中交織,他用餘光看球,正眼看良田,感覺自己分裂成了兩個部分。一部分的他充滿凍結的驚慌,像你看見本來距離遙遠的車燈,以不可置信的速度逼近,雙腳又動彈不得;另一個部分驕傲和滿足在心中漲潮,如果眼睛和嘴巴沒辦法宣洩,一定會從皮膚流淌出來,沾染在接觸自己的良田身上。他們相差三年,卻在同一天出生,他想,這是比我更好的另一個我。有三年時間,他只是無端長大,然後良田發生了。宗太花費比關注自己更長、更深刻的時間在他身上,不畏縮,或裝作不畏縮,直到身體深信如此。爭取眾人追逐的物件,把握掌中,追逐適當良機,再不吝於分享出去。他把良田交給這個世界。擁有他的其他人多麼幸運。

半小時內,五次裡面有三次,良田從宗太手裡搶走球。三次之中又有一次,是宗太給他的,只因為想多看幾次良田壓低重心跑向籃框,再長起身子,用那有點裝模作樣的動作射籃。

「完全沒有認真打嘛。」良田抱怨。

「抱歉,我今天早上和下午都練過球,實不相瞞真的是跑不動了。」宗太笑道,「馬鈴薯皮好像也很難消化。」

「大學社團好玩嗎?」

「很不錯啊,大家都是從日本各地來的獎學金生,強得不像話。」

「但是本島很遠。」

「也沒有那麼遠,良田這不是說來就來了。」

「沖繩的大學不是也給阿宗獎學金了嗎。」

「明年也會給良田的吧。」

「我也讀阿宗的大學就好了。」

「偏差值很高欸。」

「別把我當成笨蛋。」

良田聽起來沒有負氣之意,可能正因如此,宗太才多看了他一眼。弟弟拿起地上的外套和球,做出要離開的姿態。

「良田不用做跟我一樣的事吧。」宗太說,「你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因為我也是這樣的。」

宗太本來不真的覺得累,直到良田又做出了那個縮起下巴的動作,一股溫順、潮濕又黏稠的疲勞感才襲上心頭。他像迎接春天一樣迎接如此感受,又急欲用幾個響亮的花粉噴嚏祛除它。除去一兩箱書籍和衣物,宗太只帶了簡單的行李離家,記得自已在打包最後幾件行囊時,良田就窩在紙門旁,用伸直的雙腿和悶悶不樂佔據過大空間。宗太嘗試忽視,慣例放棄。他說等我走了,良田就用這個房間吧。比你原先那個大得多,安娜也可以用你的舊房間。良田沒有馬上回話,可能覺得這段沈默的空檔是勝負的較勁。如果他沒有飛快接話,就沒有輸。但是他是在跟什麼做比較呢。又過了一下,良田才說,我又不想要更大的房間。

宗太想,那你想要什麼。又想,你才十五歲,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當時良田手上還掛著吊帶,宗太也還在生良田的氣。隱藏在這份情緒之下的情緒,是他不知良田如何成了今日的良田。他認識弟弟身上的每一個微小成分,知道他的虛榮與誠實如何養成,在什麼階段,由何種契機和養分培育而成。但就像看著一個字時間太長,字就崩解,成了難解的破碎符號,字還會將自己的一部分藏進褲袋裡——像宗太教他的那樣——使自身成為一個謎團。

「說得也是。」他聽見良田說,「嗯。我們去吃冰吧。」

兩分鐘路程外就有間便利商店,他們買了紅豆冰棒邊走邊吃,良田恢復了健談的模樣,宗太想自己也是。




最濫情的故事裡,過去總歷歷在目,宗太則需要花點力氣才能想起幼年時候的事。有時費勁也想不起來。有種說法關於人腦使用空間有限,為了儲存重要資訊,就必須排除掉相對不重要的資訊。宗太不懷疑這種說法,他只好奇他的大腦如何決定什麼是重要的,什麼不是,而他的心在這之間佔有多少話語權。

他們在沖繩的家前後院佔地頗廣,但屋子本身不算特別寬敞。整體環境雖說維持得不錯,但因為屋齡不小,門戶密實度鬆弛,風大的日子,赤足走在屋內,輕易就能從榻榻米上感覺到搔刮之意。似有若無的海砂透過窗縫、敞開的廚房後門被海風送來,鋪滿地板、桌面和被單,過於細碎不至於造成痛苦,也因為過於細碎造成痛苦。

那年的事宗太記得很清楚,因為弟弟已經出生。他的記憶慣例以此為分野。良田在,良田不在。良田在。那年夏天他八歲,宗太十一歲。三載的年齡差不大不小,大部份時候,他不像那些覺得弟妹煩人的兄長,交流時帶義務責任,不樂意分享自己的交際圈,為了爭奪父母注意力手段用盡。他算是比較早熟的孩子,雖然並不確定會是長久的熱情,但很早就確信了自己的愛好,也找到從容對待弟妹的方式,能打從心裡覺得他們可愛。他教良田游泳、刷牙、騎腳踏車,幫著吃碗裡的紅蘿蔔和青豆,帶著他收集盤中螺類的空殼,清洗、浸泡、曝曬數日後,再一起拿到海灘上去。他們的住處接近觀光海域,總有大量遊人撿走灘上貝殼,不多加注意,長大的寄居蟹便會無殼可居 (他們的熱情只維持了數月,安娜接下了這義舉的接力棒,時至今日仍在鄰里間搜刮吃剩的螺殼)。宗太像照料自己身體的一部分般關照良田,但弟弟剛要入學時,宗太已經在校內待了近四年,在球隊裡打下了屬於自己的位置,醉心於隊友的陪伴,也開始關注海內外的籃球資訊。有時他窩在房裡讀雜誌,良田來了又走,說一些在他小世界中很重要的事,諸如外面有貓、他的直笛發出了怪聲,或者掛在宗太肩上,展示一張線條扭曲的蠟筆畫。宗太應答著,聽了但又沒真的聽見,視線在文字間滑冰。等閱讀告一個段落以後,他伸懶腰舒緩痠澀的頸子。屋裡很安靜,只有老舊風扇不流暢轉動造成的碎音。父親的工作要到天黑才會告一段落,母親則開始了新的打工,不到晚餐時間不會回來。他起身拉開二樓的窗戶,浪潮般的蟬聲湧來,他正想也許良田在另一個房間睡著了的同時,看見他在院子裡。年後的一場強烈颱風將會徹底折損門前那棵兩層樓高的杜英樹,但此時它身軀通直、健壯,枝頭上有洋燕築巢。良田很喜愛牠們,覺得背部的虹彩藍羽色非常帥氣,時常要求搭乘宗太的肩膀偷看幾眼。但宗太不在那裡,良田則在半空中,騎在杜英樹杈出的枝條上。

宗太奔出房間,最後幾階樓梯是跳下去的,因為父母斥責,他有幾年沒這麼做過了。院裡的踏腳石絆了他一下,但他沒跌倒,他大喊,在大喊前就伸出手。良田回應呼喚扭頭,身子過份前傾,埋在枝葉間。有一瞬間宗太想他要掉下來了。他會掉下來,樹下有石塊,小小的良田在榻榻米上擺弄一套老舊的將棋,他彎著脖子,脖子沒有一把蘆葦粗。他會掉下來然後死去他會死去然後我也會死去。那想法毫無根據,卻像雪地裡的煤塊一樣清晰確實,令人不起絲毫懷疑。他生在南島,長在南島,只在電視裡看過雪,此時此刻會想起那個畫面,也許因為血色盡失使手腳冰涼,眼中只有黑與白。宗太額際有道不小的傷疤,如今已經淡得像櫻貝顏色,是他五歲那年,從樓梯滾落,撞在櫥櫃角造成的傷勢。當時流的血量染透了木頭地板,直到現在都還能在當地看出一點痕跡。薰談起時總餘悸猶存,說那或許是宗太最接近死亡的時刻。但他自己知道那發生在十一歲,當他撲向一棵杜英樹,緊握住手足垂下的腳踝,那個瞬間。

良田沒掉下來,他的右腳被宗太抓在手裡,左腳曲起、腳掌穩固地纏在枝條上。他的身子前傾,埋進枝葉間,再探出頭來時,手裡已經沒了那只瘦小的洋燕寶寶。宗太謹慎地拉扯,弟弟就落入懷中。

他抱著良田坐下,感覺腸胃結冰,腦子燃燒,一時說不出話來。

「牠從樹上掉下來了。」良田解釋道,有點不自在地在兄長手裡掙動。

「你也可能掉下來。」宗太說,聲音聽起來不像他自己的。

「我沒事啦。」

他的反應可能驚嚇了良田,弟弟在他的胸口上起伏,拿手碰了碰眼睛。宗太感覺自己像顆被剝開的果實。許多年後他會再有同樣的感覺。遠離弟弟的那一半對此有殘酷的滿足。讓他去。他想。他得學著忍受這些東西,像其他所有人一樣。而貼近良田的那一半,想:他才不用忍受這些。宗太的存在意義就是讓他不用忍受這些。良田大可放心長大、縮小,吐掉所有洋蔥和紅蘿蔔,我會為他遮蔭,到他能忍受熱。

他倚靠著樹幹,意識到自己鞋都沒穿,一路從房間跑到院子裡,腳底滿是砂土碎石。它們透過窗縫、敞開的廚房後門被海風送來,鋪滿地板、桌面和被單,過於細碎不至於造成痛苦,也因為過於細碎造成痛苦。良田的手搭在宗太的膝蓋上,像捏著一只忘了用途的皮球。他想像那隻柑橘大小的手掌長大,大過他的膝蓋,指尖拉長,骨節膨脹,筋道浮現,終究成了自己的手。




宗太醒來的時候,良田還在睡。

面積和設施都不值一提的公寓,唯有採光很好。前晚他沒有將窗簾密合,早晨便被一段正蓋在臉上的光斑燙醒。他掙扎著靠近窗戶,拉起窗簾,扭頭去看,良田從肚子到臉的下半部全埋在被單裡,雙腳倒是掉在外頭。宗太替他把捲起的被子翻落,蓋住腿,這才起身梳洗。

宗太平時在站前的居酒屋打工。店舖面積狹窄,也不是多麼新潮的裝潢,但因為東西便宜,過了尖峰時間,還有喝到飽的優惠,週末總是高朋滿座,擠滿打算待到天亮的通勤族。良田抵達的日子是週五,理應是店裡最忙的時間,因此宗太在大學課間去電請假時,語氣相當歉疚。店長倒不是多麼介懷,聽見是故鄉的弟弟來訪,便要他放心休假。

「宮城君的班總是滿得很滿,偶爾也要像個年輕人一樣出去玩。」

宗太想這倒沒錯。但他對於都市的繁華性興趣缺缺,沒有多餘的錢花在購物和遊樂場上。會想找點樂子的人,是因為在日常生活中感到無聊,宗太不常覺得無聊,在大學聽見同儕拿著湯匙抱怨無事可做時,常常感覺不可思議。因為你不是正在吃飯嗎。正在做某件事的時候,無聊是會那樣竄入運作中的身體裡,讓你覺得現在正在做的事是毫無意義的嗎。

「宮城君有時候好像老爺爺一樣。」

那不是因為我很早就開始當隊長了嘛。他想。將近十年的時間,也該老了吧。

但良田也許會想到哪裡轉轉吧。他銜著牙刷去搖睡在地上的弟弟。良田的臉從棉被裡鑽出,睡眼惺忪地看他。

「要不要去市區裡面逛逛?」他問,「良田也該買雙新鞋子了吧,不知道最近有什麼電影可以看。」

「不要亂花錢啦。」良田啞聲道,還想再睡。「待在家裡就好。」

「難得你都到這邊來了,有什麼關係。」

「阿宗昨天也是把整個錢包留下來,莫名其妙,好像給很久不見的孫子零用錢一樣。」

「怎麼連你也這麼說,我可是在疼愛可愛的弟弟啊。」

良田咧嘴笑了,厚重的眼瞼覆蓋下來,讓他看起來有點難為情。他告訴良田「同一天生日的兄弟是特別的」時,弟弟也露出了這樣的笑容。

「那我想去爬山。」他說,「最近有點缺乏鍛鍊。」

宗太想了一下,覺得也未嘗不可。因為社團聚會的關係,他正好知道不錯的地方,這就催促良田起來梳洗。屋裡還有一些吐司,他們加熱了昨天宗太帶回來、因為咖哩的關係直接放進冰箱裡的熟菜,配著麵包作為早餐。不是需要重裝備的場合,宗太就借了帽T和運動褲給良田,也從壁櫥裡找出了秋冬用的薄夾克,這個季節的山上還是蠻涼的。良田沒從帶來的背包裡拿出任何東西,現在還多裝了毛巾、水瓶和餅乾,就算這樣也只有半滿。宗太對弟弟的學業狀況憂心忡忡,關心了兩句就被頂回來。

他們搭電車出發,在市中心轉了一次車,接著就是一個鐘頭的直線路程。週末的關係,車廂裡人不少,但還找得到位置坐下。沿著向西的車行前進,窗景由密集的住商大樓轉變成獨門獨戶的住家,道路顯得更寬、更長,佔地廣大的商場和河濱公園閃現而過,住民身影如紙屑散落草坪,風箏憑空擺盪。他們在路程前半段愉快閒談,後半陷入自然的沈默,剩下的時間用來打盹也太短,於是良田把手搭在他們之間的背包上,側著頭去看窗外。距離太陽爬到頂端位置還有好一段時間,陽光斜斜穿窗,使他的耳殼看起來幾乎是透明的,能見之中的血液奔流。宗太覺得看著向後逝去的景色太久,令人眼花撩亂,便垂下了雙眼。

前往登山口還需要再搭三十分鐘的巴士,一個小時只有一個車班。宗太預計的路線是搭巴士到那裡,順著山脊縱走回來,速度快的話,五個鐘頭就能順勢下山,回到電車站。他沒有告知良田自己的計畫,後者大概以為他們還會搭同一班車回來,上車以後就從包裡拿出筆,就著時刻表,開始往手背上寫最後幾班車的時間。

「我們沒有要搭車回來啦。」宗太好笑地說,「特地去比較遠的登山口,就是要一路走回來這邊。」

「這是油性筆欸,你早點說嘛。」

「不就是書包裡連筆記本都沒有,才會寫在手上的嗎,真叫人擔心啊。」

他們在車內壓低了聲音笑鬧,巴士沿著弧度溫和的山路蛇行,宗太握著拉環的右手會在車彎時貼上良田的左手,他沒有與離心力多做對抗,直視著窗外,等待下一個彎道前來。

在高原巴士站牌下車後,要走近一個小時的柏油路面,再從生意鼎盛的茶屋側面的樓梯山道上行,正式進入山區。四周為高大杉樹包圍,海拔不高,但已經比市區涼快許多。因為距離都心不遠,難易山道皆有,是許多山客在週末會前來伸展腿腳的區域,道途維護良好,樹根和石塊都少。良田領在前頭,一派識途老馬模樣,不時還要在階梯上小跑起來。宗太由著他去,只是緩步慢行。良田消失在某棵樹木的彎角後,過一陣子,又會在另一個彎角看見他的身影。他穿著宗太的軍綠色外套,若非陽光強盛,刺穿雜枝而來,幾乎與樹林風景融為一體。這讓宗太想到,因為父親在海上工作,母親的職場則在一座稱不上山的小丘上。父親從海上返回,母親從山上下來。童年的某個階段中,他一直感覺他們三個像生活在中央地帶,不分山性或海性的孩子。宗太年紀增長,被帶出海幫忙,良田則因為年紀尚幼,跟隨母親上山的機會更多。他在無遮蔽的海上曬得黑了,搖擺不停的船隻讓他學會站穩腳步,波光粼粼的海水反光燙熟了眼睛,以至於他在陸地時,也到處在找水。

良田則越來越像山。

道旁的長枝樹木在抵達頂點時驟然消退,山頂平原高而廣闊,天氣晴朗,空氣明晰,環狀視野之中毫無遮蔽物,越過眾多起伏小山將眼光遠投,富士積雪山頭便一覽無遺。上次宗太到這裡來時,隨行許多課上女孩,沿途聊天談笑,腳步拖沓,抵達頂峰已經是下午時分,視野不良,也就沒能看見此等風景。他站在當地欣賞了一會兒,才前去尋找良田。他們在上山前吃過早餐,便沒有在此處的休息處飲食,只喝了點水,就往下一座山頭出發。連接的縱走道路同樣平坦易行,良田超越了前方的山客,很快又消失不見,直到某個上行階段,一座小山般的石塊橫亙路中,上方垂落兒臂粗細的磨手麻繩,眾山客列著隊伍,接連著拉扯繩索爬上巨石。宗太在這裡趕上了良田,他也在等自己,落在了隊伍外頭,見宗太前來,便與他並肩等候。後頭沒什麼人了,宗太讓良田先走,他便握緊繩子,輕易找到落腳的石塊凹陷,頗為輕鬆地爬上去。只在一塊積沙空隙,他那紋路不夠深的鞋底滑了腳,後頭的宗太吃了一驚,空出手去托住他踏空的腳掌。那是右腳,像十一歲的他握住八歲弟弟的腳,良田的腳長大,他的手也更大了,於是那種掌握感與當年並沒有多大差距。他一下子又想起煤炭雪地,直到良田的腳下踩,藉著他手掌的平面使勁脫出,踏上石塊。那力度沉重,有如身軀健壯的猛禽自手中振翅起飛,宗太手掌空落。良田回頭,從上方俯視他,他的神色沉靜,比起慌張,更像是被宗太的慌張感染,難為情地扯了扯嘴角。

「沒事啦。」他說。

「下山就去買新鞋噢。」宗太說。

「怎麼辦呢,」良田一邊往上爬一邊笑,聲音因為用力顯得高高低低。「那要挑貴一點的買了。」

「可以啊,讓良田見識一下夜班薪水的威力。」

「比起賺錢,不如多放點假回家呢。」良田說。「我跟安娜仔細算過了。」

「算過什麼?」

「爺爺是八十歲過世的吧,假設啦,假設我們也都是活到八十歲。阿宗現在一個學期只有寒暑假和盂蘭盆節回家,以後上班了會更忙吧?一年最多見三次面,八十歲減掉十七歲,剩下六十三年,再乘以三,這樣我們只剩下一百八十九次見面機會欸。」良田說,「這是用我的年紀去算,阿宗還會比我早三年死。」

「那也不一定吧,真是叫人心情複雜的數學啊。」

「如果交了女朋友,結了婚,有小孩,見面的機會就更少了吧。」

「也可能更多啊。」

「覺得好可怕。」

「什麼很可怕?」

「阿宗去當別人的隊長這件事。」

良田的語氣有所保留,言詞斟酌又唐突,如果再給他一點時間,他會把話講得更清楚。但即便良田沒有看著他,宗太也知道球會順著手臂,向後繞過他的背脊,筆直朝這側傳來。宗太看過他那樣傳球,接過幾次,從來沒有遺漏過任何訊息。他把良田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但當自己也被這樣對待的時候,像山峰決定違反自然,向海洋移動,而不是一如往常反過來。

我也覺得可怕啊。宗太想。

他樹爬得比宗太高,在林間跑得比宗太快,如果不是宗太先跳進水裡,他會選擇爬上海邊的巨石洞窟,或埋足乾燥沙地。宗太像海,良田像媽媽。

從小他聽到「良田長得像媽媽」這種話,會感到內心些微的刺痛。不是太嚴重,只是像在往胸上別名牌時,被從衣料穿出來的針扎了一下指尖,不會出血,因為貫穿的只是要被蛻去的外層皮肉。也不是很痛。他曾經以為那是因為在安娜已經與薰如出一轍的同時,如果良田也像媽媽,就像只有自己被排除在外一樣。那種意識到自己也許在與手足較勁、爭奪雙親注意力與份量的羞赧,讓他從來沒提過這件事。他還記得那是自己國二,良田小五的事,不同校的他們在放學路上碰見,就一起走回家。途中經過許久沒有光顧過的點心舖,良田喊餓,距離晚餐還有一段時間,宗太拿他沒辦法,就讓他進去挑些餅乾糖果。店內擠滿放學的小學生,萬頭鑽動,擁塞吵鬧,宗太當時已經很高,感覺自己身處小型動物園區。他本來在店外等,隨意瀏覽冰庫裡的商品,三兩孩子成群離去,良田一直沒出來,他探頭進去找,良田已經在結帳。總是蜷縮在店後榻榻米一角的嬌小奶奶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她那動作俐落、聲音明快的媳婦,他看見宗太,再看了一下良田,發出笑聲。是宮城家的孩子,你們長好大了啊。家裡還有一個妹妹吧?好久沒有在里民館看到你們媽媽了聽說她現在在山坡上那間店幫忙應該做得不錯吧店裡一直都很忙的樣子。她一邊喝斥玩弄商品的小孩,一邊還能連珠砲地與他們招呼,使宗太內心感到相當欽佩。良田來到身邊時,為了閃避橫衝直撞的孩子,靠近了宗太。後者降下手臂,搭往弟弟肩膀,引導他出店。朝店主點頭道別時,他聽見她在後面說:良田長得很像媽媽。

那種針扎般的感覺又襲上心頭。宗太幾乎有點生氣。覺得有這麼說的必要嗎。這樣的話到底有什麼意義呢。良田是否也注意到自己歸途上安靜許多,才會把黏牙又鮮豔的糖果折斷,將較大的那一半給了宗太呢。他低頭去看弟弟的側顏,看他靈動的眉毛和無精打采的雙眼,他的手指纏在良田肩頭,手臂內側碰觸他汗濕的頸子。不知為何心中滿是眷戀之意。他模糊地明白不時便要戳刺心臟的針尖從何而來。不是良田長得像媽媽,而應該是良田長得像宗太,宗太也像良田才對。為什麼人們不這麼說呢。這是他身軀的延伸。他蛻不去的部分。

他跟隨著良田的腳步爬上了石塊,此處已經很靠近標高七百多公尺的山頂,樹林如雲海退潮般向下流洩,都心遠景被籠罩在輕薄霧氣之中,他們坐在大石上眺望。

交了女朋友,結了婚,有了孩子。那隻柑橘大小的手掌長大,大過他的膝蓋,指尖拉長,骨節膨脹,筋道浮現,終究成了自己的手以後。世上或許會出現另一個比良田更像宗太、或比宗太更像良田的存在。

他也覺得那很可怕。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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