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末與安〉

〈安末與安〉

雨子

2021/4/28

〈復甦島〉 安末




  嗨。

  我是安末。

  今年二十歲。跟所有人一樣,有愛我的爸爸媽媽,我家就住在傑曼國北方,藍天之下開滿白花的草原,一棟小木屋,一家人在那裡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聽起來很像故事書的開場對嗎?

  嗯。因為書上是這麼寫的沒錯。


  一顆隕石殞落,劇烈撞進地表,那一天,我仰望天空,看見那顆火球,極其炫爛美麗的光芒。

  就像是,太陽掉下來的樣子。

  我從來沒聽過那麼巨大的聲音,狂風席捲世界,天空瞬間變成鮮紅色,奪目光芒碎散,地殼劇烈搖撼。我被不知道來自何方的強烈力量拋起,那一刻我還以為自己會飛……

  這些可不是書上寫的喔。是真的。


  聽起來很不可思議對嗎?

  嗯。有時候,我也覺得說不定那只是一場夢。



  有時候我會不確定,現在這裡是夢,還是那裡才是夢。也許其實有兩個我活在兩個世界裡面,他們會醒來, 或者永遠不再醒來。

  那顆隕石的墜落所帶來的創傷,使我遺忘。

  於是我成為了沒有記憶的人。



  *



  我在一個空蕩蕩的白色房間醒來。

  白色燈管,白色天花板,我躺在白色床鋪,穿著白色衣服,手臂貼著管線連接到儀器上。

  那些光芒與顏色都消失了。

  視野裡見到的一切全都是白色的。



  每天我都待在那個白色的房間。

  那些全身穿著白色衣服的──我稱他們為白色的人──會來幫我抽血,注射。有時他們會把我推出病房,將我推進巨大的儀器裡,而他們對著螢幕,互相交談,低頭振筆疾書。

  有時候,我會聽到房間外頭傳來的,奇怪的聲音,像是哭泣,像是嚎叫。我曾經在走廊上看過一群白色的人,把人抓回房間,關起來,上鎖。

  我不想跟他們一樣被關起來,所以我會很乖的。


  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我開始聽見貓的叫聲。

  我想要找到他。

  那樣淒厲的尖叫。他一定就在某個角落,我想他是希望我去救他的。我曾經問過那些白色的人,能不能讓我去救貓,但是他們不答應。既然如此,我就不再說了。



  每天,白色的人把水跟藥錠交給我,而我會吃下去。

  不要想太多,乖乖吃藥,總有一天,你就會快樂起來。

  他們是這麼說的。



  每天,都有一個中年女人會被帶進來。

  那應該,是個人沒錯吧,雖然他只有一隻腳跟一隻手。他跟我一樣都穿著白色的衣服,女人會待在我的床邊跟我說很多話……雖然我不記得他說什麼了,只記得,他哭起來的樣子,好像有點醜。

  直到有一天,他再也沒有出現。

  因為隕石輻射造成的影響,所以最後還是死了。

  白色的人是這麼跟我說的,他說,媽媽很愛你,所以,他一定不希望你難過,而是希望可以看到你的笑容──


  不過,那個時候的我並不明白,「媽媽」是什麼。也不明白,為什麼我應該要難過。

  白色的人所說的話總是很難懂,就像他們總是說,希望我可以快樂起來。

  我想他們對我有很多的期待,不過我並沒有辦法好好地理解他們希望我怎麼做。


  但,如果是一個正常人,就應該知道這些事情的,對嗎?

  我想,曾經的我應該是知道的。

  而我只是忘記了。




  每天,我就待在白色房間裡睡覺。

  睡醒了就吃著無名的藥物,累了就閉起眼睛繼續睡覺,慢慢地,我不知道……可能一切全部都是夢,也說不定。可能我一直都在睡覺,從來沒有醒來過。

  慢慢地,我覺得自己好像也變成白色的。

  就像那堵白色的牆,就像那面白色天花板,我就跟他們一樣沒有感覺。跟他們一樣安安靜靜的沒有聲音。

  我是白色的。



  *



  有一天,我發現,好像很久沒有看到那些白色的人了。

  四周都是黑色的,我以為,我還閉著眼睛在睡覺呢。

  白色的燈消失了,我看不到任何東西。我在黑暗裡伸手摸索,把扎在手臂的針頭拔掉。赤裸著腳踏下床,邁開步伐。


  我伸出雙手,摸索到那扇門,試著推開──

  眼睛瞬間感到刺痛。我抬手摀住臉,直到稍微適應那眼皮外的光線,才慢慢把眼睛打開……

  眼前不再是白色的了。


  我看見一切變得……好亮好亮。

  外頭的世界被染成橙紅,像是太陽掉下來碎掉了。

  我站在長廊,看見破碎的窗簾隨風飛舞,看見耀眼的光芒散落,看見地面被太陽染成徹底的紅。四周靜悄悄的,白色的人,全都消失了。

  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我站在那裡看了很久,直到那紅逐漸褪去的時刻。

  啊啊──就要這樣消失了嗎。

  好想,再多看一下那樣的景色。我現在究竟是在夢裡或是清醒著呢。如果什麼都不做,那樣的太陽會再次出現嗎?

  我站在原地,靜靜等待。


  澄紅並沒有再次出現,經過一片黑暗,取而代之的是乾淨藍天,白色雲朵,翠綠的樹葉,太陽散發強烈的光。

  原來太陽只有在掉下來的時候,才會變成紅色。

  此刻的太陽跟我一樣,是白色的。


  我進入一個又一個無人的白色房間──

  不,現在,不是白色的了,全部都變成紅色的了。踏過許多紅白交織的地板,踏過那些徹底的凌亂,物品落了一地,所有東西似乎都不在他原本該待的位置。

  找到了許許多多的罐子,我打開他們,五顏六色的藥錠掉出來,圓形的,三角形的,膠囊狀的,橘色黃色白色粉紅色。

  罐子上的文字,我好像讀得懂,又好像讀不懂。

  Sertraline、Amitriptyline、Valproic acid、Alprazolam、Fluoxetine、Quetiapine……


  你們的名字好長,那我呢,我的名字是──

  AN-n。

  在我身上的那圈手環,寫著這樣的字。我想,那也許是我的名字。

  就跟你們一樣,在身上寫著名字。


  嗨,我是AN-n。

  你們為什麼會在這裡呢?


  待在小小的白色藥罐裡。看不到外面,不會覺得無聊嗎。你們看,外面的世界,有好多好多不一樣的顏色喔。

  以前我也跟你們一樣,待在小小的白色裡面──

  可是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我又聽見了貓的聲音,那淒厲的尖叫,他果然,沒有消失啊。我很想找到他,真的真的很想找到他──但我不是想救他。

  我只是希望他別再叫了。好煩。閉嘴──


  我在長廊走來走去。肚子餓了就到倉庫找東西吃,睏了就隨意找個地方躺下。

  看太陽升起又落下。

  我聽見,好像有什麼,在唱歌。從窗戶看出去,看見翠綠的樹木隨微風跳舞,看見枝枒上毛絨絨的小鳥正在發出聲音。


  有時候,我就站在那裡聽他唱歌。

  有時候,我就站在那裡等太陽掉下來。

  我再也沒有遇到任何白色的人。




  我發現自己越來越清醒,開始想起一些事。

  好比說,為什麼我房間裡會有一只毛絨白兔耳朵造型的髮箍。那是從前有一個白色的人,送給我的。他說,因為我是好孩子,所以可以得到禮物。

  那是我有生以來──更正確的說法是,有記憶以來──第一次收到的禮物。

  雖然我一次也沒戴過,因為我覺得自己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雖然,那可能也是記憶的錯置,也許,當時的我確實只是個十歲的孩子。

  不,說到底,我連我現在幾歲都不知道了──


  我其實沒有很想找回從前的記憶。

  但我的確有那麼一點──困惑──關於我到底為什麼會被關在這棟……應該是醫院的地方,被關在白色的房間,跟白色的人在一起的這件事。

  但不論如何,我想,我應該要找到從前他們給我吃的藥──那肯定是長久以來讓我維持正常的方法──只要那樣做應該就不會有問題的……

  可是我找不到。我也不想再回去那個白色的房間。


  我試著一一搜索醫院的房間。

  隱約看見好像有東西在動,我嚇了一跳,慌忙抬頭,看見一個人站在我面前──

  你是誰!

  你是誰!


  我大聲質問。卻聽見那個人同樣顫抖的聲音。

  我下意識地握拳攻擊──他瞬間化為碎片。

  我愣愣地鬆開拳頭放下手,看見那個人迷惘的表情,而玻璃碎片刺進我的手。在我眼前有一面鏡子,而那個同樣朝我揮拳的人……

  原來──那是我嗎?那就是AN-n?

  目測二十歲左右的女性。肌膚蒼白,高挑纖瘦的身體,短短的橘紅色頭髮,一雙碧綠色清澈眼瞳,正瞪大著。

  我是AN-n──不,我不是──


  我再也不要被關在那個白色的房間了。

  那樣,我好像又會變成白色的。


  貓的叫聲又出現了,是呼救還是哭泣──是什麼我都不想知道了。閉嘴。閉嘴──!不要跟過來!


  我要把AN-n留在那裡,把他關起來,再也不讓他找到我。

  我要離開AN-n。

  現在。




  我轉身在長廊上狂奔,推開那扇門,回到從前的白色房間。

  沒有任何人在。

  這裡已經再也不會有人出現了。


  白色的人都消失了,卻沒有帶我一起走……

  ……說起來,我到底為什麼會在這裡?


  房間角落棲息著毛絨白兔,只露出小小的耳朵。

  很久以前,好像有人,蹲下來跟我對望,他身後的白袍拖在地面,但是他似乎並不介意將那弄髒。

  他以輕柔的語氣對我說話,他對我微笑,他說我是好孩子。他將這只白兔耳朵造型的髮箍,送給我。


  向陽。

  那是他的名字。

  向著太陽。我想,那是個好聽的名字。


  房間角落蹲著孤零零的藥罐,我走過去拿起來。

  「總有一天你會快樂起來的。」

  很久以前,向陽醫生這麼跟我說過。


  我不知道什麼是「快樂」。

  可是,總覺得那是很重要的東西。只是我現在暫時想不起來而已,等我想起來了,我就會知道了。

  總有一天可以的。



  我把藥罐收進包包裡。

  跑出白色的房間,跑過AN-n被關進去的鏡子,跑過紅色的長廊……

  抬起頭,燦爛的白色太陽掛在藍天,光芒透過樹蔭落下,風帶來涼爽的氣息,枝頭小鳥,正在歌唱。

  我邁開步伐,頭也不回地往外奔去。



  *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裡,但我知道我不能停下。

  我沿草地奔跑直達公路,一條筆直熱氣蒸騰的道路。太陽的光線太強烈,我開始流汗,汗水濡濕了眼眶。很遠很遠我才回頭,確認再也見不到來處,我放慢腳步,慢慢地走。

  公路空無一人,而我發現了一張手心大小的白色紙片,我把他撿起來,看見上頭寫著幾行字跟號碼,還有一個名字。


  我不再是AN-n。

  那麼,我應該要有一個好名字。


  『安末』

  我小聲地唸出來,覺得這名字,真好聽。

  我把紙片放回原位,把名字帶走。


  大家都有自己的名字。

  我什麼都沒有,所以偷一個名字來用,也不為過吧?



  我持續前行,破舊車輛,垃圾堆,廢墟。

  眼前所見盡是腐朽之物。

  壞掉的坦克車,半毀的軍用帳篷──裡頭能找到殘留的食物跟飲水──橋樑,農村,稻田,建築物到處都是缺角,好像爆炸過一樣,都成了碎片。

  外面的世界跟醫院比起來,雖然多了好多東西,好多顏色,就連呼吸起來好像也不一樣,太陽是那麼耀眼。

  可是,為什麼還是一個人都沒有。




  我走了很久很久。

  太陽不斷變化著色彩,從白色,到澄紅,到深黑,巡迴復始。背包裡的食物已經吃光,開始感到飢餓,頭昏腦脹,汗水蒸發。

  最後一次見到AN-n那天,我受傷的那隻手依然疼痛著。


  這份感受是如此強烈,所以,這絕對不是夢,不會是的。

  我的視線開始變得朦朧,可是我看到前頭似乎有光,是太陽嗎?


  眼前的一切越來越暗了,可是我不能停下腳步──

  我無力的倒在了草地上,聞到泥土的潮濕臭味,青草摸著我的臉,有些刺刺的,小蟲子在我眼前爬來爬去。

  如果可以這樣一直躺著,是不是也是一種選擇……


  我真的好累。

  讓我睡一下就好,一下就好……



  *



  我在一個房間裡醒來。

  我迅速張望四周,確認了這裡並不是白色的房間。


  身上蓋著一件棉被,隨身背包就放在旁邊。

  房間有窗。我看見外頭的天空,有渺小的星子閃爍。橘紅色的光芒,微弱的綻放。

  我起身走到窗邊,看見好幾個人,圍著那掉在地上發光的太陽──不,是以木柴升起的火堆。在他們周圍是小木屋跟帳篷,他們穿著骯髒破損的衣服,有人磨刀,有人劈柴,有人在攪動架於火堆上的湯鍋。


  我依稀想起自己好累最後就睡著了。

  所以現在這一定不是夢吧。

  我緩緩走向那扇並沒有關上的門。走向那道光。




  他們給我食物跟飲水,而我胡亂將食物塞進飢餓乾枯的嘴裡。

  他們說我昏倒在外面,所以他們把我帶回來。他們告訴我,當我待在白色的房間時,那些我未能親眼見得的事物──

  十年前,隕石落下,很多人因而死去。幾年後,發生了戰爭,政府軍跟反抗軍在打仗,最後政府垮台,政府跟軍隊撤離,留下遍地廢墟,活人越來越少。

  那為什麼在太陽掉下來的那天我沒有死掉呢?如果死掉的話,我就不會被關進白色的房間了吧,我忍不住這麼想。



  大家要我留在這裡。

  他們說,外面什麼都沒有,留在這裡,才能活下去。

  於是,我每天跟他們一起外出,到他們開闢的菜園,或是山林野嶺採集食物,到溪流釣魚蝦,到更遠的地方試著搜索物資。


  那一天,我在瓦礫堆裡發現許多布娃娃,還有童話繪本。我帶走了。

  那本書,是關於芮妮的故事。

  芮妮是個乖巧可愛的小女孩,擁有愛他的爸爸媽媽,藍天之下開滿白花的草原,一棟小木屋,一家人在那裡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書上說,家是他的避風港,是一個溫馨溫暖又幸福的地方,是一個「快樂」的地方。快樂,是向陽醫生希望我可以得到的東西,也是芮妮喜歡的東西。

  那麼,家,一定是個很好的地方了。我想。



  大家讓我跟他們住在一起,就像芮妮那樣,跟別人住在一起。

  所以,這裡應該就是「家」吧?


  雖然我是後來才來的,但他們總是把食物分給我吃,把需要的物資,睡袋,衣物都分給我用。彷彿我跟他們一樣,從以前就是住在這裡的人。

  我是,出遠門一趟,又回來了的家人。

  真奇怪,明明我根本就不認識他們啊……對了,也許只是我忘記了。我想不起來……如果我可以想起來就好了。也許我從以前就住在這裡。

  嗯,一定是這樣的,對嗎?


  我想,我會漸漸習慣這樣的生活。

  奇怪的是,我並沒有因為待在「家」這個地方而感到快樂。有時候我會覺得,我好像只是從白色的房間,移動到另一個白色的房間。

  我並不屬於這裡。



  有一天我將這樣的想法,告訴那個最常跟我說話的女人。

  而他說,是因為你想家了吧?你想念你真正的家人。


  ──真正的?

  所以現在住在一起的大家,其實,是假的嗎?


  說到底,所謂的家人,是什麼啊……

  想念又是什麼?我不知道沒有記憶的人要想念什麼?


  那一瞬間,我卻想起了AN-n。那個被我關起來,被我遺棄的AN-n。




  我以為住在一起的人,就是家人。

  我後來才知道原來在這裡的大家,不是一直都住在一起,原來他們都是從不同地方來的。他們都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只是,現在暫時回不去而已。

  是我搞錯了。

  以前我跟芮妮一樣也有「媽媽」,可是他死了。但除了他之外,我還有其他家人吧?還有其他跟我住在一起的人,那些白色的人,向陽醫生,可是他們全都不見了──


  我要回去哪裡?

  我又聽見貓的聲音了──

  那隻叫起來吵得要死,讓我的頭好痛好煩,卻永遠也找不到的那隻貓。

  不,不要跟過來──!



  ……我一次次地讀著那本書,想像自己跟芮妮一樣,有一個家……對,我有家人!我也有家人!我跟大家一樣,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所以我會快樂起來的,我有過去,也有未來……只是暫時想不起來而已……!


  我是安末。

  我的生命並非終末,我還在這裡,我還在……


  你從哪裡來?你想去哪裡?……你是誰?

  每個人都問我一樣的問題。

  可是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叫安末──那個我偷來的名字,是我少數擁有的東西。

  所以我開始試著把芮妮的故事變成我自己的。

  我偷走了芮妮的故事,而我不是天生就想當個小偷的,只是因為我什麼都沒有,所以──


  我真的想要回家了。

  就像AN-n的家是那棟醫院裡的鏡子一樣。那才是最適合他的地方。

  雖然我不知道我的家在哪裡,但是總有那個地方的吧。

  大家都有,所以我一定也有的,對嗎?



  *



  大家說,自從戰爭爆發以後,城市就被毀滅了。也找不到離開的方法,機場荒廢雜草叢生,或許有人打造船舟出航,可能不能抵達彼岸也無人知曉。

  還留在這座島嶼上的人們只能想辦法求生。


  近乎荒廢的城市,開始流行起一種疾病。

  也許是因為隕石的緣故,畢竟在那之前,並沒有那種人類存在。患病的人們,會伴隨時間逐漸失去自我意識,漫無目的地行走──

  聽起來和我好像沒有什麼不同。在來到這裡之前,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我只是剛好經過這裡,就被留了下來而已。

  生病的人,身體將會逐漸腐朽,拖著步伐前行。他們總是很努力的講話,發出很多很多聲音,大聲吼叫,揮舞雙手試圖靠近別人。

  可是,沒有人聽得懂他們在說什麼。


  見過的人說,那是殭屍,是會食人的鬼。

  殭屍會被聲音吸引,要是哪天真的不幸遇到了,千萬不要發出聲音,馬上逃跑,就不會被盯上,不會被吃掉。

  其他人則半信半疑地笑說──要是真的遇到殭屍了,就只能,殺掉了吧。



  總有一天,我也會變成那樣嗎?

  也許有一天我會忘記怎麼說話。

  沒有人聽得懂我在說什麼,然後,我就會被殺掉。


  我想要見到他們所說的那種人。

  漫無目的地行走──我覺得他們跟我很像。


  我相信那些人真的存在。如果是這樣,說不定,我能夠聽懂他們在說什麼。也許我們是同類,也許大家發現可以跟他們溝通,他們就不會被殺掉了,也許……


  之所以會這麼想,是因為我想你了吧。AN-n。


  AN-n。你是不是也說著我不懂的語言?

  我常常會想起你被我留在鏡子裡的那天,想起你那好似想說些什麼,那驚惶的表情……你來不及說的話會是什麼呢。

  AN-n。你才是那個跟我住在一起的人對嗎?

  如果我遇到同類,如果我再次遇到你……說不定我會發現……那裡就是我的家。



  *



  那是個美好的黃昏。

  天空就如太陽掉下來那樣綻放澄紅光芒,鳥兒拍擊翅膀飛過準備歸巢。我仰望,對於那樣美麗的天空逐漸感到無動於衷。每天都是一樣的,沒有什麼不同。所謂的美好是他們說的,但我並不知曉何謂真正的美麗。

  我想我不知道的事情還有很多。

  但我也並不一定要真正地知道。


  我在附近的森林採集野菜,帶著今晚的糧食,依循記憶,沿那條小路,走回大家住在一起的小木屋。

  我其實跟大家也有相同的部分吧,我們每天都在做著差不多的事情,如果說,他們也是我的同類,就像那個從以前就一直跟我住在一起的AN-n──

  那這樣算是回家嗎?

  我不知道。


  貓依然在叫,那讓我的頭好痛。

  我只想盡早結束今天,睡著了,就不會再痛了。




  我走回營地,卻沒有如往常一樣聞到烹煮食物的味道,我慢慢踏過草地,看見火堆燃燒,鍋上的水已經煮沸,鍋邊溢出了滾燙的泡沫,飛濺在火焰上。

  就如我第一天來到這裡時一樣。


  那明亮橙紅的火光依然照亮世界。

  而我看見黑影映在了小木屋上頭,那些黑色的人影,在劇烈的跳耀,旋轉,追逐,拉遠拉近,如一場華爾滋盛宴。

  與之伴隨的並非人們的歡聲笑語。而是尖叫哭嚎。


  不久前才跟我說過話,對我笑的那些人,此刻倒在地上,面容不全,殘手斷肢,血海恆流───

  那群鬼魅在他們身旁逡巡,拾起他們的斷肢,塞進嘴裡啃食──



  「安末──!」

  有人呼喚著我的名。

  女人奔了過來,將我推開。

  鬼魅咬進他頸脖,鮮血從破裂的動脈噴射而出。


  鮮血飛濺在我臉上。

  那個女人的血,是那樣炙熱而滾燙。

  跟掉下來的太陽一樣,擁有讓人無法移開目光的美麗艷紅──


  鬼魅緩緩抬頭望向了我。

  我跟他四目相對──不,我看著他那失卻眼球的凹陷,看著那腐爛幾乎僅存皮骨的臉,聞著他所散發出來的腐臭氣息。他在說話,說著我完全聽不懂的話。

  內心似乎有什麼聲音在尖叫。

  我俯下身來,從再也不動的女人手中奪過斧頭,那是平常用來砍樹劈柴,從來不曾沾染過鮮血的斧頭。

  鬼魅那染著鮮血的口,那如鷹爪曲折的手,猛烈的朝我襲來──



  我使盡全身的力氣揮舞斧頭。

  那柔軟糜爛的肉身,那軟濡濕黏的詭異觸感透過石斧傳遞到我雙手。

  我的全身彷彿都在記憶那一份鮮血,那一份腐臭,豔麗的紅,太陽的墜落。世界下起血雨,溫熱的雨滴落在我身體,落在我臉龐,點點滴滴,如此溫暖。

  我狂亂的在那場雨之中,跳著奇怪的舞蹈──


  眼前的鬼魅再也不動了。

  他睡在那個女人身旁,成為了相同的死軀。


  ……我垂下手,腳邊是蓄積的濃血,斧頭滴落血雨成河。

  我看見那個時常對我笑的女人,睡著的臉。我知道他不會再醒來。

  世界變成紅色的了。就像太陽掉下來的那一天。我想,之所以我沒有在那個時候死去,就是為了,再一次見證,如此艷紅的光景──




  我不知道這個時候,如果是一個正常人該有什麼樣的反應。

  白色的人已經不在了。沒有人可以告訴我了。


  可是,我的心臟正在劇烈的跳動。

  拍擊著胸口,鼓動著耳膜,血液橫流,熱騰騰的全身不住顫抖。我張開嘴汲取氧氣,努力的吸氣吐氣,彷彿是在,渴望著下一次的呼吸……


  這就是,活著的感覺嗎?

  原來血液是這樣溫熱的嗎?作為一個人類──


  再給我更多……再給我更多一點……


  活生生的。

  暴躁著,鼓動著,渴望著──



  我還想,多體會一下這種特別的感覺。

  向陽醫生,這就是,你所說的快樂嗎?


  心臟跳動的感覺就像是我懷裡抱著一隻小動物。

  也許我會找到那隻貓的,他的叫聲將不再使我頭痛,使我厭煩。我將會擁抱他,而他將在我懷裡安睡,他的心跳是那樣熱烈。

  從未有過的感覺,讓我有些想要逃走,卻又強烈的,被深深吸引著。就如第一次見到太陽掉下來的那天,就如第一次走出白色房間的那天──

  就如最後一次見到AN-n的那天。




  AN-n。直到現在我才明白,我好像想你了。

  你是我鮮少的記憶裡最為熟悉的存在。我想,你就像那隻貓。也許我是想念的,只是還沒有找到好好面對的方法而已。


  AN-n。現在的你,是快樂的嗎?


  如果有一天,我終於明白什麼是快樂。

  AN-n。我想我們會再見面的。

  到那個時候我將不再畏懼你。



  眼前是即將落入地平線深處的紅色太陽。

  以及那些睡著的人們。

  我抹掉臉上溫暖的血,邁開步伐,頭也不回地往外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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