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兒茨克萊⟩
plurk@smilingonthesurface商團走入這片碎瓦殘磚中,也有四天了。
駝隊相連的剪影從荒蕪的礫漠走向破碎的遺跡,周圍環境相反地多了幾分綠意與生氣。牧民紮住的營帳散落在遺跡之間豐沛的水草地,他們說,這裡有水,可以生活。
於是商隊停了下來。在漫漫長路後,又一次在荒野裡進行休整。
安兒茨克萊滿地都是破碎的遺跡,傾頹的房舍埋沒在沙塵與荒草間,只能隱約看出過去城鎮的規模與榮景。
拜塔佇立在不遠處,成群牛羊散佈在曾經是廣場或道路的地方;風一吹,能從搖曳的青草間看見他們正低著頭吃草的模樣。伊凡將迎風飛舞的碎髮捋至耳後,昂首望向遙遠的東方;但是除了薄薄的水霧籠罩在遺跡及地平線之間的模糊景色外,他什麼也看不見。
花剌刺之後,他們再沒有經過具有相當規模的城鎮。荒野大漠的旅途艱辛,除了三匹駱駝一路負載他們的一切外,更多時候面對過度炙烈的豔陽與沒有盡頭的地平線,他們只能倚靠彼此、倚靠虛幻的毅力與信念的力量繼續前進。
他不知道納維爾是不是這樣,至少對伊凡來說是如此。
繞過破碎的城鎮,疲憊的隊伍隨著牧人的指引來到廢棄的城池。在黑戈壁經歷了幾場風暴後,商隊的規模肉眼可見的萎縮,城池中央的堡壘能夠容納所有人還綽綽有餘。他們揀了一間有窗洞的位置,空間雖然不大,容納兩個人和他們的貨物也足夠了。
伊凡在原本屬於門板的位置繫上布簾,隔絕出僅屬於他們的隱蔽空間。他在地面鋪上外面蒐集來的乾草,一層一層的墊上毛毯及軟墊;最後攙扶納維爾躺下的時候,那一瞬的不適依然沒有逃過他的眼睛。
伊凡什麼也沒說,或許是不忍戳破納維爾的隱忍,又或者是兩人之間隱密的默契使然。他將繪有葡萄藤紋路的酒紅色氈毯邊緣掖進納維爾身側,便轉過身準備起簡易的餐食。
納維爾這段時間吃的很少,不若以往還能吃下一整顆蘋果或奶糊,就連喜歡的甜食他都只肯吞下一些;之後任憑伊凡怎麼誘哄,都不願意再開口。納維爾每天進食的量只足夠支撐生存,完全無法弭平消耗的體力。即使他大部分時間都只是躺靠在軟榻讓駱駝承載著移動也是如此。
伊凡點起油燈。火光照亮昏暗的石室,以及在一旁闔眼假寐的納維爾。納維爾已經瘦了一大圈,幾乎只剩下薄薄的一層皮肉包著骨頭。石砌的堡壘回音隆隆,布簾另一側不斷傳來細碎的談話聲及來回走動的聲響。人類生活的動靜隔著布簾與石牆混雜在伊凡準備食物的動作裡。叩叩叩、噠噠噠。
他們誰也沒有說話。直到伊凡端著木托盤將清水與奶糊放到納維爾的枕頭邊,探手摸了摸他的額際。水涼水涼的。
「你在這裡休息一下,我跟其他人一起去周圍探探。」伊凡撥開垂落在納維爾眼前的銀白髮束,見他睜開一絲眼縫,又用手背拂過他削瘦的側臉:「吃的我放在旁邊,有胃口就吃點。」
「嗯,你去吧。」納維爾勉力勾起笑容,伸手握上伊凡溫熱有力的掌心捏了捏。
「要早點回來。」
「好。」伊凡垂眼望著納維爾依舊清麗脫俗的病容,將他佈滿瘀斑的枯瘦指掌執到唇邊輕輕碰觸,再貼上納維爾蒼白的薄唇。僅止於碰觸的一吻。
「我很快就回來。」他說。
商團領隊拓印了堡壘內部的地圖分發給眾人,雖然因為部分建築結構毀損的關係導致某些地區難以進入、或者必須繞遠,依然無法阻止眾人探索的腳步。
伊凡舉著火炬走在人群的末端,幾個禮拜前還有的異國探險心理事到如今已徹底消弭無蹤。拱廊兩側堆滿碎裂的磚頭,一路延伸到無底的黑暗中。石塊堆疊成的拱廊經歷時間的磨耗滿佈孔隙,偶爾有風沙竄入,在石磚間發出嗚嗚的哭嚎。
一行人在營隊紮住的位置周圍繞了一圈後停下腳步,前頭的人們圍成圈討論如何下到更深一層去挖掘堡壘內尚有價值的物件。伊凡索然無味的站在人群之外,手邊是另一條岔路,不知道通往何方。
他手持火把獨自朝拱廊走去。這人群裡沒有與他相熟的對象,見他脫隊也沒有人多做攔阻;頹圯的廊道裡很快只剩下火炬上油布燃燒的氣味,以及他緩慢而沉重的腳步聲。
廊道兩側有許多門洞,安兒茨克萊多水,但大漠乾燥的空氣依舊讓建物裡的諸多物件得以保存。伊凡推開一扇破損嚴重的朱紅色門板,從門上的大洞可以得見房間裡所有能藏東西的值錢處都已經被翻箱倒櫃過,這大概就是其他人不來這裡的原因。
伊凡將靜靜燃燒的火炬用破碎的磚瓦固定在角落,他靠牆滑坐在地,打開隨身的牛皮水袋喝了一口、又一口。
這裡讓他想起了過去在莊園裡奴隸們居住的長屋,差別在於他們沒有隔間、也沒有門洞,人類和牲畜一樣堆疊聚集在擁擠的空間裡,自生自滅。
他對古堡裡沉睡的財富沒有興趣,在確認駐營位置周圍狀況後他本應趕回去納維爾身邊。納維爾一天比一天虛弱,疾病正飛速蠶食他的肉體;但是早在出發之前,納維爾便將一直以來服用的藥劑全數投入火堆裡,也拒絕繼續求醫。
「這次旅行我不想帶太多沒有必要的東西。」他笑著說:
「何況,我已經好多了啊。」
現在想來,那時候納維爾就已經知道事情會變成現在這樣。
他不願意服藥、不願意讓大夫看病,彷彿一心求死——卻又主動提出要和他一起到東方去尋找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的萬靈藥。伊凡在火光中拽住自己腦門上的黑髮,牆上的黑影隨著火光搖曳,彷彿負傷的野獸正在舔舐自己的傷口。
他搞不懂納維爾的想法,也不介意隨侍在納維爾身側貼身照料他的起居;但是要他眼睜睜的看著小納日漸凋零、在他眼前逐漸衰弱腐敗,他卻全然束手無策,那對他而言是每分每秒不曾間斷的一種折磨。
納維爾的身體撐不到東方丹。
伊凡聽見那個聲音在他糾結的影子裡發出慘厲的尖叫。但是就算現在回頭,也已經來不及了。
他摸索腰間的牛皮水袋想多喝幾口水壓下震耳欲聾的尖叫聲,不經意摸到他放在褲袋裡、早已被遺忘的一樣事物。
那是一根小小的木棒,頂端裹著一圈紅色的燃料。在花剌刺的市集裡,面容清秀的老闆說這是來自印帝亞的聖木,點燃後有機會能看見自己想見的事物。
伊凡握著聖木的手微微顫抖。
很早以前納維爾便和他們說過,所有能讓人看見不可能存在的事物都是最邪惡的陷阱,沙鼠的成員絕對不允許碰觸那些極力誘惑人類陷入其中的事物。
但如果只是個夢境,能讓他在短暫的時間裡暫時忘記現實,不必去面對死亡的陰影在這片沙漠裡逐漸將他們籠罩——
照亮斗室的火光中,野獸的身影掙扎著伸出手,宛如呼救般探向光亮。
藥草的氣息隨著柴火點燃絲絲縷縷的擴散開,隨著縹緲白煙鑽入伊凡低垂的臉面。
「伊凡。」
他聽見熟悉的聲音,還帶著生嫩與童稚的柔軟,擔心的叫喚他:「伊凡,你還好嗎?」
一個白色的身影從門邊朝他走來。明顯還是孩子的身軀,臉上還帶著如今早已消失無蹤的一抹天真及溫柔。
是納維爾。年少時期的納維爾。
伊凡抬起頭,不可置信的看著十幾歲的納維爾就站在他面前。他的雙頰豐腴,氣色雖然不算紅潤,但也比現在奄奄一息的模樣好了不止一點半點。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納維爾時的模樣。
過去在莊園裡,作為苦力的奴隸和生活在大宅裡的奴隸幾乎沒有碰面的機會。從記事開始,伊凡就在大宅外的長屋裡和其他人住在一起。伊凡沒見過他的雙親,但母親似乎有養育過他一段時間;聽其他奴隸說,他的父母私通已經犯了這裡的規則,讓他母親把他撫養到能夠自己工作換取食物,已經是大宅裡的主人開恩。
伊凡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也從來沒有人告訴他。
他的年紀實在太小,長年的營養不良讓他比街邊的老鼠還要瘦弱,外表看起來要比實際年齡還小許多。孩子的體格和力氣十分有限,最初只能打掃畜舍,給莊園裡畜養的畜生搬糧運草換取最低限度的食糧;等到年紀稍長,才開始接下放牧牛羊的工作。
伊凡還記得那天是個清爽的早晨,他一早就趕著成群的綿羊到莊園附近放牧。那天的早餐依舊只有一小塊又乾又硬的麵餅和豆泥,和著泥水下肚,餓不死但也絕對不夠填飽肚子程度。
牧羊算是相對輕鬆的工作,至少在看顧羊群的這段時間裡他還能趁機找些可以果腹的樹根野果;但是那陣子,他不幸被住在莊園附近鎮上的較為年長的孩子給盯上。最開始他們只是嘲弄他,接著向他丟擲石頭樹枝。一開始伊凡還能揮舞手裡的牧羊杖驅離那些人,但很快的這樣的驅趕便失去了效果。
那夥人的目標很明確,是他看管的羊。羊群是屬於大宅主人的財富,每一頭羊的價值都比他還要高昂。
乾瘦的男孩揮著木棍徒勞的掙扎後,很快便被一群人打倒在地。他們偷走了莊園的羊,年幼伊凡趴在地上,聽見他們歡天喜地的討論要如何料理那頭綿羊及逐漸走遠的步伐,內心只有黑暗的恐慌如疫病蔓延。
他帶著一身的傷狼狽的將剩餘的羊群趕回莊園,毫不意外被管理牧場的執事發現珍貴的羊群少了一頭。
牧場執事的鞭子是特製的長鞭,平常用來驅趕牛馬的,抽在人的身上會直接將皮膚撕裂,血肉翻飛。
他被狠狠鞭笞了一頓,連帶罰他關三天的禁閉。絕食絕水。
關禁閉的屋子是麥稈搭成的,不是很牢靠。光從縫隙間透進來,也能夠聽見外面的聲音。
年幼的男孩躺在泥濘的麥稈堆裡。泥濘的土地是之前受罰的人所留下的排泄物,有許多小蟲在地上、在麥桿堆上、在他身上爬行。
他沒有感受到過去挨揍時火辣辣的疼痛,取而代之的是身上的溫度逐漸從傷處流失的冰冷。他全身的力氣彷彿都被抽乾,連呼吸都感到吃力,更不可能呼救;況且就算呼救了,也不會有人來搭理他。
像這樣默默死去的奴隸,他不會是第一個。
伊凡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撐過那三天。他的意識矇矓,門被打開的時候,他的身體無意識地將他撐起、跌跌撞撞的走出禁閉室。
天是暗的,可和禁閉室比起來仍舊明亮許多。牛羊的聲音和氣味從不遠處傳來,他隱約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看見微光在不遠處閃爍;伊凡朝亮處又走了幾步便一個趔趄摔倒在泥地上,之後便再也動彈不得、連移動一根手指的力量都不剩下了。
他的腦袋嗡嗡作響。年幼的孩子已經分不清疼痛與疲憊,也無法思考恐懼與死亡。就在意識逐漸遠去之際,一個白色的人影出現在他身邊。
那個人影吃力的將他翻過身,乾淨的白色衣襬沾上血汙與糞土。伊凡隱約聽見有另一個人的聲音不斷催促他,稱呼他「納維爾」。
「你還能動嗎?」他讓伊凡靠在牆邊,手裡端著一碗熱羊奶和一塊他從來沒見過的白麵包。甜膩的香氣飄散,伊凡甚至不能確定那是食物的氣味、還是從納維爾身上飄來的味道。
他蠕動嘴唇想要說點什麼,發出來的卻只有嗬嗬氣音。那雙灰色的眼睛擔憂的看著他,末了才將白麵包撕成小片、浸入羊奶,小口小口的塞進他嘴裡。
那是如夢一般的味道。
甜香溫熱的氣息在他嘴裡擴散開,順著吞咽反射滑入他的胃裡,重新溫暖他的四肢百骸。伊凡連吞了幾口,他能感覺到有什麼從他臉上不斷滑落,滴在對方潔白的手臂上。
「我……不想死……」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氣若游絲的說。
「嗯。」
那個白色的身影溫柔的撫摸他糾結的黑髮,溫和而堅定的開口:「你不會死的。相信我。」
你不會死的。
伊凡彷彿還是當年那個瀕死的孩童。年幼的伊凡張開他枯瘦如柴的雙臂,不知何時,他已經長成一個成熟的大人。他的臂膀可以承擔更多糧草、更多責任與更多的重擔,能夠為當年拯救他的少年提供遮風避雨的所在。
他要的不過就是想看見當年拯救他的少年幸福快樂罷了。
但是最終,他連這唯一的願望都無法達成。
伊凡抱著眼前嬌小的身驅。他潔白的面容如初雪純粹,淺笑的面容恬靜,彷彿真正的天使落入凡間。
他小小的掌心輕撫伊凡的腦後,年少的納維爾垂著乾淨的眉眼,帶著溫婉的笑意在搖曳的火光中聽著他一遍又一遍的複述。
你不會死的。
相信我。
相信我。
「我相信你。」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