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與深空・摯友篇・後篇
櫻風
やわらちゃん,妳真的回來了嗎?
杠緩緩走向店內,照理說她應該要趕緊確認那個人是不是やわら,然而途中她還是忍不住停下腳步,類似近鄉情怯的情感在心底蔓延。當時她和やわら分別的情景歷歷在目,在那之後度過了好幾個四季,她和大樹再也沒有任何やわら的消息,時間是如此緩慢地朝未來遠去。
杠總會在雨天時想念やわら,那是やわら最喜愛的日子,在潮濕的空氣裡,杠會祈禱著やわら能在某個地方獲得屬於自己的幸福。偶爾杠會夢到和やわら再次相遇的情景,午夜夢迴,好友的笑容一如朝陽般的燦爛。
門外的歡笑聲依舊,杠忍住即將奪眶而出的淚,下定決心旋開門把——
——明亮的店內有三個人影,模糊的視線中,杠能辨認出自家丈夫以及應是幸子說的奇妙髮型的男生。然而她的目光緊鎖在中間那位嬌小女子的身影——振袖底面的藍色線條、花綠青色的袖口、疊加其上的獨特曲線與圖形、銀白漸層色的袴、不常見的白色短靴......那是走遍全日本,哪裡都見不到的穿搭。
而這樣的設計,杠卻再也熟悉不過了。
自己設計的衣服原來穿在やわら身上是那麼的奪目,杠控制不住滿溢的情緒,積累已久的淚就在此刻潰堤。
「哦!杠!妳快看看是誰來了!」
大樹終於注意到立於後門好一陣子的杠,やわら和千空的目光也隨後跟上。
「杠ちゃん......」
千言萬語也無法說清心中橫跨十年的情感,眼前的好友外表沒什麼變,僅比記憶中的更成熟些,但不知怎地やわら覺得他們的人生好似輪迴了許多次,最終於此時此刻重逢。
兩個女孩子對望了許久,杠才終於鼓起勇氣奔向やわら緊緊地抱住,嗚嗚咽咽的說著好想念她、好擔心她、一直都在等她回來,やわら也跟著哭了起來,說她當時不該缺席她和大樹的婚禮、不該讓她背負自己的秘密面對那些大人......
她們互訴內心堆積如山的話語,臉上的淚水不曾停過,而千空和大樹僅是默默地站在一旁,溫柔守護著這段珍貴的友誼。
「不好意思,見到やわらちゃん我就忍不住太激動了。」
杠深深的呼了一口氣,用手帕輕拭臉上的淚,她不知期盼這樣的時刻多久了,實在沒能忍住大哭的衝動,やわら也不遑多讓,整個人哭到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兩人的眼周甚至都紅了。
「但我還是要厚臉皮地說一聲,やわらちゃん穿上這套和洋折衷真的是太好看了!能親眼看到やわらちゃん穿我設計的衣服真的好感動!」
杠拉起やわら的雙手,臉上滿是喜悅的笑容。
「這都要多虧杠ちゃん的設計和巧手!這套和洋折衷太珍貴了,所以除了振袖我會搭配著穿以外,平時我不會穿上整套,但為了要和杠見面,這是我第二次穿上哦!」
やわら像個孩子般興奮地轉了一圈展示給杠看,在在說明了她有多麼喜歡杠送的服裝。
「那我可以偷偷問一下やわらちゃん第一次是什麼時候穿嗎?」
杠好奇地湊到やわら面前詢問,她能理解銀白色的袴很容易弄髒,やわら比較少穿也是情有可原。不過只穿兩次代表やわら或許是在很重要的場合才會穿,身為多年好友的杠很清楚やわら的個性,所以她實在很好奇やわら第一次穿的時間點。
「欸,那個......要從哪裡解釋比較好呢......」
聽見杠的疑問,やわら避開一臉真摯的杠,心虛地偷瞄身旁的千空,臉也同時染上緋紅。
「千空,你來幫我解釋。」
熬不過杠灼熱的眼神,やわら向自家丈夫拋出求救信號。順著やわら的目光,杠好奇地看向一旁氣定神閒的千空。
「啊?人家根本不認識我是要解釋什麼?」
「千空!」
千空壞心眼的挖挖耳朵,一副事情與他無關的樣子,這下やわら才忽從她和杠的兩人世界回神,終於想起被晾在一旁的千空和大樹。
「我知道了,這邊這位千空先生就是讓やわら幸福的人對吧!」
杠臉不紅氣不喘的說,惹得やわら整個人再度全身發熱,為了掩飾羞赧,她趕緊將千空一把拉到杠面前介紹,一旁的大樹也來湊熱鬧再次提起懷錶的故事。
但一直站在店裡也不方便聊天,杠表示她先和幸子稍微交代工作安排,處理好後她會好好招待やわら和千空。
接下來四人就在樓上的起居室一路聊到深夜,期間杠也準備了相當豐盛的午晚餐,這讓やわら實在受寵若驚,很不好意思的說要幫忙杠和大樹,結果杠卻以客人不能幫忙為由把やわら趕回了起居室、還被千空笑說やわら大概只會幫倒忙,氣得やわら趁千空分神時偷吃了幾口他的甜點。
當やわら談起離開東京至大地震之間那幾年的往事,沉重的氣息縈繞其中,她並非想刻意營造這種氛圍,而是忠實回顧當時的心境,畢竟那段經歷對她而言也是成為現在的自己很重要的一部分。
憶起和千空相遇之後的日子,やわら害羞的笑容也逐漸變多,即使和千空分別的期間,やわら談論時也總帶著柔和的表情,那是段讓她內心成長的必經旅程,やわら很慶幸自己所做出的選擇。當然,說到為了千空第一次穿上這套和洋折衷,やわら的臉仍不免地紅到耳根子去了。
「雖然是和千空君道別時穿的,但果然好浪漫啊!知道やわらちゃん的第一次是獻給喜歡的人還是讓我好開心!」
「杠妳別說了......」
やわら又下意識瞄了眼千空,沒想到千空用一副「妳這傢伙絕對是想到別的地方去了」的眼神盯著她看,令やわら忍不住回送一記殺氣滿滿的怒瞪。
杠也徐徐道來這幾年的過往。
やわら離開東京的隔天,神戶家果真自早開始鬧得人仰馬翻,神戶夫妻焦急地派了一大群人至都內各處尋找神戶家小女兒的人影。而他們當然沒有放過杠,不斷詢問她有沒有什麼關於やわら失蹤的線索,杠自始至終都裝作完全不知情,表示自己也很擔心やわら,她失蹤前也無任何徵兆等等。
神戶家就這樣不放棄地找了好幾個月,期間也問遍整個東京大街小巷是否有人見過やわら,想當然爾得不到什麼有用的資訊。最後他們不得已只能放棄大動作尋找,並取消高橋家的婚約。
往後幾年間,神戶夫妻依然會透過關係四處詢問やわら的消息,而神戶家小女兒失蹤這件事也成了街巷茶餘飯後的話題。據說,神戶夫妻曾前往やわら的母校女子英學塾詢問,沒想到教過やわら的老師們,無一不對神戶夫妻任意安排やわら婚約這件事表示譴責,他們認為やわら一定是去追逐自己的夢想了,如果兩人繼續強硬干涉女兒的人生,やわら只會更加遠走高飛。
這番話似乎也在神戶夫妻的內心投下震撼彈,他們或許沒想過自家小女兒會是如此決絕的孩子,那封僅寫著「さようなら」的信自此成了神戶家的陰影。
關於杠和大樹,他們這幾年都過著平淡幸福的生活。杠和大樹結婚後,杠用了娘家資助的資金在村裡開了一間小小的織布店,剛開始杠對如何經營一家店鋪沒什麼頭緒,幸好杠的父母給予很多建議,加上杠卓越的手藝與技術,使織布店逐漸擁有許多死忠的顧客。而大樹結婚後開始接手家裡的伐木工作,雖說大樹並不擅長管理底下的員工,但由於他樂觀開朗的性格及神一般的體力,底下的人也都很願意跟著他做事。
接著,一場百年災難降臨在他們自小生長的東京。
杠只稍微提一下當時的慘況,她覺得好不容易和やわら見面就別說太多傷心事,總之親友們都還活著已是不幸中的大幸。杠說她的父母年輕時其實是住在新潟,不過因為他們想趁年輕時打拼,剛好杠的母親娘家也在東京,有熟悉的人照應,所以他們就決定在這邊定居。然而五年前的大地震讓東京都內幾近全毀,杠的父母回到熟悉的地區避難,兩人同時覺得他們年紀大了,小孩也已成家立業,所以就趁這個機會回新潟鄉下養老。
而原先杠的弟弟繼承的店鋪和杠自己的店也在大地震後分別遷移至名古屋與京都,儘管要重新經營新的顧客很辛苦,杠和她的弟弟大抵還是撐過了這次的災難,在關西的生活也漸漸安定下來。
不過大樹家就沒那麼幸運了,由於伐木業有地區性,離開東京肯定無法生存,大木家的家業最後只能黯然退場。遷到京都後,大樹加入當地較大的林業株式會社,雖說工作時間相對沒那麼自由,但各方面都比起經營家業時穩定許多。
「大致上就是這樣,除了震災後生活過得稍微波折一點,這些年我們都過得很好。至於やわらちゃん的父母,我聽父親說他們似乎這一兩年內回東京了。」
やわら安靜地點了點頭,關於父母,她也順道打聽到他們已回到復原後的老家,兩人健康無虞,但やわら現在還沒有勇氣面對他們,或許再過個幾年,當她終於能好好處理那段傷痛後才會願意回去吧。
不曉得那會是什麼光景呢,やわら啜了口茶默默想著。
總之,知道杠和大樹過得很好,やわら懸了十年的心終於在這日安然放下。
「好久沒和やわらちゃん一起泡澡了,真的好舒服喔!」
晚餐後,杠邀請やわら去附近的澡堂洗浴,以前他們偶爾會像今天一樣一起去澡堂,那也是當時やわら為數不多溫暖又幸福的時刻。
「對啊,真的好懷念喔!剛剛我一進浴池裡還差點哭出來呢!」
杠被やわら的這番話逗笑,並說他們倆好像自從道別後就雙雙變成了愛哭的小女生。
「是說我真的好佩服やわらちゃん,竟然成功考進那麼厲害的大學,而且還實現了成為科學家的夢想!やわらちゃん的經歷怎麼想都覺得太勵志了。」
やわら不好意思地笑著,杠和大樹從早到晚對她稱讚了不下五次,她只是選擇一個適合自己的路途罷了,要說厲害,杠和大樹在技藝層面才是天才程度的厲害吧。
「沒有啦,這都要多虧千空......如果沒有他,不知道我現在會在哪裡呢。」
提起千空時,やわら的臉龐總會浮起溫柔的笑意。
那是往昔的杠很少見過的表情。
「這樣啊,那和千空君一起研究科學有趣嗎?やわらちゃん覺得......幸福嗎?啊,不好意思,因為我沒接觸過科學,不知道這樣問會不會很怪。」
「怎麼會,一點都不奇怪!」
やわら連忙揮揮手,隨後她呼出一口氣,仰望星空,那是やわら思考時的習慣性動作。
「我的專業是氣象天文觀測,研究時間大多是枯燥乏味的,有時好像什麼都沒做一天就過去了。不過,當發現真理的瞬間,那個時刻帶來的感覺絕對可以抵過無數的無趣時光!還有和千空一起探討理論和假說、偶爾針對某些觀念爭鋒相對時,我想那對我而言的確稱得上是幸福。哼哼,我和杠ちゃん是百分之一百億幸運又幸福的女孩子!」
やわら得意地朝星空輕聲吶喊,似是想和上天宣告這個事實,杠又再次被やわら逗笑。望著好友充滿笑容的側臉,杠想,當年的那棵櫻花樹,確確實實收到她虔誠的祈願了。
兩人在回去的路上天南地北的聊個沒完,快抵達店鋪前的巷口時,杠突然停下腳步,やわら也疑惑地跟著停了下來,竟發現杠的臉上盡是哀傷的表情。當她準備詢問怎麼了,杠才緩緩開口道:
「やわらちゃん,明天過後,我們還有機會見面嗎?」
やわら很驚訝杠會突然這樣問,或許是十年的歲月太漫長,等待總讓人備感煎熬,而重逢的喜悅卻短暫的如曇花一現。此次告別過後,兩人不知何時才能再見,雖說他們終於可以書信往來,比起先前失聯的日子要好得多,但京都與仙台的距離終歸是太遙遠了,並非想見就能馬上見到。思及此,感性的杠果然還是捨不得やわら的再次離開。
「當然可以啊!杠ちゃん妳放心,雖然我和千空平時很忙,但長假期間有空我們一定會來找你們玩的!」
「嗯,我和大樹隨時都歡迎你們來!如果有機會的話,我們也會去仙台拜訪你們,我也很想看看やわらちゃん所在的氣象測量所長什麼樣子!」
やわら和杠在一個平凡的夏夜相約下次再見。那晚夜空繁星燦爛,彷彿往後的無數日子將如同那日般平靜安定。
然而,他們無從知曉對樂觀未來的盼望,是否會帶來肯定的回應。
好景不常,那日之後兩對夫妻僅僅再見兩次,震耳欲聾的掠奪之鐘響徹日本帝國,世界各地小型戰火四起,國家不再挹注資金給純理論科學研究,誰可以發明出最強武器誰才能獲得大量資助。
於此,非官方的科學學會也將面臨逐漸瓦解的命運,各種不好的風聲在小小的科學界傳開,百夜見情勢越來越不對,如此下去他們的科學研究必定會被迫中斷。昭和八年,他狠下心主動向科學學會請辭東北分會的會長一職,帶著千空和やわら離開日本前往歐洲,此後十幾年間,他們幾乎與飽受軍國主義摧殘的日本斷了聯繫,更別說所有寄到大木家的信件,やわら從未收過任何一封回信。
無力改變世界的他們,僅能日日遠望東西方彷如血染的彩霞。
昭和十四年一月,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夕,瑞士蘇黎世飄著大雪。
やわら立於窗前,壁爐的火光在她憂傷的眼底躍動,雪無聲的落下,讓她回憶起十五年前震災後方回到氣象測量所時所見的景色。
山頂上的氣象測量所如何了呢?やわら很希望它自此之後就這樣被世界遺忘,那對它而言說不定是最好的,她不想要千空和自己充滿回憶的場所被任何人糟蹋。
「奧羽山脈的神明啊,請原諒渺小無知的人類,希望祢們能守護那座氣象測量所、以及我所愛的摯友們。」
やわら輕聲地向遠在千里外的山神祈求,即使已習慣歐洲的生活,但她依舊心繫著家鄉的土地。やわら仍然不懂世界為何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埋首在科學之海的她果然還是過於天真,歷史又是多麼相似到令人心痛。
「雪夜和百希已經睡著了喔。」
熟悉的聲音自背後響起,やわら轉過身,見千空朝她身旁走來。
「嗯,真是幫了大忙!」
千空為やわら蓋上披肩,並唸她別老是穿那麼少站在窗前,やわら俏皮地笑了笑,說她是為了要讓千空服務才故意不蓋披肩的。
「那兩個小傢伙今天又纏著我講我們在日本的故事,我說你們的老媽是個又兇又叛逆又愛哭的小女生,他們還反駁我說怎麼可能,真是人小鬼大。」
「哼,因為你說的就不是事實啊,那兩個孩子那麼聰明才不會被你騙呢!」
兩人鬥嘴了好一陣子,千空才又說回兩個孩子身上。
「雪夜和百希還說想穿看看杠做的衣服,他們一直覺得那套和洋折衷很漂亮。」
語畢,やわら因這句話閉上眼沉默許久,久到千空以為やわら站著睡著了。他本想摸摸自家妻子的頭,確認她是不是還醒著,沒想到下秒やわら整個人埋進了千空懷裡。
「我們......還能再見到杠和大樹嗎?」
やわら的聲音帶著哭腔,與此同時,外頭開始颳起強風,連帶窗扉發出叩叩的聲響,「本區今晚會有暴風雪」,這是早上やわら做完觀測後的結果。千空想起當時やわら的背影看起來是那麼的寂寞,她是不是也擔憂著島國雪幕裡的摯友是否安好?
「百分之一百億會再見到他們的,就像當年的我們一樣。」
千空俯身緊抱住やわら,堅定的聲音於房間內輕輕迴盪。
囿於安定之國的科學家們,日夜期盼的和平將何去何從?
烽火之後的蓋亞女神,無論今昔仍會擁抱世人的歸來。
摯友篇・後篇 -無論今昔-
昭和四年-昭和十四年 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