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與深空・摯友篇・前篇

初夏時節，晨光落於早市來來往往的行人身上，此起彼落的吆喝聲與談話聲構成了一幅充滿活力的市井畫，而穿梭在其間的市井小民們，臉上無不帶著一天起始的期待與笑容。

　　儘管皐月拂起的是微涼夏風，氣溫不至於炎熱，但街道一處不起眼的角落中，一位看似十來歲年紀的少女已然滿頭大汗，她持方才買來的紙扇徐徐搧著，同時盯著手中的一張地圖仔細研究。

　　「唉，居然還是迷路了，京都的小路會不會太多......」

　　やわら半抱怨似的轉著地圖，並核對街道附近的店家和景象，她微微蹙起眉頭，接著再九十度轉一次地圖，這次她眼中的疑惑又更深了。

　　「吉田豆腐店和中村鋼鐵店的位置怎麼和地圖好像不太一樣啊......」

　　やわら喃喃自語，自顧自的看著地圖朝對街走去，沒發現一輛自行車正往這邊靠近，一旁的千空趕緊將她攬回身側，不知自己險些發生事故的やわら還用大大的眼望向千空，惹得他只能二話不說將やわら手中的地圖搶過來。

　　「還是我來找路吧，妳這不可靠的傢伙。」

　　「就說了我要自己找！把地圖還來！」

　　やわら氣嘟嘟的伸長手想將地圖拿回，無奈千空迅速地把地圖拿至やわら勾不到的高處，她試了多次未果依然不放棄。眼見每個路過的行人直勾勾地盯著他們，千空悠悠地說了句「大家都在看喔」，やわら才因羞愧而罷休。

　　「就不信你找得到，這張地圖畫的那麼抽象，我不是路癡都看不懂了。」

　　在千空一番研究過後，他拉起やわら的手，朝他認為正確的方向繼續前進，而やわら則是不服氣地整路懷疑千空的判斷，她並非真心覺得千空找不到方向，只是基於某些理由，やわら對於無法靠自己找到目的地這件事感到有些難過。

　　「我知道妳想自己找到那家店，但看看妳一直流汗，妳也不想用狼狽的樣子拜訪多年不見的朋友吧？」

　　やわら撇撇嘴，千空說的是實話，她無法反駁，且やわら非常清楚千空實際上也只是不想讓自己那麼辛苦，至於拜訪禮儀什麼的不過是千空替她說的話而已。

　　這傢伙才不在乎那些呢，やわら默默地想著，抬頭望了望晴朗的初夏藍天。

　　自那時起已度過十年的歲月，不知道記憶中那位溫柔的少女變得如何了？她是否過得幸福？以她實現了織布店的這個夢想來看，やわら相信她肯定是幸福的。

　　腦海裡浮現兩位摯友並肩而立的模樣，那是如此和諧的一對佳人，雖說やわら曾失去見證他們結為連理的機會，但不知怎地，他們一同生活的圖像卻自然地顯現在她的想像中。

　　我也獲得幸福了喔，杠ちゃん——謝謝當時的妳對我說了那句話，我因此才相信自己或許也有獲得幸福的能力。

　　やわら下意識捉緊千空的手，邁出的步伐安定了幾分。

　　兩人在小路中拐了好幾個彎，繞的やわら已經開始暈頭轉向，當她正要認真質疑千空是不是在亂帶路時，他的腳步終於停在巷尾的一間店。

　　「看地圖應該是在這裡沒錯。」

　　千空將地圖遞給有些茫然的やわら，她仔細對照地圖與眼前這家招牌寫著「京都小川織布」的店鋪，地理位置與店名分毫不差，やわら驚訝地望著千空側臉，心裡不禁佩服自家丈夫竟如此輕鬆破解了難懂的地圖。

　　「不過看樣子他們今天好像公休。」

　　「什麼！」

　　店鋪門前確實掛著一塊寫著「今日公休」的木牌，やわら悄悄透過門扉朝裡頭望，店內架上陳列著許多種類的布料，牆面排排展示風格各異的服裝。然而昏暗無人的空間，恰好證實了今日沒有營業的殘酷事實。

 　　「嗚嗚......好不容易來到這裡了，居然沒有營業。」

　　やわら哭喪著臉，誇張地想著該不會她和十年沒見的杠緣分已盡。

　　她和千空可是花了不少力氣才找到這個地方，畢竟五年多前那場空前的地震幾乎讓整個關東地區人事已非，許多人也因此搬離東京前往其他縣市生活。やわら前往東京都內好幾次，才終於打聽到以前住在隔壁村的大木家搬到了京都，並同時得知大木家的女孩子在京都開了家織布店。

　　雖然問到了地址，但織布店似乎沒有架設電話可以聯絡，やわら又等不及想和杠見面，所以他們最後決定直接搭長途火車直奔京都。

　　結果運氣不佳的他們竟碰上織布店的公休日。

　　「先問問附近店家織布店明天會不會開吧，反正我們又不急著回去，幹嘛一臉絕望的樣子？」

　　「千空你不懂啦——」

　　やわら放棄似的小小聲吶喊，趁著街巷沒什麼人時把額頭輕抵在千空的肩上撒嬌。

　　「喂喂，現在可不是在家裡啊。」

　　千空忍住想抱自家妻子的衝動輕輕把やわら推開，但やわら簡直像是恨不得黏在千空身上一樣抵死不從。

　　這孩子從來不會在大庭廣眾下這樣任性撒嬌，看來やわら已經打算今天不見到杠就不罷休吧？千空很能理解やわら是多麼希望有朝一日能和昔日好友重逢，為了逃離被家庭囚禁的命運，她犧牲和唯一朋友相處的時光，獨自在無人的山上測量所度過孤獨的歲月......每每想起那段日子，千空總會不自覺的思考著這樣的やわら是不是過於勇敢了。

　　千空原想就這樣讓やわら稍微消化一下情緒也無妨，結果過沒多久，店鋪前卻突然出現一名大約十四五歲、穿著傳統和服的少女訝異地看著他們。

　　「請問兩位有什麼事嗎？我們店今天公休喔。」

　　陌生的聲音忽在背後響起，やわら嚇得整個人趕緊跳離千空，略顯困窘地迅速整理頭髮。

　　「您好！那個，抱歉在你們公休的時候打擾，敝姓石神。請問小川......大木杠小姐今天會在嗎？我是她的朋友。」

　　やわら緊張地向少女自我介紹，但心裡正不停想著怎麼辦剛剛脫序的行為竟然被不認識的人看到了對方一定覺得杠怎麼可能會認識如此不檢點的女生......

　　未等少女反應，下一秒千空將手覆於やわら的頭上，像是看出她內心的小劇場而出手相救，千空一派輕鬆地朝少女道：

　　「就是這樣，這傢伙非常想見到杠，麻煩妳幫忙一下啦。」

　　少女愣愣地點點頭，稍微打量了一下兩人，確認他們似乎不是什麼奇怪的人後，她於是緩緩開啟店門。

　　「杠小姐應該在後面進行染布作業，麻煩你們先進來稍等一下，店裡都可以隨便逛。」

　　少女邊說邊開啟大燈，並接續完成幾個似是開店的例行動作。

　　「不好意思，真是太麻煩妳了。」

　　やわら依舊覺得自己好像打擾到對方，她看得出來這位少女應該是織布店的店員，明明今天是他們的休息時間，還要讓他們招待客人，實在有些過意不去。

　　「不要緊的，我今天本來就會來店裡幫忙，真的不麻煩！請稍等一下，我去請杠小姐過來。」

　　少女臉上漾起很有活力的笑容，一轉身就進到店鋪後方。

　　「啊，糟糕，剛剛自我介紹一緊張就忘了要說舊姓......」

　　當やわら忽然想起這個重要的問題時，少女的腳步聲早已遠去，她有些懊惱的微微蹙眉。

　　「無所謂吧，反正見到面就知道是誰了。」

　　「也是啦......啊，這個布的顏色好漂亮喔。」

　　やわら被店裡五顏六色的布料吸引，一瞬間就忘了方才的煩惱。

　　「杠小姐，有位石神小姐要找妳，她說是妳的朋友，和她一起過來的另一位男性應該是她的丈夫。」

　　少女打開後院的門，果然發現杠正認真染著一系列青色系的布料。聽聞少女響亮聲音的杠，疑惑地抬起頭詢問：

　　「是上京那位石上小姐嗎？咦，我記得她還是獨身啊，該不會最近結婚了......」

　　杠努力搜尋腦海中的人際關係，她認識姓氏是「Ishigami」的人應該只有那麼一位，況且那位石上小姐只是她的客人，還稱不上是朋友關係。

　　見到杠如此努力地思索，少女連忙補充一些關於兩人外表的說明。

　　「那位小姐看起來接近二十歲，談吐很有氣質，最重要的是，她穿著很漂亮的和洋折衷，那件振袖上的設計非常特別！我從來沒看過那種色彩和線條的組合！而且布料材質很像我們家的，會不會是之前的客人？至於那位先生，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那頭奇妙的髮型！其他部分倒是沒什麼記憶點。不過怎麼說呢，兩位的氣質都帶有知性感。」

　　雖然很感謝少女生動又詳細的形容，但杠真是越聽越迷惑，她不記得自己有認識這樣的人，女生身上的和洋折衷或許是需要在意的點，不過她近年似乎沒做什麼特別的振袖，都是些很常見的設計，實在無法想像這位客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幸子ちゃん，請妳和那位石神小姐說再等我五分鐘可以嗎？我先處理這邊的收尾。」

　　「沒問題！對了，那位先生說，石神小姐似乎很想見到妳呢。」

　　語畢，名為幸子的少女離開後院，留下因這句話而陷入思索的杠。

　　「不好意思，要請你們再等一下了。」

　　幸子有些抱歉地和やわら解釋杠正在處理染布的重要程序，需要花點時間把那部分完成，沒辦法馬上接待他們。

　　「沒關係，我們就先在店裡逛逛。你們的布料都好漂亮喔，都讓我想多訂製幾套洋裝了。」

　　幸子得意地笑了笑，她表示以杠的年紀而言，她的手藝放到整個京都絕對也是數一數二的厲害，幸子目前也正慢慢和杠學習相關技能。

　　「不過石神小姐是怎麼認識杠小姐的啊？我看杠小姐似乎想不起來您是哪位呢。」

　　「這個嘛，其實我......」

　　やわら正好抓到機會要和幸子說出自己的舊姓，沒想到下秒店門被人「碰」的一聲打開，一道熟悉的宏亮男聲響徹店內。

　　「杠！看看我早上找到的珍貴木材！我可以幫妳做成超堅固的衣桿喔！」

　　店裡的三人被來者的聲音嚇得一瞬間愣在原地，對方似乎也馬上發現他要找的人不在現場，略顯尷尬地發出「咦」的一聲。

　　或許幸子早已習慣這樣的光景，她立刻回過神回應對方。

　　「大樹先生，杠小姐在後院染布......」

　　話未說完，男人好似發現了什麼，滿臉震驚地指著站在一旁的やわら。

　　「等等！妳不是那個、那個！我們以前會一起玩的朋友嗎！在婚禮前突然就和杠告別的！糟糕，我突然想不起妳的名字！」

　　「笨蛋大樹！你竟敢忘記我的名字！我還沒和你算把杠搶走的帳欸！」

　　やわら生氣的揍了大樹的手臂幾拳，突來的痛楚讓大樹想起他確實曾被這麼打過，且會對他這麼做的女生記憶中也只有這麼一人。

　　「別打啦我想起來了！妳是やわら對吧！還是老樣子的兇巴巴耶！」

　　やわら停下動作怒瞪興奮的大樹一眼，正想挖苦大樹誰叫他以前那麼皮，一旁的千空就先笑了出來。

　　「哦，原來這傢伙從小就那麼兇，我還以為只是長歪了。」

　　「千空！你也想被我揍嗎！」

　　由於大樹和やわら一連串激動的相認及千空的搧風點火，氣氛一下子就歡騰起來。沒料到會有這幕的幸子站在一旁看傻了眼，尤其石神小姐的神情和方才反差極大，這令她由感意外。

　　「咦，等等，我和你是不是也有見過面！」

　　大樹的目光接著轉向千空，聽大樹這麼說，やわら和千空滿臉疑惑的對看一眼。照理說大樹應該不會認識千空，やわら心想，大樹不會是情緒太過高漲開始亂認人吧？

　　「雖然我常聽やわら講你的事，但我們應該百分之一百億沒見......」

　　「我知道了！你是那個小學時在河邊幫我修好懷錶的超厲害奇髮男！」

　　這下換やわら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超厲害奇髮男......明明名字取得很隨便但為什麼那麼貼切啊哈哈哈！大樹你真的是天才耶！」

　　「喂，現在不是應該在意這傢伙怎麼認識我的嗎？妳這傢伙竟然先笑我的頭髮。」

　　千空不滿地一把勾住やわら的肩，惹得やわら邊笑邊不停求饒。待自家妻子終於冷靜的了些，千空才和兩人說他小學時有次確實隨百夜去東京開會，在河邊遇見因指針停止不動而不斷搖著懷錶的男孩，千空看不下去，剛好身上有帶工具，就順手幫男孩修好的這麼一個記憶。

　　「沒錯！那個懷錶是爺爺留給我的東西，我很珍惜它，所以它有天突然不動讓我很緊張，但我們村裡沒有修懷錶的店，所以我特地帶了全部的零用錢到市區找店家修理，沒想到我的零用錢居然不夠！那時我很傷心地走在河堤上，想著會不會搖一搖就突然自己好了，結果超厲害奇髮男幫我打開懷錶這邊轉轉那邊轉轉就修好了！雖然過沒幾年懷錶又不動了！」

　　大樹開朗地回憶往事，やわら很認真地聽他描述當時的狀況，不自覺感嘆緣分實在奧妙，誰都沒想到他們四人的命運竟以不可思議的方式被串聯，內心不禁升起一股暖流。

　　「我當時應該有說那個懷錶舊了，齒輪和彈簧都要換，我只是稍微幫你把卡住的部分轉開，沒換的話當然會繼續卡。還有，我叫千空，不是什麼超厲害奇髮男，給我記好了。」

　　やわら和大樹又笑了起來，やわら安撫似的摸摸千空的髮，並說自己是很喜歡他的頭髮的。千空當然不會介意這種事，他只是覺得這個稱呼聽起來實在有點無言。

　　一旁的幸子知道自己插不上話，她於是悄悄地跑到後院門口，準備和杠報告起方才見到的神奇景象。

　　「嗯，我有聽到大樹君大喊和他跟講話客人的聲音，妳的意思是大樹君認識他們嗎？」

　　「是的！而且他們聊得很熱絡，我還聽到大樹先生提到以前一起玩的朋友、婚禮前告別、還有修懷錶之類的......」

　　「匡噹」，杠手中的木盆在那瞬間掉落，她滿臉震驚地望向幸子，隨後雙手更顫抖著摀住雙眼。眼前的景象讓幸子嚇到話只說一半，就趕緊跑向前擔憂地扶著杠的肩。

　　「杠小姐，妳沒事吧？」

　　「我沒事、我沒事......幸子ちゃん，可以麻煩妳幫我處理最後的步驟嗎？我得要馬上去迎接他們......」

　　幸子二話不說答應了杠，道謝過後，杠匆匆忙忙地清洗完離開後院。

　　杠大概是想起昔日好友的身份了吧？依大樹和やわら間的對話推論，可能因為某些緣故他們已十年不見，而やわら或許是結婚後改了姓，所以杠才沒有馬上意識到那是她的朋友。

　　「和石神小姐那件振袖的底色好像啊。」

　　瞇起眼，幸子默默凝視手中染好的青色布料，於陽光下柔和的閃耀著。

摯友篇・前篇－無論今昔－ 昭和四年 初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