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王(上,1985)

孩子王(上,1985)

阿城


青年阿城。



一九七六年,我在生產隊已經幹了七年。砍壩,燒荒,挖穴,挑苗,鋤帶,翻地,種谷,喂豬,脫坯,割草,都已會做,只是身體弱,樣樣不能做到人先。自己心下卻還坦然,覺得畢竟是自食其力。


一月里一天,隊里支書喚我到他屋裡。我不知是什麼事,進了門,就蹲在門檻上,等支書開口。支書遠遠扔過一支煙來,我沒有看見,就掉在地上,發覺了,急忙撿起來,抬頭笑笑。支書又扔過火來,我自己點上,吸了一口,說:“‘金沙江’?”支書點點頭,呼嚕呼嚕地吸他自己的水煙筒。


待吸完了水煙,支書把竹筒斜靠在壁上,撣著一雙粗手,又擤擤鼻子,說:“隊里的生活可還苦得?”我望望支書,點點頭。支書又說:“你是個人才。”我嚇了一跳,以為支書在調理我,心裡推磨一樣想了一圈兒,並沒有做錯什麼事,就笑著說: “支書開我的玩笑。有什麼我能乾的活,只管派吧,我用得上心。”支書說:“我可派不了你的工了。分場調你去學校教書,明天報到。到了學校,要好好於,不能辜負了。我家老三你認得,書念得吃力,你在學校,扯他一把,鬧了就打,不怕的,告訴我,我也打。”說著就遞過一張紙來,上面都明明白白寫著,下麵有一個大紅油戳,證明不是假的。


我很高興,離了支書屋裡,回宿舍打點鋪蓋。同屋的老黑,正盤腿在床上挑腳底的刺,見我疊被捲褥子,並不理會,等到看我用繩捆行李,才伸脖子問:“搞哪樣名堂?”我穩住氣,輕描淡寫了一番。老黑一下蹦到地上,一邊往上提著褲子,一邊嚷: “我日你先人!怎麼會讓你去教書?”我說: “我怎麼知道?上邊來了通知,寫得明白。難道咱們隊還有哪個和我重名重姓?”老黑趿拉上兩只鞋,拍著屁股出去了。


一會兒,男男女女來了一大幫,都笑嘻嘻地看著我,說你個龜兒時來運轉,苦出頭了,美美地教娃娃認字,風吹日曬總在屋頂下。又說我是蔫土匪,逼我說使了什麼好處打通關節,調到學校去吃糧。我很坦然,說大家盡可以去學校打聽,我若使了半點好處,我是——我剛想用上隊里的公罵,想想畢竟是要教書了,嘴不好再野,就含糊一下。


大家都說,誰要去查你,只是去了不要忘了大家,將來開會、看電影路過學校,也有個落腳之地。我說當然。


老黑說:“鋤頭、砍刀留給我吧,你用不著了。”我很捨不得,嘴裡說:“誰說用不著了?聽說學校每星期也要勞動呢。”老黑說:“那種勞動,糊弄雞巴。”我說:“鋤你先拿著,刀不能給。若是學校還要用鋤,我就來討。”老黑很不以為然,又說:“明天報到,你今天打什麼行李?想快離了我們?再睡一夜明天我送你去。”我也好笑,覺得有點兒太那個,就拆了行李,慢慢收拾。大家仍圍了說笑,感嘆著我中學上了四年,畢竟不一樣。


當晚,幾個平時要好的知青,各弄了一些菜,提一瓶酒,鬧鬧嚷嚷地喝,一時我成了人人掛在嘴邊的人物,好像我要去駐聯合國,要上月球。要吃香的喝辣的了。


喝了幾口包穀酒,心裡覺得有些戀戀的,就說:“我雖去教書,可將來大家有什麼求我,我不會忘了朋友。再說將來大家結婚有了小娃,少不了要在我手上識字,我也不會辜負了大家的娃娃。”大家都說當然。雖然都是知青,識了字的來掄鋤,可將來娃娃們還是要識字,不能瞎著眼接著掄鋤。


在隊里做飯的來娣,也進屋來摸著坐下,眼睛有情有意地望著我,說:“還真捨不得呢!”大家就笑她,說她見別人吃學校的糧了,就來敘感情,怕是想調學校去做飯了。來娣就叉開兩條肥腿,雙手支在腰上,頭一擺,喝道:“別以為老娘只會燒火,我會唱歌呢。我識得簡譜,怎麼就不可以去學校教音樂?‘老桿兒””我因為瘦,所以落得這麼個綽號,“你到了學校,替我問問。我的本事你曉得的,只要是有譜的歌,半個鐘頭就叫它一個學校唱起來!”說著自己倒了一杯酒,朝我舉了一下,說:“你若替老娘辦了,我再敬你十杯!”說完一仰脖,自己先喝了。老黑說:“咦?別人的酒,好這麼喝的?”來娣臉也不紅,把酒盃一頓,斜了老黑一眼:“什麼狗尿,這麼稀罕!幾個小夥子,半天才抿下一個脖子的酒,怕是沒有女的跟你們做老婆。”大家笑起來,紛紛再倒酒。


夜裡,老黑打了一盆水,放在我床邊,說:“洗吧。”我瞧瞧他,說:“嗬!出了什麼怪星星,倒要你來給我打水?”老黑笑笑,躺在床上,扔過一支煙,自己也點著一支,說:“唉,你是先生了嘛。”


我說:“什麼先生不先生,天知道怎麼會叫我去教書!字怕是都忘了怎麼寫,去了不要鬧笑話。”老黑說:“字怎麼會忘!這就像學鳧水,騎單車,只要會了,就忘不掉。”我望著草頂,自言自語地說:“墨是黑下一個土。的是名詞、形容詞連名詞,地是形容詞連動詞,得是——得是怎麼用呢?”老黑說:“別窮叨叨啦,知道世上還有什麼名詞形容詞就不錯,就能教,我連這些還不知道呢。我才算上了小學就來這兒了,上學也是念語錄,唉,不會有出息啦!”看時間不早,我們就都睡下。我想了許久,心裡有些緊張,想不通為什麼要我去教書,又覺得有些得意,畢竟有人看得起,只是不知是誰。


第二天一早,漫天的大霧,山溝里潮冷潮冷的。我穿上一雙新尼龍絲襪,腳上繭子厚,扯得襪子噝拉噝拉響,又套上一雙新解放鞋,換了一身乾凈褲褂,特意將白襯領扯高一些,搽一搽手臉,準備上路。我剛要提行李,老黑早將行李捲一下甩到肩上;又提了裝臉盆雜物的網兜。我實在過意不去,就把砍刀搶在手裡,一起走出來。


場上大家正準備上山乾活,一個個破衣爛衫,臟得像活猴,我就有些不好意思,想低了頭快走。大家見了,都嚷:“你個憨包,還拿砍刀乾什麼?快扔了,還不學個教書的樣子?”我反而更捏緊了刀,進出一股力,只一揮,就把路邊一株小臂粗的矮樹棵子斜劈了。大家都喝彩,說:“學生鬧了,就這麼打。”我舉刀告別,和老黑上路。


隊上離學校只十里山路,一個鐘頭便到了。望見學校,心裡有些跳,刀就隱在袖管里,叫住人打聽教務處在哪兒。有人指點了,我們走過去,從沒遮攔的窗框上向看新老師。我紅了臉,拾起刀,靠在桌子邊上,抬起頭,發現老陳的桌上有一本小小的新華字典。老陳見了,說:“好。學校里也要勞動,你帶了就好。”老黑說:“學校還勞什麼動?”老陳說:“咦?學校也要換茅草頂,也要種菜,也要帶學生上山乾活呢!”我說:“怎麼樣?老黑,下回來,把鋤帶來給我。”老黑摸摸臉,不吭聲。


老陳與我們說了一會兒話,望望窗外立起身來說:“好吧,我們去安排一下住處?”我和老黑連忙也立起身,三個人走出來。大約是快開始上課了,教室前的空地上學生們都在抓緊時間打鬧,飛快地跑著,尖聲尖氣地叫。我脫離學校生活將近十年,這般景象早已淡忘,忽然又置身其中,不覺笑起來,嘆了一口氣。老黑愣著眼,說:“哼,不是個松事!”老陳似無所見似無所聞,只在前面走,兩個學生追打到他跟前,他出乎意料地靈巧,一閃身就過了,跑在前面的那個學生反倒一跤跌翻在地,後面的學生騎上去,兩個人扭在一起,叫叫嚷嚷,褲子脫下一截。教室草房後面,有一長排草房,房前立了五棵木樁,上面長長地連了一條鐵線,掛著被褥,各色破布和一些很鮮艷的衣衫。老陳在一個門前招手,我和老黑走過去。老陳說:“這間就是你的了,床也有,桌椅也有。收拾收拾,住起來還好。”我鑽進去,黑黑的先是什麼也看不清,慢慢就辨出一塊五六平方米的間隔來。只見竹笆壁上糊了一層報紙,有的地方已經脫翻下來,一張矮桌靠近竹笆壁,有屜格而無抽屜,底還在,可放書物。桌前的壁上貼了一些畫片_,一張年歷已被撕壞,李鐵梅的身段豎著沒了半邊,另半邊擎著一隻紅燈。一地亂紙,一隻矮凳仰在上面。一張極粗笨的木床在另一邊壁前,床是只有橫檔而無床板。我抬頭望望屋頂,整個草房都是串通的,只是在這一個大草頂下,用竹笆隔了許多小間,隔壁的白帳頂露出來,已有不少蛛網橫斜著,這格局和景象與生產隊上並無二致。我問老陳: “不漏嗎?”老陳正笑眯眯地四下環顧,用腳翻撿地上的紙片,聽見問,就仰了脖看著草頂上說:“不漏,去年才換的呢。就是漏,用棍子伸上去撥一撥草,就不漏了。”


老黑把行李放在桌上,走過去踢一踢床,恨恨地說:“真他媽一毛不拔,走了還把竹笆帶走。老陳,學校可有竹笆?有拿來幾塊鋪上。”老陳很驚奇的樣子,說:“你們沒帶竹笆來嗎?學校沒有呢。這床架是公家的,竹笆都是私人打的,人家調走,當然要帶走。這桌,這椅,是公家的,人家沒帶走嘛。”老黑瞧瞧我,摸一摸頭。我說:“看來還得回隊上把我床上的竹笆拿來。”老黑說:“好吧,連鋤一起拿來,我還以為你會享了福呢。”我笑笑,說:“都是在山溝里,福能享到哪兒去呢?”老陳說:“你既帶了刀,到這後邊山上砍一根竹子,剖開就能用。”我說:“新竹子潮,不好睡,還是拿隊上我的吧。”


前面學校的鐘響了,老陳說:“你們收拾一下,我去看看。”就鑽出門,甩著胳膊去了。我和老黑將亂紙掃出屋外,點一把火燒掉,又將壁上的紙整整齊,屋裡於是顯得乾凈順眼。我讓老黑在凳上歇,他不肯,坐到桌上讓我坐凳。我心裡暢快了,遞給老黑一支煙,自己叼了一支,都點著了,長長吐出一口。


慢慢坐在凳上,不想一跤翻在地上。坐起來一看,凳的四隻腳剩了三隻,另一隻撇在一邊。老黑笑得渾身亂顫,我看桌子也晃來晃去,連忙爬起,叫老黑下來,都坐到床檔上。



電影《孩子王》劇照。



“那誰教呢?我教?我才完小畢業,更不行了。試一試吧?乾起來再說。”我又說初三是畢業班,升高中是很吃功夫的。老陳說:“不怕。這里又沒有什麼高中,學完就是了,試一試吧。”我心裡打著鼓,便不說話。老陳鬆了一口氣,站起來,說:“等一下上課,我帶你去班裡。”我還要辯,見幾位老師都異樣地看著我,其中一個女老師說:“怕哪樣?我們也都是不行的,不也教下來了麼?”我還要說,上課鐘響了,老陳一邊往外走,一邊招我隨去。我只好拿了一應教具,慌慌地跟老陳出去。


老陳走到一間草房門前,站下,說:“進去吧。”我見房裡很黑,只有門口可見幾個學生在望著我,便覺得如同上刑,又忽然想起來,問: “教到第幾課了?”老陳想一想,說:“剛開學,大約是第一課吧。”這時房裡隱隱有些鬧,老陳便進去,大聲說:“今天,由新老師給你們——不要鬧,聽見沒有?鬧是沒有好下場的!今天,由新老師給你們上課,大家要註意聽!”說著就走出來。我體會該我進去了,便一咬牙,一腳邁進去。


剛一進門,猛然聽到一聲吆喝:“起立!”桌椅乒乒乓乓響,教室里立起一大片人。我吃了一驚,就站住了。又是一聲吆喝,桌椅乒乒乓乓又響,一大片人又紛紛坐下。一個學生喊:“老師沒叫坐下,咋個坐下了?”桌椅乒乒乓乓再響起來,一大片人再站起來。我急忙說:“坐下了。坐下了。”學生們笑起來,乒乒乓乓坐下去。


我走到黑板前的桌子後面,放下教具,慢慢抬起頭,看學生們。


山野里很難有這種景象,這樣多的蓬頭垢面的娃子如分吃什麼般聚坐在一起。桌椅是極簡陋的,無漆,卻又臟得露不出本色。椅是極長的矮凳,整棵樹劈成,被屁股們蹭得如同敷蠟。數十隻眼睛亮亮地瞪著。前排的娃子極小,似乎不是上初三的年齡;後排的卻已長出胡須,且有喉節。


我定下心,清一清喉嚨,說:“嗯。開始上課。你們已經學到第幾課了呢?”話一齣口,心裡虛了一下,覺得不是老師問的話。學生們卻不理會,紛紛叫著:“第一課!第一課!該第二課了。”我拿起沉甸甸的課本,翻到第二課,說:“大家打開第四頁。”卻聽不到學生們翻書的聲音,抬頭看時,學生們都望著我,不動。我說: “翻到第四頁。”學生們仍無反應。我有些不滿,便指了最近的一個學生問:“書呢?拿出來,翻到第四頁。”這個學生仰了頭問我:“什麼書?沒得書。”學生們亂亂地吵起來,說沒有書。我掃看著,果然都沒有書,於是生氣了,啪地將課本扔在講臺上,說:“沒有書?上學來,不帶書,上的哪樣學?誰是班長?”於是立起一個瘦瘦的小姑娘,頭發黃黃的,有些害怕地說:“沒有書。每次上課,都是李老師把課文抄在黑板上,教多少,抄多少,我們抄在本本上。”我呆了,想一想,說:“學校不發書嗎?”班長說: “沒有。”我一下亂了,說:“哈!做官沒有印,讀書不發書。讀書的事情,是鬧著玩兒的?我上學的時候,開學第一件事,便是領書本,新新的,包上皮,每天背來,上什麼課,拿出什麼書。好,我去和學校說,這是什麼事!”說著就走出草房;背後一下亂起來,我返身回去,說:“不要鬧!”就又折身去找老陳。


老陳正在仔細地看作業,見我進來,說: “還要什麼?”我沉一沉氣: “我倒沒忘什麼,可學校忘了給學生發書了。”老陳笑起來,說: “呀,忘了,忘乒乒乓乓響,教室里立起一大片人。我吃了一驚,就站住了。又是一聲吆喝,桌椅乒乒乓乓又響,一大片人又紛紛坐下。一個學生喊: “老師沒叫坐下,咋個坐下了?”桌椅乒乒乓乓再響起來,一大片人再站起來。我急忙說: “坐下了。坐下了。”學生們笑起來,乒乒乓乓坐下去。


我走到黑板前的桌子後面,放下教具,慢慢抬起頭,看學生們。


山野里很難有這種景象,這樣多的蓬頭垢面的娃子如分吃什麼般聚坐在一起。桌椅是極簡陋的,無漆,卻又臟得露不出本色。椅是極長的矮凳,整棵樹劈成,被屁股們蹭得如同敷蠟。數十隻眼睛亮亮地瞪著。前排的娃子極小,似乎不是上初三的年齡;後排的卻已長出胡須,且有喉節。


我定下心,清一清喉嚨,說:“嗯。開始上課。你們已經學到第幾課了呢?”話一齣口,心裡虛了一下,覺得不是老師問的話。學生們卻不理會,紛紛叫著:“第一課!第一課!該第二課了。”我拿起沉甸甸的課本,翻到第二課,說:“大家打開第四頁。”卻聽不到學生們翻書的聲音,抬頭看時,學生們都望著我,不動。我說:“翻到第四頁。”學生們仍無反應。我有些不滿,便指了最近的一個學生問:“書呢?拿出來,翻到第四頁。”這個學生仰了頭問我:“什麼書?沒得書。”學生們亂亂地吵起來,說沒有書。我掃看著,果然都沒有書,於是生氣了,啪地將課本扔在講臺上,說:“沒有書?上學來,不帶書,上的哪樣學?誰是班長?”於是立起一個瘦瘦的小姑娘,頭發黃黃的,有些害怕地說: “沒有書。每次上課,都是李老師把課文抄在黑板上,教多少,抄多少,我們抄在本本上。”我呆了,想一想,說: “學校不發書嗎?”班長說: “沒有。”我一下亂了,說:“哈!做官沒有印,讀書不發書。讀書的事情,是鬧著玩兒的?我上學的時候,開學第一件事,便是領書本,新新的,包上皮,每天背來,上什麼課,拿出什麼書。好,我去和學校說,這是什麼事!”說著就走出草房;背後一下亂起來,我返身回去,說:“不要鬧!”就又折身去找老陳。


老陳正在仔細地看作業,見我進來,說: “還要什麼?”我沉一沉氣:“我倒沒忘什麼,可學校忘了給學生發書了。”老陳笑起來,說:“呀,忘了,忘了說給你。書是沒有的。咱們地方小,訂了書,到縣里去領,常常就沒有了,說是印不出來,不夠分。別的年級來了幾本,學生們夥著用,大部分還是要抄的。這里和大城市不一樣呢。”我奇怪了,說: “國家為什麼印不出書來?紙多得很嘛!生產隊上一發批判學習材料就是多少,怎麼會課本印不夠?”老陳正色道: “不要亂說,大批判放鬆不得,是國家大事。課本印不夠,總是國家有困難,我們抄一抄,剋服一下,嗯?”我自知失言,嘟囔幾下,走回去上課。進了教室,學生們一下靜下來,都望著我。我拿起課本,說:“抄吧。”學生們紛紛拿出各式各樣的本子,翻好,各種姿勢坐著,握著筆,等著。


我翻到第二課,捏了粉筆,轉身在黑板上寫下題目,又一句一句地寫課文。學生們也都專心地抄。遠處山上有人在吆喝牛,聲音隱隱傳來,我忽然分了心,想那牛大約是吃了什麼不該吃的東西,被人趕開。我在隊上放過不少時間的牛。牛是極犟的東西,而且有氣度,任打任罵,慢慢眨著眼吃它想吃的東西。我總想,大約哲學家便是這種樣子,否則學問如何做得成功?但“哲學家”們也有慌張的時候,那必是我撒尿了。牛饞咸,尿咸,於是牛們攢頭攢腦地聚來接尿吃,極是快活。我甚至常憋了尿,專門到山上時喂給牛們,那是一滴也不會浪費的。凡是給牛喂過尿的,牛便死心塌地地聽你吆喝,敬如父母。我也常常是領了一群朋黨,快快樂樂以尿做領袖。


忽然有學生說: “老師,牛下麵一個水是什麼字?”我醒悟過來,趕忙擦了,繼續寫下去。一個黑板寫完,學生們仍在抄,我便放了課本,看學生們抄,不覺將手抄在背後,快活起來,想:學生比牛好管多了。


一段課文抄完,自然想要講解,我清清喉嚨,正待要講,忽然隔壁教室歌聲大作,震天價響,又是時下推薦的一首歌,絕似吵架鬥嘴。這歌唱得屋頂上的草也抖起來。我隔了竹笆縫望過去,那邊正有一個女教師在鼓動著,學生們大約也是悶了,正好發泄,喊得地動山搖。


我沒有辦法,只好轉過身望著學生們。學生們並不驚奇,開始交頭接耳,有些興奮,隔壁的歌聲一停,我又待要講,下課鐘就敲起來。我搖搖頭,說:“下課吧。”班長大喊: “起立!”學生們乒乒乓乓站起來,奪門跑出去。


我在學生後面走出來,見那女教師也出來,便問她: “你的音樂課嗎?”她望望我,說: “不是呀。”我說: “那怎麼唱起來了?鬧得我沒法講課。”她說: “要下課了嘛。唱一唱,學生們高興,也沒有一兩分鐘。你也可以唱的。”


教室前的空地上如我初來的景象,大大小小的學生們奔來跑去,塵土四起。不一刻,鐘又敲了,學生們紛紛回來,坐好。班長自然又大喊起立,學生們站起來。我嘆了一口氣,說: “書都沒有,老起什麼立?算了,坐下接著抄課文吧。”


學生們繼續抄,我在教室里走來走去。因凳都是聯著的,不好邁到後排去,又只好在黑板前晃,又不免時時擋住學生的眼睛,便移到門口立著,漸漸覺得無聊。


教室前的場子沒了學生,顯出空曠。陽光落在地面,有些晃眼。一隻極小的豬跑過去,忽然停下來,很認真地在想,又思索著慢慢走。我便集了全部興趣,替它數步。小豬忽然又跑起來,數目便全亂了。


正懊惱間,忽然又發現遠處一隻母雞在隨便啄食,一隻公雞繞來繞去,母雞卻全不理會,佯作無知。公雞終於靠近,抖著身體,面紅耳赤。母雞輕輕跑幾步,極清高地易地啄食,公雞擻一下毛,昂首闊步,得體地東張西望幾下,慢慢迂迴前去。我很高興,便註意公雞的得手情況。忽然有學生說: “老師,抄好了。”我回過頭,見有幾個學生望著我。我問: “都抄好了?”沒有抄好的學生們大叫: “沒有!沒有!”


我一邊說“快點兒”,一邊又去望雞,卻見公雞母雞都在擻著羽毛,事已完畢。心裡後悔了一下,便將心收攏回來,笑著自己,查點尚未抄完的學生。學生們終於抄好,紛紛抬頭望我。我知道該我了,便沉吟了一下,說: “大家抄也抄完了,可明白說的是什麼?”學生們仍望著我,無人回答。我又說: “這課文很明白,是講了一個村子的故事。你們看不懂這個故事?”學生們仍不說話。我不由說得響一些: “咦?真怪了!你們識了這麼多年字,應該能看懂故事了嘛。這篇課文,再明白不過。”隨手指了一個學生, “你,說說看。”這個學生是個男娃,猶猶豫豫站起來,望望我,又望望黑板,又望望別的學生,笑一笑,說: “認不得。”就坐下了。我說:“站著。怎麼會不知道?這麼明白的故事,你又不是傻瓜。”那學生又站起來,有些不自在,忽然說:“我要認得了,要你教什麼?”學生們一下都笑起來,看著我。我有些惱,說: “一個地主搞破壞,被貧下中農揪出來,於是這個村子的生產便搞上去了。


這還不明白?這還要教?怪!”我指一指班長: “你說說看。”班長站起來,回憶著慢慢說:“一個地主搞破壞,被貧下中農揪出來,於是那——這個村子的生產便搞上去了。”我說: “你倒學得快。”話剛一說完,後排一個學生突然大聲說: “你這個老師真不咋樣!沒見過你這麼教書的。該教什麼就教什麼嘛,先教生字,再教劃分段落,再教段落大意,再教主題思想,再教寫作方法。該背的背,該留作業的留作業。我都會教。你肯定在隊上乾活就不咋樣,跑到這里來混飯吃。”我望著這個學生,只見他極大的一顆頭,比得脖子有些細,昏暗中眼白轉來轉去地閃,不緊不慢地說,用手抹一抹嘴,竟嘆了一口氣。學生們都望著我,不說話。我一時競想不出什麼,呆了呆,說:“大家都叫什麼名字,報一報。”學生們仍不說話,我便指了前排最左邊的學生:“你。報一報。”學生們便一個一個地報過來。


我看準了,說:“王福,你說你都會教,那你來教一下我看。”王福站起來,瞪眼看著我,說:“你可是要整我?”我說: “不要整你。我才來學校,上課前才拿到書,就這麼一本。講老實話,字,我倒是認得不少;書,沒教過,不知道該教你們什麼。你說說看,李老師是怎麼教的?”王福鬆懈下來,說:“我不過是氣話,怎麼就真會教?”我說: “你來前面,在黑板上說說。第一,哪些字不認識?你們以前識了多少字,我不知道。”王福想了想,便離開座位,邁到前邊來。


王福穿一件極短的上衣,胳膊露出半截。褲也極短,揪皺著,一雙赤腳極大。他用手拈起一支粉筆,手極大。我說: “你把你不識的字在底下劃一橫。”


王福看了一會兒,慢慢在幾個字底下劃上短線,劃完了,又看看,說:“沒得了。”便抬腳邁回到後排坐下。我說: “好,我先來告訴你們這幾個字。”正要講,忽然有一個學生叫: “我還有字認不得呢!”這一叫,又有幾個學生也紛紛叫有認不得的字。我說:“好嘛。都上來劃。”於是學生們一窩蜂地上來拿粉筆。我說: “一個一個來。”學生們就擁在黑板前,七手八腳劃了一大片字。我粗粗一看,一黑板的課文,竟有三分之二學生認不得的字。我笑了,說:“你們是怎麼念到初三的呢?怪不得你們不知道這篇課文講的是什麼。這里有一半的字都應該在小學就認識了。”王福在後面說:“我劃的三個字,是以前沒有教過的。我可以給你找出證明來。”我看一看黑板,說: “這樣吧,凡是劃上的字,我都來告訴你們,我們慢慢再來整理真正的生字。”學生們都說好。


一字一字教好,又有一間教室歌聲大作,我知道要下課了,便說:“我們也來唱一支歌。你們會什麼呢?”學生們七嘴八舌地提,我定了一首,班長起了音,幾十條喉嚨便也震天動地地吼起來。我收拾著一應教具,覺得這兩節課尚有收獲,結結實實地教了幾個字,有如一天用鋤翻了幾分山地,計工員來量了,認認真真地記在賬上。歌聲一停,鐘就響了,我看看班長,說: “散吧。”班長說:“作業呢?要留作業呢!”我想一想,說: “作業就是把今天的生字記好,明天我來問。就這樣。”班長於是大喊起立,學生們乒乒乓乓地立起來,在我之前躥出去。


我將要出門,見王福從我身邊過去,便叫住他,說: “王福,你來。”王福微微有些呆,看看門外,過來立住。我說: “你說你能證明哪些是真正的生字,怎麼證明呢?”王福見我問的是這個,便高興地說: “每年抄的課文,凡是所有的生字,我都另寫在紙上。我認識多少字,我有數,我可以拿來給你看。”說罷邁到他自己的位子,拿出一隻布包,四角打開,取出一個本子,又將包包好,放回去,邁到前邊來,將本子遞給我。我翻開一看,是一本獎給學習毛著積極分子的本子,上寫獎給“王七桶”。我心裡“呀”了一聲,這王七桶我是認識的。


王七桶綽號王稀屎。稀屎是稱呼得極怪的,因為王七桶長得雖然不高,卻極結實,兩百斤的米包,扛走如飛,絕不似稀屎。我初與他結識是去縣裡拉糧食。山裡吃糧,需坐拖拉機走上百多里到縣里糧庫拉回。這糧庫極大,米是山一樣堆在大屋裡,用簸箕一下下收到麻袋裡,再一袋袋扛出去裝上車鬥。那一次是兩個生產隊的糧派一個拖拉機出山去拉。早上六點,我們隊和三隊拉糧的人便聚來車隊,一個帶拖鬥的“東方紅”拉了去縣里。一上車,我們隊的司務長便笑著對三隊的一個人說: “稀屎來了?”被稱作稀屎的人不說話,只縮在車角悶坐著。我因被派了這次工,也來車上坐著,恰與他是對面,見他衣衫破舊,耳上的泥結成一層殼,且面相凶惡,手腳奇大,不免有些防他。兩個隊的人互相讓了煙,都沒有人讓他。


我想了想,便將手上的煙指給他,說:“抽?”他轉過眼睛,一臉的凶肉忽然都順了,點一點頭,將雙手在褲上使勁擦一擦,笸籮一樣伸過來接。三隊的司務長見了,說:“稀屎,抽煙治不了啞巴。”大家都笑起來。我疑惑了,看著他。他臉紅起來,摸出火柴自己點上,吸一大口,吐出來,將頭低下,一支細白的煙捲像插在樹節上。車開到半路遇到泥濘,他總是爬下去。一車的人如不知覺一般仍坐在車上。他一人在下死勁扛車幫,車頭轟幾下,爬上來,繼續往前開,他便跑幾步,用手勾住後車板,自己翻上來,顛簸著坐下。別人仍若無其事地說笑著,似乎他只是一個機器部件。出了故障,自然便有這個部件的用途。我因不常出山,沒坐過幾回車,所以車第二次陷在泥里時,便隨他下車去推。車爬上去時,與他追了幾步。


他自己翻上去了,我沒有經驗,連車都沒有扒上。他坐下後,見我還在後面跑,就弓起身子怪叫著,車上人於是發現,我喊叫起來,司機停下車。他一直弓著身子,直到我爬上車鬥,方纔坐下,笑一笑。三隊的司務長說:“你真笨,車都扒不上麼?”我喘息未定,急急地說:“你不笨,要不怎麼不下車呢?”三隊的司務長說:“稀屎一個人就夠了嘛!”車到縣里,停在糧庫門前。三隊來拉糧的人除了司務長在交接手續,別的人都去街上逛,只餘他一人在。我們隊的人進到庫房裡,七手八腳地裝糧食。裝到差不多,停下一看,那邊只他一人在裝,卻也裝得差不多了。


我們隊的人一袋一袋地上車,三隊卻仍只有他一人上車。百多斤的麻袋,他一人扛走如飛。待差不多時,三隊的人買了各樣東西回來,將剩下的一兩袋扔上車鬥,車便開到街上。我們隊的人跳下去逛街,三隊的人也跳下再去逛街,仍是餘他一人守車。我跳下來,仰了頭問他:“你不買些東西?”他搖一搖頭,坐在麻袋上,竟是快樂的。我一邊走,一邊問三隊的司務長:“啞巴叫什麼?”司務長說:“王七桶。”我問:“為什麼叫稀屎呢?”司務長說:“稀屎就是稀屎。”我說:“稀屎可比你們隊的乾屎頂用。”司務長笑了,說:“所以我才每次拉糧只帶他出來。”我奇怪了,問: “那幾個人不是來拉糧的?”司務長看看我,說: “他們是出來辦自己的事的。”我說:“你也太狠了,只帶一個人出來拉一個隊的糧,回去只補助一個人的錢。”司務長笑笑,說:“省心。”


我在街上逛了一回,多買了一包煙。回到車邊,見王七桶仍坐在車上,就將煙扔給他,說:“你去吃飯,我吃了來的。”王七桶指一指嘴,用另一隻手攔一下,再用指嘴的手向下一指,表示吃過了。我想大約他是帶了吃的,便爬上車,在麻袋上躺下來。忽然有人捅一捅我,我側頭一一看,見王七桶將我給他的煙放在我旁邊,煙包撕開了,他自己手上捏著一支。我說:“你抽。”他舉一舉手上的煙。我坐起來,說:“這煙給你。”將煙扔給他。他拿了煙包,又弓身放回到我旁邊。我自己抽出一支,點上,慢慢將煙吐出來,看著他。逛街的人都回來了,三隊的司務長對王七桶說:“你要的字典還是沒有。一”王七桶“啊、啊”著,眼睛異樣了一下,笸籮一樣的手鬆下來,似乎覺出一天勞作的累來。司機開了車,一路回到山裡,先到我們隊上將糧卸了,又拉了王七桶一隊的糧與人開走。我扛完麻袋回到場上,將將與遠去的王七桶舉手打個招呼。


我於是知道王福是王七桶的兒子,就說: “你爹我知道,很能乾。”王福臉有些紅,不說話。我翻開這個本子,見一個本子密密麻麻寫滿了獨個的字,便很有興趣地翻看完,問王福: “好。有多少字呢?”


王福問: “算上今天的嗎?”我呆了一下,點點頭。


王福說: “算上今天的一共三千四百五十一個字。”


我吃了一驚,說: “這麼精確?”王福說: “不信你數。”我知道我不會去數,但還是翻開本子又看,說: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這十個數目字你算十個字嗎?”王福說: “當然,不算十個字,算什麼呢?算一個字?”我笑了,說: “那麼三千四百五十一便是三千四百五十一個字了?”王福沒有聽出玩笑,認真地說: “十字後面是百、千、萬、億、兆。這兆字現在還沒有學到,但我認得。凡我認得而課文中沒有教的字,我都收在另一個本上。這樣的字有四百三十七個。”我說: “你倒是學得很認真。我現在還不知道我學了多少字呢。”王福說: “老師當然學得多。”這時鐘響了,我便將本子還給王福,出去回到辦公室。


老陳見我回來了,笑眯眯地問:“怎麼樣?還好吧?剛開始的時候有些那個,一下就會習慣的。”我在分給我的桌子後面坐下來,將課本放在桌子上,想了想,對老陳說:“這課的教法是不是有規定?恐怕還是不能亂教。課本既然是全國統一的,那怎麼教也應該有個標準,才好讓人明白是教對了。比如說吧,一篇文章,應劃幾個段落?段落大意是什麼?主題思想又是什麼?寫作方法是怎麼個方法?我說是這樣了,別的學校又教是那樣。這語文不比數學。一加一等於二,世界上哪兒都是統一的。語文課應該有個規定才踏實。”老陳說:“是呀,有一種備課教材書,上面都寫得有,也是各省編的。但是這種書我們更買不到了。”我笑了起來,說:“誰有,你指個路子,我去抄嘛。”老陳望望外面,說:“難。”我說:“老陳,那我可就隨便教了,符不符合規格,我不管。”


老陳嘆了一口氣,說: “教吧。規定十八歲人才可以參加工作,才得工資,這些孩子就是不學,也沒有事乾,在這里學一學,總是好的。”我輕鬆起來,便伏在桌上一課一課地先看一遍。


課於是好教起來,雖然不免常常犯疑。但我認定識字為本,依了王福的本子為根據,一個字一個字地落實。語文課自然有作文項目,初時學生的作文如同天書,常常要猜字到半夜。作文又常常僅有幾十字,中間多是時尚的語句,讀來令人瞌睡,想想又不是看小說,倒也心平氣和。只是漸漸懷疑學生們寫這些東西於將來有什麼用。


這樣教了幾天,白天很熱鬧,晚上又極冷清,便有些想隊里,終於趁了一個星期天,回隊里去耍。老黑見我回來,很是高興,拍拍床鋪叫我坐下,又出去喊來往日要好的,自然免不了議論一下吃什麼,立刻有人去準備。來娣聽說了,也聚來屋裡,上上下下看一看我,就在鋪的另一邊靠我坐下。床往下一沉,老黑跳起來說:“我這個床睡不得三個人!”來娣倒反整個坐上去,說:“那你就不要來睡,礙著我和老師敘話。”大家笑起來,老黑便蹲到地下。來娣撩撩頭發,很親熱地說:“呀,到底是在屋裡教書,看白了呢!”我打開來娣伸過來的胖手,說: “不要亂動。”來娣一下叫起來:“咦?真是尊貴了,我們勞動人民碰不得了。告訴你,你就是教一百年書,我還不是知道你身上長著什麼?哼,才幾天,就夾起來裝斯文!”我笑著說:“我斯文什麼?學生比我斯文呢。王七桶,就是三隊的王稀屎,知道吧?他有個兒子叫王福,就在我的班上,識得三千八百八十八個字。第一節課我就出了洋相,還是他教我怎麼教書的呢。”


大家都不相信,我便把那天的課講了一遍。大家聽了,都說:“真的,咱們識得幾個字呢?誰數過?”我說: “我倒有一個法子。我上學時,語文老師見班上有同學學習不耐煩,就說:‘別的本事我不知道你們有多大,就單說識字吧。一本新華字典,你們隨便翻開一頁。這一頁上你們若沒有一個不會讀、書、解的字,我就服。以後有這本事的人上課鬧,我管我不姓我的姓。’大家不信,當場拿來新華字典一翻,真是這樣。瞧著挺熟的字,讀不出來;以為會讀的字,一看拼音,原來自己讀錯了;不認識,不會解釋的字就更多了。大家全服了。後來一打聽,我們這位老師每年都拿這個法子治學生,沒一回不靈的。”大家聽了,都將信將疑,紛紛要找本新華字典來試一試,但想來想去沒有人有字典,我說我也沒有字典,大約還是沒有賣的。來娣一直不說話,這時才慢慢地說:“沒有字典,當什麼孩子王?拉倒吧!老娘倒是有一本。”我急忙說:“拿來給我。”來娣臉上放一下光,將身仰倒,肘撐在床上,把胖腿架起來,說:“那是要有條件的。”大家微笑著問她有什麼條件。


來娣慢慢團身坐起來,用腳夠上鞋,站到地上,抻一抻衣服,攏一攏頭,向門口走去,將腰以下扭起來,說:“哎,支部書記嘛,咱們不要當;黨委書記嘛,咱們也不要當,也就是當個音樂老師。怎麼樣?一本字典還抵不上個老師?真老師還沒有字典呢!”大家都看著我,笑著。我撓一撓頭,說:“字典有什麼稀奇,可以去買,再說了,老陳還不是有?我可以去借。”來娣在門口停下來,很泄氣地轉回身來,想一想說:“真的,老桿兒,學校的音樂課怎麼樣?盡教些什麼歌?”我笑了,把被歌聲嚇了一跳的事講述了一遍。來娣把雙手叉在腰上,頭一擺,說:“那也叫歌?真見了鬼了。我告訴你,那種歌疆叫‘說’歌,根本不是唱歌。老桿兒,你回去跟學校說,就說咱們隊有個來娣,歌子多得來沒處放,可以請她去隨便教幾支。”我說:“我又不是領導,怎麼能批準你去?”來娣想了想,說:“這樣吧,你寫個詞,我來作個曲。你把我作的歌教給你們班上的學生唱,肯定和別的班的歌子不一樣,領導問起來,你就說是來娣作的。領導信了我的本事,篤定會叫我去教音樂課。”大家都笑來娣異想天開。我望望來娣。來娣問: “怎麼樣?”我說:“可以,可以。”老黑站起來說:“什麼可以?作曲你以為是鬧著玩兒的?那要大學畢業,專門學。那叫藝術,懂嗎?藝術!看還狂得沒邊兒了!”來娣漲紅了臉,望著我。我說:“我才念了幾年書,現在競去教初三。世界上的事兒難說,什麼人能乾什麼事真說不準。”來娣哼了一聲說:“作曲有什麼難?我自己就常哼哼,其實寫下來,就是曲子,我看比現在的那些歌都好聽。”說完又過來一屁股坐在床上,一拍我的肩膀:“怎麼樣,老桿兒?就這麼著。”


出去搜尋東西的人都回來了,有於筍,有茄子、南瓜,還有野豬肉乾巴,酒自然也有。老黑劈些柴來,來娣支起鍋竈,乒乒乓乓地整治,半個鐘頭後竟做出十樣葷素。大家圍在地下一圈,講些各種傳聞及隊里的事,笑一回,罵一回,慢慢吃酒吃菜。我說:“還是隊里快活。學校里學生一散,冷清得很,好寂寞。”來娣說:“我看學校里不是很有幾個女老師嗎?”我說: “不知哪裡來的些斯文人,晚上活著都沒有聲響。”大家笑了起來,問:“要什麼聲響?”


我也笑了,說:“總歸是斯文,教起書來有板有眼,我其實哪裡會教?”老黑喝了一小口酒,說:“照你一說,我看確是識字為本。識了字,就好辦。”有人說:“上到初三的學生,字比咱們識得多。可我看咱們用不上,他們將來也未必有用。”來娣說:“這種地方,識了字,能寫信,能讀報,寫得批判稿就行,何必按部就班念好多年?”老黑說:“怕是寫不明白,看不懂呢。我前幾天聽半導體,裡面講什麼是文盲。我告訴你們,識了字,還是文盲,非得讀懂了文章,明白那裡面的許多意思,才不是文盲。”大家都愣了,疑惑起來,說: “這才怪了!掃盲班就是識字班嘛。識了字,就不是文盲了嘛。我們還不都是知識青年?”我想一想,說:“不識字,大約是文字盲,讀不懂,大約是文化盲。老黑聽的這個,有道理,但好像大家都不這麼分著講。”老黑說: “當然了,那廣播是英國的中文台,講得好清楚。”大家笑起來,來娣把手指逼到老黑的眼前,叫: “老黑,你聽敵台,我去領導那裡揭發你!”老黑也叫起來:“哈,你告嘛!支書還不是聽?國家的事,百姓還不知道,人家馬上就說了。林禿子死在溫都爾汗,支書當天就在耳機子里聽到了,瘟頭瘟腦地好幾天,不肯相信。中央宣佈了,他還很得意,說什麼早就知道了。其實大家也早知道了,只是不敢說,來娣,你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歌哪裡來的?還不是你每天從敵台學來的!什麼甲殼蟲,什麼埃巴,什麼雷儂,亂七八糟,你多得很!”來娣夾了一口菜,嚼著說:“中央台不清楚嘛,誰叫咱們在天邊地角呢。告訴你,老黑,中央台就是有雜音,我也每天還是聽。”老黑說:“中央台說了上句,我就能對出下句,那都是套路,我摸得很熟,不消聽。”我笑起來,說:“大約全國人民都很熟。我那個班上的學生,寫作文,社論上的話來得個熟,不用教。你出個慶祝國慶的作文題,他能把去年的十一社論抄來,你還覺得一點兒不過時。”大家都點頭說不錯,老黑說: “大概我也能教書。”我說:“肯定。”


飯菜吃完,都微微有些冒汗。來娣用臉盆將碗筷收拾了拿去洗,桌上的殘餘掃了丟出門外,雞、豬、狗聚來擠吃。大家都站到門外,望望四面大山,舌頭在嘴裡攪來攪去,將餘渣咽凈。我看看忙碌的豬狗,嘴臉都還是原來的樣子,不覺笑了,說: “山中方七日,學校已千年。我還以為過了多少日子呢。”正說著,支書遠遠過來,望見我,將手背在屁股上,笑著問: “回來了?書教得還好?”我說:“挺好。”支書近到眼前,接了老黑遞的煙,點著,蹲下,將煙吐給一隻狗。那狗打了一個噴嚏,搖搖尾巴走開。支書說:“老話說:家有隔夜糧,不當孩子王。學生們可鬧?”我說: “鬧不到哪裡去。”支書說:“聽說你教的是初三,不得了!那小學畢業,在以前就是秀才;初中,就是舉人;高中,大約就是狀元了。舉人不得了,在老輩子,就是不做官,也是地方上的聲望,巴結得很。你教舉人,不得了。”我笑了,說:“你的兒子將來也要念到舉人。”支書臉上放出光來,說:“唉,哪裡有舉人的水平。老輩子的舉人要考呢。現在的學生也不考,隨便就念,到了歲數,回到隊上乾活,識字就得。我那兒子,寫封信給內地老家,三天就回信了,我叫兒子念給我,結結巴巴地他也不懂,我也不懂。”來娣正端了碗筷回來,聽見了,說:“又在說你那封信,也不怕臊人。”支書笑眯眯地不說話,只抽煙。來娣對了我們說:“支書請到我,說叫我看看寫的是什麼。我看來看去不對頭,就問支書:‘你是誰的爺公?’支書說: ‘我還做不到爺公。’我說: ‘這是寫給爺公的。’弄來弄去,原來是他兒子寫的那封信退回來了,還假模假式地當收信念。收信地址嘛,寫在了下麵,寄信的地址嘛,寫在了上面。狗爬一樣的字,認都認不清;讀來讀去,把舌頭都咬了。”大家都哄笑起來,支書也笑起來,很快活的樣子,說:“唉,說不得,說不得。”我在隊里轉來轉去,耍了一天,將晚飯吃了,便要回去。老黑說: “今夜在我這兒睡,明天一早去。”我說:“還是回去吧。回去準備準備,一早上課,從從容容的好。”老黑說也好,便送我上路。我反留住他,說常回來耍,自己一個人慢慢回去。老黑便只送到隊外,搖搖手回去了。


天色正是將晚,卻有紅紅的一條雲在天上傍近山尖。林子中一條土路有些模糊,心想這幾天正是無月,十里路趕回去,黑了怕有些躊躇,便加快腳步疾走。才走不到好遠,猛然路旁閃出一個人來。我一驚,問:“哪個?”那人先笑了,說:“這麼快走,趕頭刀嗎?”原來是來娣,我放下心,便慢慢走著,說:“好晚了,你怎麼上山了?”來娣說:“咦?你站下。我問你,你走了,怎麼也不跟老娘告別一下?”


我笑了,說:“老嘴老臉的,告別什麼。我常回來。”來娣停了一下,忽然異聲異氣地說:“老桿兒,你說的那個事情可是真的?”我疑惑了,問:“什麼事?”來娣說:“說你斯文,你倒典覥著臉做貴人,怎麼一天還沒過就忘事?”我望一望天,眼睛移來移去地想,終於想不出。來娣忽然羞澀起來,嗯了一會兒。我從未見來娣如此忸怩過,心頭猛然一撞,臉上熱起來,脖子有些粗,硬將頭低下去。來娣嘆了一口氣,說:“唉,你真忘了?你不是說作個曲子嗎?”我頭上的脈管一下縮回去,罵了自己一下,說:“怎麼是我忘了?那是你說的嘛。”來娣說:“別管是誰說的,你覺得怎樣?”我本沒有將這事過心,見來娣認真,就想一想,說:“可以吧。不就是編個歌嗎?你編,我叫我們班上唱。”我又忽然興奮起來,舔一舔嘴,說:“真的,我們搞一個歌,唱起來跟別的歌都不一樣,嘿!好!”來娣也很興奮,說:“走,老娘陪你走一段,我們商量商量看。”我說:“你別總在老子面前稱老娘。老子比你大著呢。”來娣笑了:“好嘛,老子寫詞,老娘編曲。”我說:“詞恐。我寫不來。”來娣說“剛說的,你怎麼就要退了?不行,你寫詞,就這麼定了。”我想一想,說:“那現在也寫不出來。”來娣說:“哪個叫你現在寫?我半路上等你,就是為這個,老黑幾個老以為我只會燒火做飯,老娘要悄悄做出一件事,叫他們服氣。”我看看天幾乎完全黑下來,便說:“行,就這麼定了,你等我的詞。我得走了。”說完便快快向前走去。走不多遠,突然又聽來娣在後面喊:“老桿兒,你看我糊塗的,把正事都忘了!”我停下來轉身望去,來娣的身影急急地移近,只覺一件硬東西杵到我的腹上。我用手抓住,方方的一塊,被來娣的熱手托著。來娣說:“喏,這是字典,你拿去用。”我呆了呆,正要推辭,又感激地說:“好。可你不用嗎?”來娣在暗虛中說:“你用。”我再也想不出什麼話,只好說:“我走了,你回吧。”說罷轉身便走,走不多遠,站下聽聽,回身喊道: “來娣,回吧!”黑暗中靜了一會,有腳步慢慢地響起來。



電影《孩子王》劇照。



當晚想了很久的歌子,卻總是一些陳詞在盤旋,終於覺得脫不了濫調,便索性睡去。又想一想來娣,覺得太胖,量一量自己的手腳,有些慚愧,於是慢慢數數兒,漸漸睡著。


一早起來,霧中提來涼水洗涮了,有些興奮,但不知可乾些什麼,就坐下來吸煙,一下瞥見來娣給的字典,隨手拿來翻了,慢慢覺得比小說還讀得,上課鐘響了,方纔省轉來,急急忙忙地去上課。


學生們也剛坐好。禮畢之後,我在黑板前走了幾步,對學生們說:“大家聽好,我要徹底清理一下大家的功課。你們學了九年語文……”學生們叫起來:“哪裡來九年?八年!”我疑問了,學生們算給我小學只有五年,我才知道教育改革省去小學一年,就說:“好,就是八年。可你們現在的漢語本領,也就是小學五年級,也許還不如。這樣下去,再上八年,也是白搭,不如老老實實地返回來學,還有些用處。比如說字,王福那裡有統計,是三千多字,有這三千多字,按說足夠用了。可你們的文章,錯字不說,別字不說,寫都寫不清楚。若寫給別人看,就要寫清楚,否則還不如放個臭屁有效果。”學生們亂笑起來,我正色道:“笑什麼呢?你們自己害了自己。其實認真一些就可以了。我現在要求,字,第一要清楚,寫不好看沒關系,但一定要清楚,一筆一劃。第二——嗯,沒有第二,就是第一,字要清楚。聽清楚了沒有?”學生們可著嗓子吼:“聽清楚了!”我笑了,說:“有志不在聲高。咱們規定下,今後不清楚的字,一律算錯字,重寫五十遍。”學生們“歐”地哄起來。我說:“我知道。可你們想想,這是為你們好。念了八年書,出去都寫不成個字,臊不臊?你們這幾年沒有考試,糊里糊塗。大道理我不講,你們都清楚。我是說,你們起碼要對得起你們自己,講別的沒用,既學了這麼長時間,總要抓到一兩樣,才算有本錢。好,第二件事,就是作文不能再抄社論,不管抄什麼,反正是不能再抄了。,不抄,那寫些什麼呢?聽好,我每次出一個題目,這樣吧,也不出題目了。白搭,不如老老實實地返回來學,還有些用處。比如說字,王福那裡有統計,是三千多字,有這三千多字,按說足夠用了。可你們的文章,錯字不說,別字不說,寫都寫不清楚。若寫給別人看,就要寫清楚,否則還不如放個臭屁有效果。”學生們亂笑起來,我正色道:“笑什麼呢?你們自己害了自己。其實認真一些就可以了。我現在要求,字,第一要清楚,寫不好看沒關系,但一定要清楚,一筆一劃。第二——


嗯,沒有第二,就是第一,字要清楚。聽清楚了沒有?”學生們可著嗓子吼: “聽清楚了!”我笑了,說:“有志不在聲高。咱們規定下,今後不清楚的字,一律算錯字,重寫五十遍。”學生們“歐”地哄起來。我說: “我知道。可你們想想,這是為你們好。念了八年書,出去都寫不成個字,臊不臊?你們這幾年沒有考試,糊里糊塗。大道理我不講,你們都清楚。我是說,你們起碼要對得起你們自己,講別的沒用,既學了這麼長時間,總要抓到一兩樣,才算有本錢。好,第二件事,就是作文不能再抄社論,不管抄什麼,反正是不能再抄了。不抄,那寫些什麼呢?聽好,我每次出一個題目,這樣吧,也不出題目了。怎麼辦呢?你們自己寫,就寫一件事,隨便寫什麼,字不在多,但一定要把這件事老老實實、清清楚楚地寫出來。別給我寫些花樣,什麼‘紅旗飄揚,戰鼓震天”你們見過幾面紅旗?你們誰聽過打仗的鼓?分場那一隻破鼓,哪裡會震天?把這些都給我去掉,沒用!清清楚楚地寫一件事,比如,寫上學,那你就寫:早上幾點起來,乾些什麼,怎麼走到學校來,路上見到些什麼——”學生們又有人叫起來:“以前的老師說那是流水賬!”我說:“流水賬就流水賬,能把流水賬寫清楚就不錯。別看你們上了九年,你們試試瞧。好,咱們現在就做起來。大家拿出紙筆來,寫一篇流水賬。就寫——就寫上學吧。”


學生們亂哄哄地說起來,紛紛在書包里掏。我一氣說了許多,競有些冒汗,卻暢快許多,好像出了一口悶氣,學生們拿出紙筆,開始寫起來。不到一分鐘,就有人大叫:“老師,咋個寫呀?”我說:“就按我說的寫。”學生說:“寫不出來。”我說:“慢慢寫,不著急。”學生說:“我想不起我怎麼上學嘛。”我靠在門邊,掃看著各種姿勢的學生,說:“會想起來的。自己乾的事情,自己清楚。”


教室里靜了許久,隔壁有女老師在教課,聲音尖尖地傳過來,很是激昂,有板有眼。我忽然覺得,愈是簡單的事,也許真的愈不容易做,於是走動著,慢慢看學生們寫。


王福忽然抬起頭來,我望望他,他又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將手裡的筆放下。我問:“王福,你寫好了?”王福點點頭。我邁到後面,取過王福的紙,見學生們都抬起頭看王福,就說:“都寫好了?”學生們又都急忙低下頭去寫。我慢慢看那紙上,一字一句寫道:



我不覺笑起來,說: “好。”邁到前邊,將紙放在桌上。學生們都揚起頭看我。我問:“還有誰寫完了?”又有一個學生交了過來,我見上面寫道:



我又說:“好。”學生們興奮起來,互相看看,各自寫下去。


學生們已漸漸交齊,說起話來,有些鬧。終於鐘敲起來。我說了下課,學生們卻並不出去,擁到前邊來問。我說: “出去玩,上課再說。”學生們仍不散去,互相議論著。王福靜靜地坐在位子上,時時看我一眼,眼睛里問著究竟。


鐘又敲了,學生們紛紛回到座位上,看著我。我拿起王福的作文,說: “王福寫得好。第一,沒有錯字,清楚。第二,有內容。我念念。”念完了,學生們笑起來。我說:“不要笑。‘我’是多了。講了一個‘我”人家明白了,就不必再有‘我’。事情還是寫了一些,而且看到有霧,別的同學就誰也沒有寫到霧。大體也明白,只是逗號太多,一逗到底。不過這是以後糾正的事。”我又拿了第二篇,念了,學生們又笑起來。我說: “可笑吧?念了八年書,寫一件事情,寫得像兔子尾巴。不過這篇起碼寫了一個‘走’字。我明白,他不是跑來的,也不是飛來的,更不是叫人背來的,而是走來的。就這樣,慢慢就會寫得多而且清楚,總比抄些東西好。”


王福很高興,眼白閃起來,抹一抹嘴。我一篇一篇念下去,大家笑個不停。終於又是下課,學生們一擁出去,我也慢慢出來。隔壁的女老師也出來了,見到我,問:“你念些什麼怪東西,笑了一節課?”我說:“笑笑好,省得將來耽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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