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王(下,1985)

孩子王(下,1985)

阿城


青年鍾阿城(前排左起第三)



課文於是不再教,終日只是認字,選各種事情來寫。半月之後,學生們慢慢有些叫苦,焦躁起來。我不免有些猶豫,但眼看學生們漸漸能寫清楚,雖然呆板,卻是過了自家眼手的,便決心再折磨一陣。轉眼已過去半個月,學校醞釀著一次大行動,計劃砍些竹木,將草房頂的朽料換下來。初三班是最高年級,自然擔負著進山砍料運料的任務。我在班上說了此事,各隊來的學生都嚷到自己隊上去砍,決定不下。我問了老陳,老陳說還有幾天才動,到時再說吧。


終於到了要行動的前一天。將近下課,我說:“明天大家帶來砍刀,咱們班負責二百三十根料,今天就分好組,選出組長,爭取一上午砍好,下午運出來。”學生們問:“究竟到哪個隊去砍呢?”我說:“就到我們隊,我熟悉,不必花工夫亂找,去了就能砍。只是路有些遠,男同學要幫著女同學。”女學生們叫起來:“哪個要他們幫!經常做的活路,不比他們差。”忽然有學生問:“回來可是要作文?”我笑了,說:“不要先想什麼作文,乾活就痛痛快快乾,想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小心出危險。”學生說:“肯定要作文,以前李老師都是出這種題目,一有活動,就是記什麼什麼活動,還不如先說題目,我們今天就寫好。”我說:“你看你看,活動還沒有,你就能寫出來,肯定是抄。”王福突然望著我,隱隱有些笑意,說:“定了題目,我今天就能寫,而且絕對不是抄。信不信?”我說:“王福,你若能寫你父母結婚別人來吃喜酒的事情,那你就能今天寫明天怎麼砍料。”大家笑起來,看著王福。王福把一隻大手舉起來,說:“好,我打下賭!”我說:“打什麼賭?”王福看定了我,臉漲得很紅,說:“真的打賭?”我見王福有些異樣,心裡恍惚了一下,忽然想到這是再明白不過的事,就說:“當然。而且全班為證。”學生們都興奮起來,看著王福和我。我說: “王福,你賭什麼?”王福眼裡放出光來,剛要說,忽然低下頭去。我說:“我出賭吧。我若輸了,我的東西,隨便你要。”學生們“歐”地哄起來,紛紛說要我的鋼筆,要我的字典。王福聽到字典,大叫一聲:“老師,要字典。”我的字典早已成為班上的聖物,學生中有家境好一些的,已經出山去縣里購買,縣里競沒有,於是這本字典愈加神聖。我每次上課,必將它放在我的講桌上,成為鎮物。王福常常借去翻看,會突然問我一些字,我當然不能全答出,王福就輕輕嘆一口氣,說:“這是老師的老師。”我見王福賭我的字典,並不懼怕,說:“完全可以。”我將字典遞給班長。學生們高興地看著班長,又看著我。我說:“收好了,不要給我弄臟。”王福把雙手在胸前抹一抹,慢慢地說:“但有一個條件。”我說:“什麼條件都行。”王福又看定我,說:“料要到我們三隊去砍。”我說:“當然可以。哪個隊都可以,到三隊也可以,不要以為明天到三隊去砍,今天你就可以事先寫出來。明天的勞動,大家作證,過程有與你寫的不符合的,就算你輸。不說別的,明天的天氣你就不知道。”王福並不泄氣,說:“好,明天我在隊里等大家。”


我在傍晚將刀磨好,天色尚明,就坐在門前看隔壁的女老師洗頭發,想一想說:“明天勞動,今天洗什麼頭發,白搭工夫。”女老師說:“臟了就洗,有什麼不可以?對了,明天你帶學生到幾隊去?”我說:“到三隊。”女老師說:“三隊料多?”我說:“那倒不一定,但我和學生打了賭。”女老師說:“你凈搞些歪門邪道,和學生們打什麼賭?告訴你,你每天瞎教學生,聽說總場教育科都知道了,說是要整頓呢!不騙你,你可小心。”我笑了,說:“我怎麼是瞎教?我一個一個教字,一點兒不瞎,教就教有用的。”女老師將水潑出去,驚起遠處的雞,又用手撩開垂在臉前的濕發,歪著眼睛看我,說:“統一教材你不教,查問起來,看你怎麼交待?”我說:“教材倒真是統一,我都分不清語文課和政治課的區別。學生們學了語文,將來回到隊上,是要當支書嗎?”女老師說:“德育嘛。”我說:“是嘛,我看漢語改德語好了。”女老師噗嗤一笑,說:“反正你小心。”


晚上閑了無聊,忽然記起與來娣約好編歌的事,便找一張紙來在上面劃寫。改來改去,忽然一個“辜負”的“辜”字竟想不起古字下麵是什麼,明明覺得很熟,卻無論如何想不起來,於是出去找老陳借字典來查。黑暗中摸到老陳的門外,問:“老陳在嗎?”


老陳在裡面答道: “在呢在呢,進來進來。”我推門進去,見老陳正在一張矮桌前改作業本,看清是我,就說:“坐吧,怎麼樣?還好吧?”我說:“我不打擾,只是查一個字,借一下字典,就在這里用。”老陳問:“你不是有了一本字典嗎?”我說: “咳,今天和王福打賭,我跟他賭字典,字典先放在公證人那裡了。”老陳笑一笑,說:“你總脫不了隊上的習氣,跟學生打什麼賭?雖說不講什麼師道尊嚴,可還要降得住學生。你若輸了,學生可就管不住了。”我說: “我絕不會輸。”老陳問:“為什麼呢?”我說:“王福說他能今天寫出一篇明天勞動的作文,你說他能贏嗎?我扳了他們這麼多日子老老實實寫作文的毛病,他倒更來虛的了。王福是極用功的學生,可再用功也編不出來明天的具體事兒,你等著看我贏吧。”老陳呆了許久,輕輕敲一敲桌子,不看我,說:“你還是要註意一下。學校里沒什麼,反正就是教學生嘛。可不知總場怎麼知道你不教課本的事。我倒覺得抓一抓基礎還是好的,可你還是不要太離譜,啊?”我說:“學生們也沒機會念高中,更說不上上大學了。回到隊里,乾什麼事情都能寫清楚,也不枉學校一場。情況明擺著的,學什麼不學什麼,有用就行。要不然,真應了那句話,越多越沒用。”老陳嘆了一口氣,不說什麼。


我查了字典,笑話著自己的記性,辭了老陳回去。月亮晚晚地出來,黃黃的半隱在山頭,明而不亮,我望瞭望,忽然疑惑起來:王福是個極認真的學生,今天為什麼這麼堅決呢?於是隱隱有一種預感,好像有什麼不妙。又想一想,怎麼會呢?回去躺在床上時,終於還是認為我肯定不會輸,反而覺得贏得太容易了。


第二天一早,我起來吃了早飯,提了刀,集合了其他隊來的學生,向三隊走去。在山路上走,露水很大。學生們都赤著腳,沾了水,於是拍出響聲,好像是一隊鼓掌而行的隊伍。大家都很高興,說王福真傻,一致要做證明,不讓他把老師的字典騙了去。


走了近一個鐘頭,到了三隊。大約隊上的人已經出工,見不到什麼人,冷冷清清。我遠遠看到進山溝的口上立著一個緊短衣褲的孩子,想必是王福無疑。那孩子望見我們,慢慢地彎下腰,抬起一根長竹,放在肩上,一晃一晃地過來。我看清確是王福,正要喊,卻見王福將肩一斜,長竹落在地下,我這才發現路旁草里已有幾十根長竹,都杯口粗細。大家走近了,問: “王福,給家裡扛料嗎?”王福笑嘻嘻地看著我,說:“我贏了。”我說:“還沒開始呢,怎麼你就贏了?”王福擦了一把臉上的水,頭發濕濕地貼在頭皮上,衣褲無一處於,也都濕濕地貼在身上,顏色很深。王福說: “走,我帶你們進溝,大家做個見證。”大家互相望望,奇怪起來。我一下緊張了,四面望望,遲疑著與學生們一路進去。


山中濕氣漫延開,漸漸升高成為雲霧。太陽白白地現出一個圓圈,在霧中走著。林中的露水在葉上聚合,滴落下來,星星點點,多了,如在下雨。忽然,只見一面山坡上散亂地倒著百多棵長竹,一個人在用刀清理枝杈,手起刀落。聲音在山谷中鈍鈍地響來響去。大家走近了,慢慢站住。那人停下刀,回轉身,極凶惡的一張臉,目光掃過來。


我立刻認出了,那人是王七桶。王七桶極慢地露出笑容,抹一抹臉,一臉的肉順起來。我走上前去說:“老王,搞什麼名堂?”王七桶怪聲笑著,向我點頭,又指指坡上的長竹,打了一圈的手勢,伸一伸拇指。王福走到前面,笑眯眯地說: “我和我爹,昨天晚上八點開始上山砍料,砍夠了二百三十棵,抬出去幾十棵,就去寫作文,半夜以前寫好,現在在家裡放著,有知青作證。”王福看一看班長,說:“你做公證吧。字典,”王福忽然羞澀起來,聲音低下去,有些顫,“我贏了。”


我呆了,看看王福,看看王七桶。王七桶停了怪笑,仍舊去砍枝杈。學生們看著百多根長竹,又看看我。我說: “好。王福。”卻心裡明白過來,不知怎麼對王福表示。


王福看著班長。班長望望我,慢慢從挎包里取出一個紙包,走過去,遞到王福手上。王福看看我,我嘆了一口氣,說:“王福,這字典是我送你的,不是你贏的。”王福急了;說:“我把作文拿來。”我說:“不消了。我們說好是你昨天寫今天的勞動,你雖然作文是昨天寫的,但勞動也是昨天的。記錄一件事,永遠在事後,這個道理是扳不動的。你是極認真的孩子,並且為班上做了這麼多事,我就把字典送給你吧。”學生們都不說話,王福慢慢把紙包打開,字典露出來,方方的一塊。忽然王福極快地將紙包包好,一下塞到班長手裡,抬眼望我,說:“我輸了。我不要。我要——我要把字典抄下來。每天抄,五萬字,一天抄一百,五百天。我們抄書,抄了八年呢。”


我想了很久,說: “抄吧。”



電影《孩子王》劇照。



自此,每日放了學,王福便在屋中抄字典。我每每點一支煙在旁邊望他抄。有時懷疑起來,是不是我害了學生?書究竟可以這樣教嗎?學也究竟可以這樣學嗎?初時將教書看得嚴重,現在又將學習搞得如此呆板,我於教書,到底要負怎樣的責任?但看看王福抄得日漸其多,便想,還是要教認真,要教誠實,心下於是安靜下來,只是替王福苦。


忽一日,分場來了放映隊。電影在山裡極其稀罕,常要年把才得瞻仰一次。放映隊來,自然便是山裡的節日。一整天學生們都在說這件事,下午放學,路遠的學生便不回去,也不找飯吃,早早去分場占地位。我估摸隊上老黑他們會來學校歇腳,便從教室扛了兩條長凳回自己屋裡,好請他們來了坐。待回到屋裡,卻發現王福早坐在我的桌前又在抄每日的字典,便說:“王福,你不去占地位嗎?電影聽說很好呢!”王福不抬頭,說,“不怕的,就抄完了,電影還早。”我說:“也好。你抄著,我整飯來吃,就在我這里吃。抄完,吃好,去看電影。”王福仍不抬頭,只說著“我不吃”,仍舊抄下去。


老黑他們果然來了,在前面空場便大叫,我急忙過去,見大家都換了新的衣衫,褲線是筆挺的。來娣更是鮮艷,衣褲裁得極俏,將男人沒有的部位綳緊。我笑著說:“來娣,隊上的夥食也叫你偷吃得夠了,有了錢,不要再吃,買些布來做件富餘的衣衫。看你這一身,窮緊得戳眼。”來娣用手扶一扶頭發,說:“少跟老娘來這一套。男人眼窮,你怎麼也學得賊公雞一樣?今天你們看吧,各隊都得穿出好衣衫,暗中比試呢。你們要還是老娘的兒,都替老娘湊湊威風。”老黑將頭朝後仰起,又將腰大大一弓,頭幾乎沖到地下,狠狠地“呸”了一下。來娣笑著,說:“老桿兒,看看你每天上課的地方。”我領了大家,進到初三班的教室。大家四下看了,都說像狗窩,又一個個擠到桌子後面坐好。老黑說:“老桿兒,來,給咱們上一課。”我說:“誰喊起立呢?”來娣說:“我來。”我就邁出門外,重新進來,來娣大喝一聲“起立”,老黑幾個就擠著站起來,將桌子頂倒。大家一齊笑起來,扶好桌子坐下。我清一清嗓子,說:“好,上課。今天的這課,極重要,大家要用心聽。我先把課文讀一遍。”來娣扶一扶頭發,看看其他的人,眼睛放出光來,定定地望著我。我一邊在黑板前慢慢走動,一邊豎起一個手指,說:“聽好。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廟里有個和尚,講故事。講的什麼呢?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廟里有個和尚講——”老黑他們明白過來,極嚴肅地一齊吼道:“故事。講的什麼呢?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廟里有個和尚講故事。講的什麼呢?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大家一齊吼著這個循環故事,極有節奏,並且聲音越來越大,有如在山上扛極重的木料,大家隨口編些號子調整步伐,又故意喊得一條山溝嗡嗡響。


鬧過了,我看看天色將晚,就說:“你們快去占位子。我吃了飯就來。”大家說好,紛紛向分場走去。來娣說:“老黑,你替我占好位子,我去老桿兒宿舍看看。”大家笑起來,說:“你不是什麼都知道麼?還看什麼?”來娣說:“我去幫老桿兒做做飯嘛。”大家仍在笑,說,“好,要得,做飯是第一步。”便一路唱著走了。


我與來娣轉到後面,指了我的門口,來娣走進去,在裡面叫道:“咦?你在罰學生麼?”我跟進去,見王福還在抄,燈也未點,便一面點起油燈,一面說:“王福,別抄了。吃飯。”來娣看著王福,說:“這就是王福嗎?好用功,怪不得老桿兒誇你。留了許多功課嗎?”王福不好意思地說:“不是。我在抄老師的字典。”來娣低頭看了,高興地說:“媽的,這是我的字典嘛!”我一面將米在舀出的水裡洗,一面將王福抄字典的緣故講給來娣。來娣聽了,將字典拿起,啪的一下摔在另一隻手上,伸給王福,說:“拿去。我送給你。”王福不說話,看看我,慢慢退開,又蹲下幫我做事。我說:“字典是她送給我的。我送給你,你不要,現在真正的主人來送給你,你就收下。”王福輕輕地說:“我抄。抄記得牢。我爹說既然沒有幫我贏到,將來找機會到省里去拉糧食,看省里可買得到。”來娣說:“你爹?王稀——”我將眼睛用力向來娣盯過去,來娣一下將一個臉漲起來,看我一眼,擠過來說: “去去去,我來搞。你們慢得要死。”於是乒乒乓乓地操持,不再說話。


吃過飯,王福將書用布包了,夾在腋下,說是他爹一定來了,要趕快去,便跑走了。我收拾收拾,說:“去看吧。”來娣坐下來,說:“空場上演電影,哪裡也能看,不著急。”我想一想,就慢慢坐到床上。


油燈昏昏地亮著,我漸漸覺出尷尬,就找話來說。來娣慢慢翻著字典,時時看我一下,眼睛卻比油燈還亮。我忽然想起,急忙高興地說:“歌詞快寫好了呢!”來娣一下轉過來,說:“我還以為你忘了呢!拿來看看。”我起身翻出來寫完的歌詞,遞給來娣,點起一支煙,望著她。來娣快快地看著歌詞,笑著說:“這詞實在不斯文,我真把你看高了!”我吐出一口煙,看它們在油燈前扭來扭去,說:“要什麼斯文?實話實說,唱起來好聽。只怕編曲子的本領是你吹的。”來娣點點頭,忽然說: “副歌呢?”我說:“還要副歌?”來娣看著我: “當然。你現在就寫,兩句就行。前面的曲子我已經有了。”我望望她。來娣很得意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在屋裡旋了半圈,又看看我,喝道:“還不快寫!”


我興奮了,在油燈下又看了一遍歌詞。略想一想,寫下幾句,也站起來,喝道:“看你的了!”來娣側身過去,低頭看看,一屁股坐在椅上,將腿叉開到桌子兩旁,用筆嚓嚓地寫。


遠處分場隱隱傳來電影的開場音樂聲,時高時低。山裡放電影頗有些不便,需數人輪番腳踩一個鏈式發電機。踩的人有時累了,電就不穩,喇叭里聲音於是便怪聲怪氣,將著名唱段歪曲。又使銀幕上令人景仰的英雄動作忽而堅決,忽而猶豫,但一個山溝的人照樣看得有趣。有時踩電的人故意變換頻率,搞些即興的創作,使老片子為大家生出無限快樂。正想著,來娣已經寫完,跳起來叫我看。我試著哼起來,剛有些上口,來娣一把推開我,說:“不要賊公雞似地在嗓子里嘶嘶,這樣——”便銳聲高唱起來。


那歌聲確實有些特別,帶些來娣家鄉的音型,切分有些妙,又略呈搖曳,孩子們唱起來,絕對是一首特別的歌。


來娣正起勁地唱第二遍,門卻忽然打開了。老黑一幫人鑽進來,哈哈笑著:“來娣,你又搞些什麼糖衣炮彈?唱得四鄰不安,還能把老桿兒拉下水麼?”我說:“怎麼不看了?”老黑說:“八百年來一回,又是那個片子,還不如到你這里來吹牛。來娣,你太虧了。五隊的娟子,今天占了風頭。有人從界那邊街子上給她搞來一條喇叭褲,說是世界上穿的。屁股綳得像開花饅頭,真開了眼。不過也好,你免受刺激。”


來娣不似往常,卻高興地說:“屁股算什麼?老娘的曲子出來了。我教你們,你們都來唱。”大家熱熱鬧鬧地學,不多時,熟悉了,來娣起了一個頭,齊聲吼起來:



又有副歌,轉了一個五度。老黑唱得有些左,來娣狠狠盯他一眼,老黑便不再唱,紅了臉,只用手擊腿。歌畢,大家有些興奮,都說這歌解乏,來娣說:“可惜詞差了一些。”我嘆了,說寫詞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湊合能寫清楚就不錯。平時教學生容易嚴格,正如總場下達生產任務,輪到自己,不由得才同情學生,慢慢思量應該教得快活些才好。



電影《孩子王》劇照。



第二天一早上課,恰恰輪到作文。學生們都笑嘻嘻地說肯定是寫昨天的電影。我說:“昨天的電影?報上評論了好多年了,何消你們來寫?我們寫了不少的事,寫了不少我們看到的事。今天嘛,寫一篇你們熟悉的人。人是活動的東西,不好寫。大家先試試,在咱們以前的基礎上多一點東西。多什麼呢?看你們自己,我們以後就來講這個多。”班長說:“我寫我們隊的做飯的。”我說:“可以。”又有學生說寫我。我笑了,說:“你們熟悉我嗎?咱們才在一起一個多月,你們怕是不知道我睡覺打不打呼嚕。”學生們笑起來,我又說:“隨便你們,我也可以做個活靶子嘛。”


學生們都埋了頭寫。我忽然想起歌子的事,就慢慢走動著說:“今天放學以後,大家稍留一留,我有一支好歌教你們唱。”學生們停了筆,很感興趣。我讓學生們好好寫作文,下午再說。


太陽已經升起很高,空場亮堂堂的。我很高興,就站在門里慢慢望。遠遠見老陳陪了一個面生的人穿過空場,又站下,老陳指指我的方向,那人便也望望我這里,之後與老陳進到辦公室。我想大約是老陳的朋友來訪他,他陪朋友觀看學校的教舍。場上又有豬雞在散步,時時遺下一些污跡,又互相在不同對方的糞便里覓食。我不由暗暗慶幸自己今生是人。若是畜類,被人類這樣觀看,真是慚愧。


又是王福先交上來。我拿在手中慢慢地看,不由吃了一驚。上面寫道:




我呆了很久,將王福的這張紙放在桌上,向王福望去。王福低著頭在寫什麼,大約是別科的功課,有些黃的頭發,當中一個旋對著我。我慢慢看外面,地面熱得有些顫動。我忽然覺得眼睛乾澀,便擠一擠眼睛,想,我能教那多的東西麼?


終於是下課。我收好了作文,正要轉去宿舍,又想一想,還是走到辦公室去。進了辦公室,見老陳與那面生的人坐成對面。老陳招呼我說:“你來。”我走近去,老陳便指了那人說:“這是總場教育科的吳乾事。他有事要與你談。”我看看他,他也看看我,將指間香煙上一截長長的煙灰彈落,說:“你與學生打過賭?”我不明白,但點點頭。吳乾事又說:“你教到第幾課了?”我說:“課在上,但課文沒教。”吳乾事又說:“為什麼?”我想一想,終於說:“沒有用。”吳乾事看看老陳,說:“你說吧。”老陳馬上說:“你說吧。”吳乾事說:“很清楚。你說吧。”老陳不看我,說:“總場的意思,是叫你再鍛煉一下。分場的意思呢,是叫你自己找一個生產隊,如果你不願意回你原來的生產隊。我想呢,你不必很急,將課交待一下,休息休息,考慮考慮。我的意思是你去三隊吧。”我一下明白事情很簡單,但仍假裝想一想,說:“哪個隊都一樣,活計都是那些活計。不用考慮,課文沒有教,不用交待什麼。我現在就走,只是這次學生的作文我想帶走,不麻煩吧?”老陳和吳乾事望望我。我將課本還給老陳。吳乾事猶豫了一下,遞過一支煙,我笑一笑,說:“不會。”吳乾事將煙別在自己耳朵上,說:“那,我回去了。”老陳將桌上的本子認真地挪來挪去,只是不說話。


我走出辦公室,陽光暴烈起來。望一望初三班的教舍,門內黑黑的,想,先回隊上去吧,便頂了太陽離開學校。


第二天極早的時候,我回來收拾了行李,將竹笆留在床上,趁了大霧,掮行李沿山路去三隊。太陽依舊是白白的一圈。走著走著,我忽然停下,從包里取出那本字典,翻開,一筆一筆地寫上“送給王福來娣”,看一看,又並排寫上我的名字,再慢慢地走,不覺輕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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