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狐上
河河
01.
午後的森中,淅瀝地落著雨。有一行人快速穿行而過。
在無人之森,唯有幾個身材魁武的男人肩扛著一頂喜轎──上頭罩著艷紅的綾羅,繡有各式象徵著喜事的圖案,隨著轎伕默契的搖曳前行。
紅燦的囍、鸞鳳交疊的圖,一切都是那麼喜慶,但卻因著天氣陰沉,林中樹蔭交織,落下了猩紅的詭魅。
「新!人!到!」起頭的有個陰陽生,自打入了林子,便沿路從斗裡灑谷,嘴邊唸唸有詞,聲調和節奏是說不上來的奇特。
陰陽生的音調尖細又短暫,一字一字的向外吐,不似人類喉頭所發出的聲音,倒像是──
某種鳥類。
細細一瞧,陰陽生的長衫後頭微膨,掩不住的羽毛從中探出。
而其他的眾人,也在愈靠近森林中心的同時,形象不斷的幻化、改變……
現出原本動物的樣貌。
這是一場妖異的妖族婚禮。
起頭的是隻鴿妖,而扛轎的是數隻猴子。此時入到森中深處,牠們原本挺直的腰彎曲下來,身子縮矮,臂膀延展,一條長尾伸出,在空中擺動。
「喂。」突地,一個聲音由喜轎紗下傳出,令人驚異的是這並非女孩子之聲,而是一個男聲。
「小鴿子,你們要帶我去哪呢,就說了……」那聲音帶點無奈:「我不想跟你們妖主成親好嘛,這是強搶民男!」
無妖應答,他自顧自地控訴著,委屈至極:「虧我還把你們當朋友!」
「人類。」有隻較為年長的猴子吱吱了下,語氣不悅:「妖主願意娶你那可是天大的福氣,別不識好歹。」
「如果他想……娶我,也不該是這樣直接將我綁來。」男聲氣結,發覺自己太大聲,按捺住情緒:「侯叔,不,猴叔,換作你家閨女被人綁去成親,你不會生氣嗎?」
「若妖主願意娶我家小女,那我可是巴不得的。」猴妖哼哼:「只可惜……」便宜了這個人類。
「伊得。」另一隻猴妖急得吱吱,叫了名字:「綁你的是我們、將你送人的是你們村子,別賴妖主身上了。要不是你屢次掙脫要逃,誰想要綁你。」
「妖主都紆尊降貴……不言也罷。」
「可我是男的。」雖然喜歡男的。
「這點妖主並不介意。」
「我是人類耶……」妖可容他?
「妖主都沒嫌你,其餘妖也不會對你如何。」
「好,好,明白了,我不逃,我就是急了。誰遇著這事不會被嚇到。」伊得軟下聲:「能不能給我把繩子給解了,我手麻。」
「那可不行。」猴叔一眼瞧出伊得又在找新藉口:「狡詐的人類,別當妖是傻子,麻就受著,早知如此何必要逃。」
「你……」伊得語塞,侯叔自以前就頑固,還真油鹽不進。他無奈,便閉了嘴,尤著牠們顛轎送他前行。
眾妖得了片刻寧靜,爪子在地滑地更快,帶起泥漿,這是愈往深森接近了。
「小鴿子、侯叔、侯哥!」不待多時,薄紗內的新娘又叫喚起來,聲音急切。
「……我、我想……小解……」還沒等猴叔脾氣上來,囁嚅了會兒,伊得悄聲道:「哎,保證不逃,是真的尿急。不然、不然我等等尿在這衣服上頭啦!」尊貴的妖主總不會想跟一個滿身尿騷味的新娘成親吧?
※※※
綾羅悄掀,一身鳳冠霞披、大紅嫁衣的新娘被妖引著下了轎。
新娘面上戴著頭紗,使人瞧不清他的面容,更無法得知他此刻的表情。伊得兩隻手臂早先被妖以麻繩捆住,此時只能借助猴妖的幫助下轎。
「你一定要盯著我小解是不是?」走到一旁樹後,被解了繩索的伊得無語,他看著跟他隨行的猴叔,要撩裙襬還是不撩是個問題。
「那是自然。」猴叔猴目圓睜,坦蕩蕩地直盯著他。
「這樣我尿不出來!」
「那便不尿。」
大眼瞪小眼,隔了一會兒,伊得妥協:「那侯叔,您可不……可不可以別盯著我下身啊?」
「移開一下就好?行不?我害臊啊!……要不、您看著我的眼睛吧。」新娘緩緩掀開面紗。
「……」
「是、就這樣看著我的眼睛……」聲音愈發蠱惑。新娘輕啟唇,打了個響指,唸了一串咒語。
眼瞧著侯叔身子不受控制的栽倒,伊得趕忙將他扶住放在樹後,嘴上一邊還大聲說著侯叔就叫你看我眼睛,我還沒小解完呢,一邊把礙事的裙襬撕開。
再次唸了一串咒語,紫霧漫起,落跑新娘悄聲開溜。
天真的妖!綁我去結婚,門都沒有!
02.
伊得心臟砰砰地跳著,沒想到之前胡亂學著的咒語真有派上用場的一天,他順著森林的小徑而行。雖然他整路都被挾在轎上,但聽著路上的動靜尚能分辨出來路。
得回去……。
一路都是草葉被踩踏的聲響,地上還留著些印子,他沒直接沿著痕跡,而是平行的繞路,向著想像中的外頭走去。
……但回去了又能如何呢?伊得不小心被小石子絆了一跤,裸露的膝蓋頓時鮮血如注。他拿袖子隨便擦擦,內心突地迷茫。
他知道是村裡頭的人聯合著妖將他送走的,送給那個「妖主」。
在被人壓住套上喜服時,他看到的是人們對於妖驚懼的目光,村長在一旁懦懦地說:『將他送給妖主,便能保我們村子平安,是吧?』
猴叔那時露出輕蔑的目光,像是覺得有點好笑。牠隨手擺擺:『瞧你們怕成這樣……那是自然,我們妖比你們人類講信用多了。』
伊得心裡明白村裡頭是不能待了,怕不是他一回去就要被逮回去成親。但他孤身一人又能往哪去呢?
一個被掩藏的身影恍恍在他的思緒當中浮現。
「玖夜……。」像是驚訝於這時的自己想起,伊得不自覺喊出了那個記憶中的名字。
※※※
伊得是一個小村落的失怙失恃孤兒。
他被遺棄在村邊的一角,是村人瞧見,將他帶了回來。村長礙於一長之職,只好將伊得勉強收養下來,這麼多年沒讓伊得捱餓受凍,但也沒過多關心他。
伊得自小就知道自己不是村長的孩子,他寄人籬下,天天瞅著大人眼色過日子。
這個小村裡頭每年鄰近七夕有個祭典,由村長親自主持,每每村長會帶著伊得在竹葉上寫上今年的心願,掛在舉行祭壇旁的竹枝上頭。
小時候的伊得悄悄寫下的心願無一例外都是找到生下自己的爹娘。看著竹枝上的葉籤隨風飄動,小伊得默默許願神明今年聽著他的心願吧。但再過個幾年,寫了太多同樣願望,永遠沒有等到自己爹娘的伊得,從有一年開始再也沒寫過這個願望了。
樂觀的小伊得那時想,可能是這個願望神明太難實現了,得許一個好實現一點的。
於是他改成了:有一個家。
※※※
伊得再大了點,就滿村子謀生掙錢。
他曉得村長養他不是義務,也並非永久,這純粹出於多年前的片刻心軟。有點勞動能力後,就想法子掙錢還給村長,順便賺足未來離家養活自己的錢。
村長看著伊得第一次拿回來零碎的錢幣,視線在他淌著汗水的臉停了幾秒,沒多說什麼,默默收下。從那時起伊得掙錢就更加的勤快。
又是一日,他接了幾個藥房的差事,往村後頭的大山上尋覓藥草。
往日這山上鮮少人出入,伊得一路沿著前人踏出的山路而行,但愈往裡頭,人跡愈發罕見,到最後伊得竟迷失在了山林之中。
茂密的樹林遮蔽了晴天,伊得在深森來回轉了幾圈,找不到原先的來路。
察覺日影西偏,光線也愈發昏暗,開始急得頭上冒了汗。他將帶來的水和小食都吃盡了,此時嗓子發乾,體力也逐漸下滑。
『……這裡好像也來過了。』看著自己曾經刻下的記號,伊得再刻下一個,往另外一個方向嘗試,他抹了抹臉,只覺得視線和聽覺都有點模糊……
因此,伊得沒發現他不知不覺來到了人類不會到的地方,林間有一些暗伏的、潛藏的,都注意到了他,在磨亮利爪蠢蠢欲動。
在伊得力氣快要耗盡之時,他撥開樹叢,突地,眼前一亮──
是小溪!
小澗蜿蜒而下,劃開了這詭秘的森林。如沙漠遇綠洲,伊得邁開步子撲了上去,雙手取水,一解口渴。
他喝得整個臉都彷如要埋進溪裡,水填了部分的肚子,衣擺子都被溪水打濕。
恢復了些氣力,伊得將沾濕的衣角擰乾,理理身,背上了竹筐,欲依循原路往返,繼續找尋回去的道路。
這時。
波浪擊打上堤,敲響出一串自然音階,期間混著不自然的聲響,像是故意有人攪動了水面,使音階被混淆,譜成一面妖惑的曲──
有什麼人在對岸那裡。
伊得蹙起了眉。
是誰?
……這裡應該沒人的。
駐足了步。
──伊得悄然回首。
……但面前的景象卻令他忍不住瞠大了瞳。
甚至讓他忘卻了去追究這其中的……怪異。
03.
潑天的雪青長髮被一人捋在手裡,那髮垂掛到水面,被川水滌清,濕漉漉地落成一條美妙的長線。
川旁的木槿樹隨微風搖曳,吹落些許翻騰葉片,而那人也捻著些木槿葉混著皂角,搓揉著長髮。
被長髮掩蓋下的額角白皙,膚色嫩白。伊得膚淺,他只覺得那人眼、鼻、唇彷如長在造物主丈量的最適角度上,是美的體現最大值。
人真能長成如此這般?
『啊……。』回過神來,伊得發覺自己竟是癡看人沐髮許久,輕歎了聲,頰蹭地燒紅。
卻不想這聲喟嘆竟引的那人抬首,望向他來。
一時之間,他們的視線交纏在了一塊。
異、異瞳。
伊得發覺那人有著一金一紫的異色雙瞳,一色映照著他的髮色,一色則泛著妖異的興味。
『是哪家小少爺有著偷窺嗜好?』弧度完美的嘴角彎起,他輕啟唇,話語隨風吹到伊得耳畔,音色如同長相般低調華美,話卻帶著點諷刺的意味。
『不、不是……』伊得頰愈發滾燙。他百口莫辯,他不是真的想偷窺。『……就是一時看癡了。』
腦袋未經思考,倒是不小心將實話全盤托出,說溜嘴說的徹底。
伊得發現失言,咬緊了下唇不再多言。
真是一時被沖昏了腦子啊!
『哼哼。』那人哼笑數聲,梳攏長髮,直起身子。他比伊得預想的高許多,挺拔聳峙。
那腰一挺直,氣勢倒是出來了,不如方才在岸邊柔媚易折的錯覺,眼是利的、笑是銳的,明擺著不好親近,也不好惹。
一張臉還是令人失神。伊得漲紅著頰,虛虛望向他不久,又把目光垂向地面。
伊得沒見過這樣帶刺的美人,向來善言的他一時也不曉該說些什麼,躊躇著措辭,卻沒想周圍紫色霧漫起,悄然地遮蔽了他的目。
『小少爺。』恍然間,美人已涉水而過,激流湍石不起阻擋,他如履平地。這非人的表象並沒引起伊得的恐慌,當他被喚且認名之時,彷如被拉入了無人境地,瞳裡空落落的,精神恍惚起來。
似入邪般,他的三魂七魄都被勾出,拿捏在他人手裡,徒留軀殼在原地。
『小少爺。』指勾上伊得的下頷,滿意的瞧見人失魂落魄的樣子。那人長髮無風自動,完美的面孔在虛實之間變化,鼻尖拉長,眼睛變得更為狹長,絨毛覆蓋而上,由人換獸就在霎時之間。
有兩耳自頂髮探出,蓬鬆柔軟,與毛髮一般的顏色,是狐狸的耳朵。
他,不,牠裂開嘴,銳齒探出,寬舌燥動著,鼻翼嗅尋身下人美好的氣味。是難得的、美味的少年。
他全身上下盈滿了或許他並不知曉,但對於妖怪來說過於鮮美的精氣。
瞇細了眸,紫色甲蓋搭上了對於妖來說過於纖弱的脖頸,輕輕一捏,便留下了紅印淤痕。另一指微微一勾,收緊了伊得游離於外的魂魄。
天真的年輕人類。被外在的相貌輕易迷失了自我。
牠向來是不屑於汲取人類那混雜的精魄,但這個小少爺身上的氣味太過純粹,像是上好的佳餚。
何況……方才他望向牠的那眼,也稍稍勾起了牠的興趣。牠心情不差,送上門的小點心,倒也不是不能嚐嚐。
※※※
伊得陷在一團迷霧中,恍恍不知這是何處、他又該去到哪裡。
內心潛藏的記憶都從暗裡被勾出,其中有許多他想忘卻的、不堪又難憶的。暈坨坨地籠罩著他,逼他回憶,陷在毫無防備的境地。
『喔呀。』霧內有一雙異瞳饒有興味的瞧著人心裡的陰事。沒想到一個年紀不大的孩子心理竟藏著這麼多不言說的秘密。
表面上倒是瞧不出,小精明中透著傻愣。
牠隨手勾出幾絲少年的記憶,垂目欣賞了會兒。愈看神色卻愈不耐,不久蹙起眉。
對於伊得的經歷牠沒有同情,但瞧著倒覺得人類百年如一日的如牠所印象那般,醜陋又無趣。
還想哪來這樣盈滿精魄、美味好吃的少年,原來是他村養著要獻給『妖主』的『祭品』。
乏味至極。
唯一有趣的就是這個少年十分愚蠢,不曉得自己的命運,把村子裡頭的人視為恩人,還想著攢錢貼補給養著他的村人。
……也罷。
狐妖勾起嘴角,爪尖翻躍,構建在記憶上的幻術一個被一個搭建出來。
看在少年如此天真、如此美味的份上,牠就給他一個沒有痛楚的死法好了。
04.
這又是哪兒……?
「伊得,孩兒,你醒了?」
「孩子他娘!孩子他娘!」一個聲音傳來,伊得迷迷糊糊地,只聽著一個男人喚著另人:「快快過來,我們苦命的孩子醒來了!」
「哎,我的心肝!你可終於醒了!」剛睜開眼,伊得就被一個婦人擁進懷裡,他分不清楚狀況,只感覺上頭如下了雨,直落到他的心底。
「爹、娘……?」伊得揉揉眼,不可置信的呢喃。他看著眼前落淚的男女,只覺得自己好像大夢了一場。但夢了什麼,他竟是全然想不起來了。
※※※
伊得牽著父母親的手,逛著村裡頭的祭典。
這是男人和女人從鬼門關前頭拉回來的孩子,小心翼翼、呵護備至,捨不得他疼著摔著,更是幾乎不讓伊得離開他們眼前。
伊得瞧著五花八門的沿街攤位,感受手與手接觸的汗濕,只要他視線在某個攤位駐足多幾秒,男人女人就會輕聲問他是想要買那上頭的東西嗎?
伊得趕忙搖首,女人笑著捏捏他的臉,說爹娘不缺這點錢,但缺了心肝的快樂,要什麼就說。搞得伊得後來不敢再多看。
盯著地面,伊得心理暖暖的。但在同時,他又覺得這一切是如此的虛幻、不真實到像是……假的?
被自己的想法猛地一怔,還沒細思,男人女人就牽著伊得興奮地去了許願竹那,領了籤準備寫願。
「希望心肝健健康康、長命百歲。」男人寫。
「希望我們一家子永遠在一起不分開。」女人寫。
「伊得,你的願望呢?」男人和女人湊上前去看少年寫了什麼。卻發現伊得對著寫好的竹籤發楞。
「……有一個家?這是什麼願望,伊得你不是有家了嗎?」
「……不,」伊得捏緊了竹籤,整個祭典、應該說整個世界頓時模糊起來,從各處撕裂開來。他低低說:「……這些都不是真的!」
「狐妖!」
突地。
幻術破滅了。
伊得繃緊了肢體摔落在地,這次是真正的大夢初醒,他大口喘著氣。鄰近落日,落下的暖陽拂在他的面上,但他卻感到從背脊泛起一陣涼意。
他面前不遠的狐妖也微微瞠目,牠掩下因術法反噬而痙攣不已的右手,一雙美目掃了過來。
伊得尚來不及思考,見著狐妖欲想涉水而至,爬起身子來。也不管沒採著的藥草了,慌忙地連滾帶爬,發揮了畢生最快速,衝進樹林當中。
※※※
伊得已忘記自己是如何從那山下來,只知道自己逃離了狐妖的網羅後,胡亂跑走,不久便見到了熟悉的林間小道,在落日前回到了村長的家。
今日差事當然是泡湯了,但伊得沒閒暇心思去在意。知曉自己撿回了一條命,在山所見所經歷的詭異之事已佔滿了他的所有思緒。
打轉的找不到出路的山林、詭秘的小溪、差點永遠沉睡不起的幻境……還有那個危險又美麗的狐妖。
伊得的雜緒最終總停留在狐妖微笑的臉上。
既驕傲又強勢,跨越了種族限制,一個客觀又肆無忌憚的美,不僅在狐妖的臉,還有他的氣場上。伊得本能知道不能碰觸,甚至他今天才差點死在這個狐妖手上。
但他又禁不住地去想。
※※※
隔天晨起,腦袋亂成一團的小少年發現他褻褲上第一次髒得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