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狐下

05.

　　揹著竹簍的伊得再一次出現在了山口。學乖了，他沿路標記，不再是盲目亂跑。

　　他心想：那藥房給的薪資豐厚，這事不做是傻蛋。但當竹簍已裝不下藥草，伊得仍踏步向前，直到又回返那山中小溪。

　　『真讓我意外。』還沒等伊得找妖，一個聲音率先由頭上響起。伊得抬頭，發現狐妖趴臥在粗壯的樹枝上，含笑望他，銳眼中卻有著審視：『這不是昨天落荒而逃的小少爺嗎？說你天真，還是真愚蠢，怎麼還敢過來……』

　　『就不怕我吃了你？』長髮垂了下來，狐妖支著頷，尖銳的白牙在嘴邊微微閃動，彰示著不懷好意。

　　伊得坦然：『我害怕。』但我不覺得你會吃了我。這話含在嘴裡沒提。

　　伊得知道這個狐妖不仁慈、也沒有同情心，看起來隨心所欲，性子還帶點妖獸的惡劣，但本能告訴他這個狐妖應是不會吃他。

　　『我不喜歡你揣測我在想什麼。』狐妖失了笑意，語氣變得冰冷。『就算不吃你，我也有其他方式讓小少爺生不如死。』

　　『不過小少爺猜對了，我現在的確沒有想吃你。』狐妖又笑起來：『我改變主意了，呆傻的人類還是有幾分有趣。』

　　伊得有點訝異。

　　不過下一秒狐妖說的話又將他打回現實：『唔、我還滿期待你再帶給我哪些趣味的……小少爺，要不要當我的僮僕呢？』狐妖笑瞇瞇的，但伊得知道他只是順從心意的心血來潮。

　　『我叫伊得。』伊得搖搖頭，說：『我不想當你的僮僕……』

　　有點小心，他說：『但或許我能每天來看看你？』

　　※※※

　　狐妖沒露出狐耳狐尾，伊得卻感覺他的目光冷淡下來，像是原本晃動的尾巴也不搖了。這個狐妖個性陰晴不定，下一秒，就消失在了他的視線之內。

　　『沒趣。』只留下一句話，狐妖便不見蹤影：『再往這裡跑，小心被其他妖給吃掉。』

　　伊得沒法，也只能再依循著記號原路返回。

　　※※※

　　小少年隔天還是來了。一連來了好多天。

　　※※※

　　伊得已經習慣了採完藥草就去喝喝水。又有一天，他再來的路上時好巧不巧，撞著了同樣在溪邊休憩的黑熊。

　　糟……他屏氣凝神，卻還是被黑熊發現，竹簍的重量使他腳程放慢，霎時就被追上──

　　『喔呀。』又是從頭頂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每次看到小少爺就是這麼狼狽的樣子。』

　　狐妖笑笑一彈指，紫霧漫起，伊得再睜開眼，發現那頭黑熊已然不見。

　　『又救了小少爺一條命。』多天不見的狐妖好整以暇：『脆弱又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少爺欠我愈來愈多了。』

　　『謝謝……』伊得驚魂未定，這次沒有狐妖的出手，他怕真是凶多吉少，不提之前，伊得這次道謝地真心誠意。

　　但再抬頭去看，又見不到狐妖的身影。

　　※※※

　　自那天過後，伊得看到狐妖的次數越發得多。

　　大部分時間狐妖喜歡賴在樹上，總是看著他在底下悠轉半天，才透露自己在哪個位置。

　　而他們交談的次數也愈來愈多，伊得本來就是個話多善談之人，一件小事總能被他說得妙趣橫生，狐妖不言，他也能找話題說上一陣子。

　　伊得還知道了狐妖不叫狐妖，有個名字叫玖夜。

　　『讓妖知道名字是很危險的。』狐妖彎起了狐狸眼：『只有小少爺才會傻傻對陌生的妖說自己的名字。』

　　『那玖夜你為什麼要告訴我。』伊得不解。

　　『因為小少爺這麼弱小，一點都構不成對我的危害呢。』玖夜呵呵，像是在笑著伊得的不自量力。　　

　　※※※

　　相處的日子久了，偶爾玖夜興起，也會教導伊得一些小巧的術法。

　　『我學得起來嗎？』少年的眼睛亮閃閃的，有點遲疑。

　　『這麼簡單的術法可是妖剛化形就會的呢，現在小少爺是覺得自己不如小嬰兒囉。』玖夜說：『看來小少爺對自己體內充盈的精魄真是一絲都毫無察覺啊……』

　　玖夜讓伊得背誦一小段咒語，伊得沒接觸過這樣的奇異妙事，他被狐妖拿著抽到一半的菸桿子抵著胸口，告訴他想像有有力從這出來……

　　伊得聽從著玖夜的意見，嘗試唸出咒語，卻沒任何改變，有點忐忑地看向玖夜。狐妖在這時卻沒出言諷刺小少年，只告訴伊得再試一次。

　　少年先感覺到有股從未感受過的力量由胸口湧出，伴隨著玖夜所教的咒語，伊得看著他眼前的菸桿子突地消失無蹤。

　　『哇……』伊得不敢置信，他瞠大了目。就像有天突然發現自己原來會飛一樣，禁不住地對玖夜興奮地說：『太厲害了吧！玖夜！就那樣……天，這也……』

　　小少年有點語無倫次，但他的眼瞳熠熠生輝 ，瞠瞳過度反而顯得可愛，伊得握緊了拳頭又放開，笑得燦爛如花。

　　是一種純粹的快樂。

　　玖夜也勾了勾嘴角，就這樣看著小少爺傻樂。

　　但下一秒伊得就發現不太對，消失的那個是……狐妖的……

　　『小少爺。』玖夜笑臉盈盈，但口氣卻讓伊得徒生不妙。『恭喜小少爺一試就成功，看來以後小少爺能夠獨當一面了呢……唔、之前的黑熊應該小少爺也可以自己面對，對吧？』

　　『我、玖夜……狐妖大人，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小少年百口莫辯，眨著糖棕的蜜瞳，盡量讓自己瞧起來無辜一點：『我可以賠你一個……』

　　『那可是你們人類的口中的老古董了。』玖夜哼哼：『怕是把小少爺賣掉也賠不起。』

　　『不過你說要賠。那我也可以順著你的心意，就賠吧。』

06.

　　伊得自然是賠不起的。　　

　　於是他想到了另外一個方法。

　　『這是什麼意思？小少爺？』炎熱的夏季，狐狸都賴在樹蔭底下不願出來，沒想等他看到今日的小少爺，卻發現他拿著個紙遞給他。

　　『這是許願籤。』伊得湊近玖夜，像在說著什麼神秘的事情，笑嘻嘻：『把願望寫在上面，就會實現喔。』

　　『小少爺。』玖夜看了他一會兒，突地問：『今年幾歲了？嗯？』

　　『啊？應該十六啦，村長說我已經快可以成家立業囉。』

　　『十六是不多。』跟狐妖活過的年歲相差太多了，十六年對他的確像是眨個眼睛那般。玖夜皺眉：『照理來說也不是人類幼崽了，怎麼……』

　　伊得反應過來，狐妖是在說他幼稚呢。

　　『你又沒許過，你怎麼知道不會實現？』篤信迷信的少年氣呼呼：『我今年可是把我許願籤的額度給了你，村裡一人只能拿一張呢！』

　　『那小少爺之前許過的願望有實現嗎？』

　　『這……』

　　玖夜看著伊得，像是在說：你看吧。

　　伊得把許願籤塞入狐妖懷中：『那是因為我的願望還在實現的路上啊！也不是代表就沒有實現了……玖夜，這張籤有著我的祝福，今天我們一起掛上去，一定會實現的。』

　　『一起？』狐妖捕抓到了一個不經意、卻重要的詞彙。

　　『嗯啊，一起！』伊得眉飛眼笑，眼睛裡像裝滿了星塵的碎片，璀璨奪目：『今天我們一起參加村子裡頭的祭典吧。』

　　※※※

　　夜晚的村子與平時大相逕庭。處處燃起了燈火，原本漆黑的街道火樹銀花、燈灼輝煌，難得不用顧慮宵禁早睡的日子，村人們都出來參與這場夏季盛宴，街上人聲鼎沸，熱鬧一片。

　　『玖夜。』伊得穿著一身涼爽的夏衣，後腦杓俏皮地用繩子綁了個小翹馬尾，他拉著身旁的人吱吱喳喳：『那攤位看起來也很好吃，啊、還有那個！去年我好像沒看過！』

　　他旁邊的狐妖難得換了一身行頭，披著一件外袴，看起來格外優雅，唯獨他臉上罩著一張狐狸面具，看不見狐妖的表情。

　　伊得其實也沒想玖夜真的答應了他的邀約，參加多次的夏日祭典頓時有了不同的意義。以前他大多都是自己逛逛，或是在很小時，他會跟著村長探訪各個攤位，在一旁等著村長與村民寒暄，而他的注意力都放在各種饞人美食上頭，卻不敢開口說他想吃。

　　終於從振奮的情緒脫出，伊得意識到一路上幾乎都是他在說話，他撓撓頭，拉著玖夜袖子擺了擺：『……你有想吃的嗎？今天我請客！』挣了快幾年的錢，除開給村長的生活費，伊得也自己攢了一些，雖然不多，但終於是有點積蓄。

　　玖夜隔著狐狸面具看向伊得，本來是想說不用了，小少爺是很有錢嗎，這麼揮霍在花。但看到伊得充滿期待和有點小得意的眼神，狐妖不知道為什麼第一次把話吞回了心裡。

　　『人類的食物我吃不習慣。』太甜太油太鹹。這麼多年歲以來其實也不是沒有嚐過，他不覺得有什麼新奇。最終玖夜只輕描淡寫地說了句話：『早在以前就吃過了，小少爺要吃什麼自己去買吧。』

　　『只怕小少爺的荷包深度連買自己的都來不及了。』狐妖呵呵。

　　伊得看了他一會兒，不感意外，他從未見玖夜在他面前吃過什麼。

　　玖夜見少年高高興興地去買了一手東西。

　　末了，還是有個蓬鬆柔軟的觸感捱到他嘴邊，是個雲朵糖球。

　　『我知道你可能已經嚐過了。』伊得還沒等玖夜拒絕，率先開口:『但一樣的東西，跟不同人、在不同的時間地點吃是有不同的感覺的。像我覺得，跟玖夜一起逛夏日祭典，就有跟以前……截然不同的感覺……』

　　伊得說得有點忐忑，狐妖會不會覺得他太自作主張；『當然，如果你真的不想吃也沒關係啦哈哈……』

　　『太甜了。』

　　出乎意料，玖夜突地捏著他晃動的手，低垂下首，淺嚐一口。糖粉化在狐妖的唇邊齒上。

　　狐狸面具下雖無法得知其心情，但伊得卻能想像他的眉頭皺緊。

　　『下次不要再給我吃了。跟記憶中的並無區別。』甚至感覺更甜了。

　　伊得看著狐妖的舉動。天上月隱如眉，銀河縱橫；地下人聲喧鬧，燈火如晝。一人一妖佇立於熙來攘往的街道，少年卻只聽自己內心砰跳，聲音大得掩蓋一切喧囂。

　　許久，伊得也嚐了一口。

　　他說：『是真的，好甜啊。』

　　※※※

　　玖夜和伊得站在竹枝前面，前面的竹枝已掛滿了大大小小的願望。

　　『玖夜，快掛上去吧。』

　　伊得替玖夜捏著那許願籤，催促著他。

　　『願望就會實現喔。』

　　『我可沒有許願。我也不認為這樣做有任何意義。』玖夜似笑非笑看著伊得，『何況那上頭的也不是我的心願呵。』

　　這麼一說伊得便有點尷尬，因為早先他們在討論許願籤上的內容時，伊得便說他把許願籤的一次機會給玖夜，讓他寫能讓他的菸桿子回來。

　　『把心願寄託在虛無上，也太不切實際了。』玖夜說。

　　『我知道你不相信啦，但這就是一個儀式，許下願望，存有一點點期盼，就會使人覺得生活還是……還是會有希望的。』伊得沉默了一下，揚起一個笑容：『我當然也知道寫了，並不會因為做了這個動作就實現。』

　　為什麼知道不會實現，還是每年都寫呢？因為如果不寫，就感覺一些心願永遠不會有成真的那天了。

　　『不過這次我覺得真的會實現喔。』伊得說：『要不我們一起掛吧！念力加倍！』　

　　玖夜沒有說話，但也沒有明顯拒絕的意思，於是伊得就大膽地拉起他的手，把許願籤給掛了上去。

　　竹枝晃動，帶著上頭許願籤搖擺起來，像對著所看不見的神傾訴願望。

　　亦在同時，廣場的煙火燃起，玖夜轉首看了過去，夜空中頓時充滿了燦爛炫目，但又短暫的乍現奇景。

　　面對著歡鬧的煙火，狐妖感覺一個冰涼的東西靠近了他。

　　『我就說願望會實現吧？玖夜。』伊得捧著一個手雕菸桿子，制工沒有玖夜慣用的精巧，卻別具匠心：『雖然可能你看不上，但也是我跟村裡師傅學著做了很久的……』

　　『抱歉之前把你的弄不見了。』伊得不好意思地說。：『可以暫時在我找到一模一樣的之前，當個替代用品？』

　　『……別不說話，是真的做得很糟糕嗎？』

　　『竹子的品質不好、接口粗糙、打磨不到位……』

　　狐妖愈說，伊得的神情愈發落寞，到最後幾乎有點生氣：『那、那就……』算了！

　　『不過。』狐妖摘下臉上的狐狸面具，接過伊得手上的菸桿，打了一個響指，煙便從中裊裊炊起。

　　狐妖抽了一口煙：『有一點小少爺說得沒錯，許願的確會讓人有期待感，被實現願望、或等待願望實現的感覺也不算太差。』

　　『我等著小少爺將來實現我的這個願望。』

　　指尖一轉，一張許願籤又悄然出現在玖夜的手上。

　　狐妖微笑：『我今天心情很好，那小少爺的心願又是什麼呢？』

07.

　　伊得此時狼狽不堪，他自小到大看過的婚禮不少，但他想，他應該是最狼狽的新娘了！

　　也可以說，他也沒想過會有成為新娘的一天。

　　嗯，還是落跑新娘。

　　在他路上掙扎時，猴妖問過他妖主條件如此之好，是他們妖族夢寐以求的，跟妖主成親也應是伊得從小到大的夢想吧……會有一個家，他為何這麼堅持著不要。

　　如果放在伊得幼時，他的夢想就是與愛著他的人、他愛的人一起生活在一起。這個愛他、他愛的人，伊得原以為應是他的父母，但養著他的村長又跟他以為的相差很遠，找到親生父母又是難以實現的奢望。

　　如果跟妖主結婚，那不是就能達成心願了嗎？

　　猴妖說得簡單，伊得卻覺得不是這樣。

　　不是因為跟不認識的妖主成親使他感到害怕、也不是因為對於村裡將他送走感到生氣，他只是在這個同時，突然想到玖夜而已。

　　明明是這麼讓人害怕又恐懼的狐妖，初次見面時還想吃了他，但同時也從猛獸手下救過他、不會拒絕他製作不精的煙桿，與他共同逛過七夕祭典……青澀的少年更曾經在夢迴之時憶想一些羞赧閑情。

　　伊得兜兜轉轉，避開猴妖的同時，竟又回到了那熟悉的溪邊。

　　親情未嚐，愛情都尚未摸索的少年，在一天的雞飛狗跳確認了他對於狐妖的感情。

　　「不對、嗯我應該要先回去……跟妖主說，可以做他的奴僕、也可以當祭品，但不能是新娘……因為……」

　　「為什麼不能成為妖主的新娘呢？」正當伊得苦思之時，突地，在旁邊有一個聲音響起。

　　「因為、因為我喜歡的人不是他呀！」伊得答得順口，這可是他想了很久才領略到的事情：「我喜歡的，是那個壞狐狸……欸。」

　　「玖夜？」伊得嚇得半死，今天他所經受的驚嚇已經夠多了，但這是最大的一個。

　　他回過頭來，卻發現狐妖笑盈盈地望著他。今日的狐狸長得異常美艷，甚至穿著與伊得相仿的紅衣喜服……？

　　「這倒是我的不對了。」玖夜說：「我好像沒跟小少爺說過，我就是妖主？」

08.

　　伊得腦袋混亂，但還有閒情逸致在頭腦風暴的時刻想：您老沒說過的事可多著了！平常還不都我說得最多！

09.

　　落跑新娘事情順利解決，猴妖小鴿子弄丟新娘一事也免得落到一個變為原型的下場，今日妖主心情很好……應該說自從某一天起，妖主的心情都挺好，甚至在一日出現山中百花盛開，秋天仿如初春的美景。

　　不過妖中鼎盛的婚宴算是告吹。猴妖跟別妖嚼耳根子，說小道八卦：當初妖主應著未婚妻是人類，所以以人類的方式迎娶新娘，沒想新娘知道了，說還是以妖族方式吧……大家都知道妖主是狐妖，那以狐狸的方法，前置也可多著了，一年半載是又結不了婚了。

　　妖主的未婚妻此時又跟妖主在溪邊河畔，一年七夕又到，但這次他們沒要寫新的許願籤。

　　伊得又新做了個菸桿子給玖夜。他們兩個都知道原來那個回不來了，所以玖夜當初願望是沒有可能實現的一天。不過也沒什麼關係，他們比較享受心願實現的路程。

　　同樣的，伊得的心願也是。

　　有狐妖相伴，不論他們之間是怎麼樣的關係，能不能定義為一家人。那也不是讓人特別在意的一件事了。

　　願望的結果不是重點，因著期許，而有與他人共同經歷的過程，才是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