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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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洛斯(22)和伊斯頓(21)時,意外不久,伊斯頓出院療養的故事


*

趙大姨不喜歡那些年輕白人來光顧自己的店。


在老家不受待見,別人嫌紙紮店晦氣,即使飄洋過海到這唐人街也不受待見,但她還是不願在異國他鄉被人當成談資消費。那些洋人總愛舉著相機或手機,進店便開始隨意地拍攝,嘴裏嘰哩呱啦講著一大串英語。


他們以為趙大姨上了年紀,聽不懂英語,但她其實都懂。他們把這些紙紮的東西當成某種巫術、某種潮流,賦予很多虛假的意義,彷彿說著這些被曲解的東方文化,自己也能沾染幾分神秘感、異國感。


每當遇到這種無聊人,她都要趕走,省得煩心。


那日下午,趙大爺在店後面忙碌,他要處理許多當地華人下的單,還有許多雜事。趙大姨像平時一樣坐在店裡的矮凳上,想著倫敦的天氣可比老家那小鎮糟多了。


一整天見不到陽光,不是下著惱人的陣雨就是刮著煩人的陰風,害得趙大姨的金錢尾被濕氣拖得沈重,搖不起也捲不起了。


這間鋪子不大,顏色鮮豔的紙紮丫鬟、紙紮名車,還有林林總總的日常用品堆滿在櫃子裡,掛滿在半空中,洋人看來也許還是喜慶的。她穿過那些垂吊的紙紮車,伸手調著店裡的暖氣,但又不敢開得太暖、太久,不然電費單的價格比寒冬還讓人寒心。


剛調高兩度,門外就站了一個瘦弱的身影。那是一個渡鴉亞人,本就虛弱的陽光被厚雲分散、柔化,但落在青年臉龐上成了刷不掉的陰晦氣。他深黑的羽毛與頭髮顯得皮膚異常蒼白,進店時步履蹣跚,翅膀低垂在身後,像是一個極重的負擔。


本來趙大姨見這種年輕白人進店是要趕的,但看對方一副可憐相,乾瘦的臉帶著還一股病氣,她又於心不忍。


「要什麼?」趙大姨主動走過去問了一句,心裡想著要盡快打發走他。


渡鴉青年聽了她的話也沒有馬上回應,像是要消化句子似的,反應非常遲緩。他似乎也搞不懂自己具體要什麼,最後只是說了這麼一句話,說:「⋯⋯我想買那個祖先錢,請問是怎麼賣的?」


祖先錢?趙大姨不高興地皺眉,她店裡可沒有什麼「祖先錢」,冥幣倒是有。她從櫃子裡拿出一疊看起來像英鎊的冥幣,說了一個價。


渡鴉青年伸出的手滿是燒傷,紅與褐在乾燥的皮膚上交纏,纏得難分難解,甚至拉扯出了皺紋。


「是不是只要燒就可以了?」


「對。」


「朋友真的可以收到嗎?」渡鴉對著手裡那疊古怪的紙錢喃喃自語,這並非質疑,更像是期盼從虛無中尋找一個希望。


趙大姨看著他疲憊的眼,只是打發了一句,說:「心誠則靈,你燒去吧。」


*

趙大姨沒想到自己還會再見到上次那位渡鴉青年。


自上次,又過去幾天,那位渡鴉青年拎著一個鐵桶,再度拜訪這間店鋪。他仍舊是那副空虛薄弱的模樣,一圈疲憊的烏青黏在眼下,但這次黯淡的紅眼有了少許光芒。他踏進來,馬上來到趙大姨面前,木然僵硬的眉眼似乎比上次柔和了些。


「朋友說收到我燒的錢了,謝謝。」


英國這鬼地方陰氣真重!瞧這孩子都看到了什麼陰間玩意!


平時來店裡的人,多半是買祭品祭祖而已,哪有這樣通靈的?趙大姨看眼前人如此憔悴,手上又都是醜陋的疤痕,多少猜到他遭遇過什麼。


若不是有飛來橫禍,令人瞬間陷入絕望與無措,像他這樣的洋人也不會像這樣病急亂投醫,特意跑來華人街尋求幫助。


「能收到也好,但你可不能太沈迷與逝者溝通⋯⋯人鬼殊途,靠得太近對你的身體不好。」趙大姨不害怕晦氣,只是見他那般孱弱,忍不住要擔心。不知為何,她感覺渡鴉青年似乎被什麼纏繞,無論纏繞他的存在是否有惡意,總歸會影響他的氣運。


「但是我還想見到他們,我還見不夠⋯⋯還有很多話想和他們說⋯⋯」青年的回應被他自己無端拉長,好幾個音節細軟得像是隨時要消散,但說到最後一句時卻又無比清晰,他問:「我應該怎麼辦?」


「總有話是未說完的,留下來的人還是該多看看還留在身邊的人⋯⋯」趙大姨知道這些都是陳腔濫調,但她還是忍不住要說,她也只能那麼說。她抬眼一瞥,黑羽的青年又陷入呆滯與沈默,虛弱的精神又被思念牽引,引到了遙遠的某處。


看著怪可憐的。


「你今天還要買什麼嗎?」趙大姨看他這樣又心疼,想想他也不可能馬上擺脫陰影,於是還是問了一句。


游離的眼神這才開始收束,集中投向問話人身上。渡鴉青年又靜默半晌,似乎是在猶豫什麼,欲言又止幾次才說:「會有這種紙做的立體生日蛋糕嗎?」


那麼慘的嗎?


趙大姨瞬間尷尬,尾巴都不敢搖了。她實在沒想到居然是要買生日蛋糕,無論是誰生日,居然要來這裡買蛋糕也確實夠不幸了。


「找人給你做一個,你先過來坐著吧。」趙大姨說罷,就去店後把丈夫叫來。


趙大爺從前經常竹篾與彩紙製作各類物品、場景、樓房的形狀,但現在紙紮用品幾乎都可以用裁好的硬紙板代替,再也不需要這般複雜的技術。


一身技術無處施展,他納悶得很,聽見有人要找他紮個生日蛋糕,高興得不得了。他迫不及待在地上鋪了好幾層舊報紙,拿起竹條、薄紙、漿糊就開始要大展拳腳。


趙大姨看他這得意勁兒就不痛快,人家這是件喪事,那老頭還真敢當喜事辦了?那位憂鬱的青年倒是不在意,安靜地蹲在趙大爺旁邊看他慢慢給蛋糕內部塑形。


一層層、一下下,竹篾被趙大爺削得光滑柔軟。柔軟的竹條彎成一個個圓,沙紙條一圈圈繞在塗滿白膠漿的接口處,趙大爺粗糙的指腹緩緩地將形狀搓圓一些。


「你想要怎麼樣的蛋糕?叔叔啥都紮得出來!」趙大爺問道,他捲曲的犬尾在身後搖得起勁,沒等青年回答就擅自貼起花里胡哨的彩紙。


青年也不在意,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那雙手,似乎他只要用心凝視這些祭品,思念與哀愁便能注入那一根根的竹條中。


「怎麼樣?」趙大爺捧起小小的紙紮雙層蛋糕,米白的紙上灑了彩色紙碎,甚至還用硬紙卡做了幾顆小小的草莓點綴。


「好酷。」青年小心地接過蛋糕,彷彿那是真的蛋糕,失手打翻的話就會在地上碎成一團。


「給你,生日蛋糕可不能少了蠟燭。」趙大叔拿出半截蠟燭給青年,青年接過那節紅色的蠟燭,握在手裡,又是久久沒有說話。


渡鴉青年向兩人道謝,付過錢後就走了。趙大姨看著他離去時腳步仍有不穩,仔細看,翅膀的羽毛也有些稀疏,連那些落在他身上的光都無法撈住。


趙大姨不禁嘆了口氣,她聽見趙大爺在她腳邊窸窸窣窣地收拾,於是便打算蹲下來幫忙。誰知道趙大爺突然驚叫,嚇得她尾巴上的絨毛炸開,往後一退就把架子上的貨物撞落了滿地。


「你發什麼癲?」趙大姨氣得連連拍打他肥厚的肩膀。


「這是剛才的小伙子吧?」趙大爺展開手中的舊報紙,湊到趙大姨面前。她的氣還沒順下,本想著這人是不是又想把話題扯遠,但定睛一看,報紙上的人確實眼熟。


不過又不是那麼眼熟。


同樣是黑髮赤眼,只是報紙頭版上那位渡鴉亞人抱鮮紅的電貝斯,他站在聚光燈下,站在萬人仰望的舞台上。豐滿的羽翼展開時彷彿有閃光一併綻放,就連油墨都能印刷出他那刻的輝耀。


新鳥的伊斯頓·哈珀是多麼意氣風發。


「真是造孽。」趙大姨看了兩眼報導內容,深深地嘆了口氣,她同情地說:「出了那麼大的意外,就他一個活下來受罪,真是可憐。」


「他的命真不好。」


*

難得今天放晴了,伊斯頓卻只走在樹蔭底下。繁茂的枝葉將這條路分割出明暗,他獨自一人走著,紙紮蛋糕和蠟燭在鐵桶裡哐啷哐啷地響。


沿著這條石鋪的街道繼續前進,然後他向左轉去,在那個十字路口再右拐。林立的樓房不知何時掩蔽了天日,成了彎曲的拱頂,他還是一步步地走著。


不回頭,從不回頭,但他又真的知道自己在往哪裡前進嗎?


伊斯頓來到一條窄巷的盡頭,前面已經走不通了,四周也沒有人。他想這裡應該是最合適的地方,於是就將鐵桶小心翼翼地放下。


噠——拇指輕挑,銀色的火機蓋子彈開,鋼輪摩擦的瞬間碎焰如紅星般飛散。橙白色的光點燃了發黑的燈芯,伊斯頓隨之將燃燒的蠟燭丟入鐵桶。


「不、不可以燒東西⋯⋯這樣很危險的!」


伊斯頓聽到背後傳來熟悉的聲音,他茫然地轉頭,果然是特洛斯。特洛斯滿臉擔心,但又害怕刺激到伊斯頓,於是就小心翼翼地靠近。


「伊斯頓⋯⋯你在做什麼呀?在公眾地方燒東西很危險的,有可能會點燃旁邊的雜物⋯⋯不要燒了好不好?」


伊斯頓已經懶得問為什麼特洛斯會知道自己在這裡,只是別開臉,一言不發地繼續盯著燃燒的紙紮蛋糕。特洛斯悄悄站到他旁邊,雙手拘謹地疊在身前,緊張地搓著。


紙蛋糕上覆了一層橙焰,白色、彩色的薄紙在火中逐漸發黑、捲曲,變成一個個補不回來的空洞。灰煙帶著一種寂寥的香氣,向空上升時,站在火旁的人也被薰得滿身香味。


特洛斯不時用餘光偷看,內心仍是相當擔憂,幾次偷望,視線突然就和伊斯頓的目光撞上。


「呃⋯⋯」特洛斯猶豫著是否該要道歉,但在他開口前,伊斯頓終於開口了。


「我之前做了一個夢,夢到克里斯來找我,我問他是不是還能再來。他居然說,來一次要花錢,所以不能經常過來了⋯⋯」伊斯頓苦笑一聲,他繼續說:「我上網查了,他們說那些亞洲人會給去世的親人燒紙錢、燒日用品,死去的人就會收到⋯⋯克里斯他們好像真的收到了。」


那些話聽著既荒謬又難以理解,但特洛斯只是靜靜地聆聽這些輕緩的話音,交握的手握得越發緊。


薄紙燒盡,竹蔑做的支架也被燒得斷裂,坍塌的形狀在火裡早已看不清了。灰白的煙逐漸稀疏,火焰也開始縮小,在真正熄滅之前,伊斯頓從大衣的口袋掏出幾張紙片,丟入鐵桶。


「如果我繼續燒,克里斯他們是不是還會再來看我?」


沿著圖片中的樂器邊緣笨拙地剪下,小小的吉他、鍵盤和架子鼓在最後的火中和蛋糕一起被燒成灰燼。


火與煙讓乾澀的眼球變得濕潤,那層薄淚積成厚水,在眼瞼開合之間滑落,最終連成綿長的線。伊斯頓只是將雙手插在大衣口袋,望著桶底那團烏黑的碎屑。


「如果是我的話,我會很不捨得你,一定會想辦法回來見你的。」特洛斯的淚水像是受到感應那般,接續不斷地掉落,他不好意思地抽出手帕擦淚,說話時也黏著淚意,說:「他們一定也會這樣想的。」


伊斯頓木然轉頭看向特洛斯,看著同樣的婆娑淚眼,他的痛苦有一瞬間仿佛被切薄了,跟著特洛斯的眼淚一併流下。


「⋯⋯對不起,今天可能吃不下你準備的蛋糕了。」伊斯頓別開目光,目光又回到那塊早已失去形狀的蛋糕上。


早上離開公寓前,伊斯頓就發現冰箱裡有個生日蛋糕。他想應該是特洛斯昨晚悄悄準備的,大概是希望自己一醒來就能受到祝福。


伊斯頓其實能感受到其中的溫柔,但今早打開冰箱,他只是看了一眼便關上門,蛋糕還是被孤零零地留在原處。


「沒關係。」特洛斯搖頭,他伸手輕輕撥去落在伊斯頓頭髮上的灰屑,他想露出笑容來安撫人,但無奈他的眉眼也擺脫不了哀愁的哭相,呈現的效果實在乏善可陳。


他怎麼笑得比哭還難看?伊斯頓無奈,但還是笑了,終於伸手將臉上的眼淚擦掉。


「那、那等一會回去時候再買點你想吃的吧?從這裡走回去好像有點遠⋯⋯你會不會很累呀?⋯⋯不過你應該還不習慣坐車吧?」特洛斯見伊斯頓唇邊浮起了輕笑,又開始喋喋不休地說著。


「一起走回去吧。」伊斯頓只是丟下這麼一句話,彎腰將冷卻的鐵桶拎起來。


「我幫你拿吧?」特洛斯接過他手裡的鐵桶,笑容總算比剛才好看了些。


回去的路上,兩人走得很慢。伊斯頓忽而覺得一陣熱,來時明明是那麼陰涼,現在穿著大衣還有點冒薄汗。


他不解地抬頭,忽然發現是因為特洛斯一直走在樹蔭下,所以自己才會走在這溫柔的光下。


「⋯⋯回去切了那塊蛋糕吧。」


「咦、咦,可是剛才不是說吃不下嗎?真的沒關係嗎……」


「你不打算一起吃嗎?」伊斯頓皺眉,瞥了一眼特洛斯。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跟你一起吃⋯⋯」特洛斯怯生生地回道,回完又一臉開心,唇邊的笑意都壓不住了。


為什麼我生日他會比我還開心?伊斯頓無聊地想著,走路時他不自覺偏向一邊,無意間為特洛斯留足了陽光下的位置。


伊斯頓一路走,一路和特洛斯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直到回到公寓,他仍舊沒發現,特洛斯始終走在樹蔭下,未曾靠近。


Fin.//2023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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