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夜】六五夜

【妖夜】六五夜


  

  「——總之,事情就是這樣。」

  「咦、呃,有什麼事情是我能做的嗎?」

  

  ✡

  

  賀茂佑司才剛完成學院派發下來的工作。那只是一項非常簡單的小任務,和同儕一起順利解決之後,他們被熱情的主人留下來一同用膳。一頓飯都還沒吃完,兩人又被人給拉住了。

  

  「喂,你們是陰陽師吧?」

  

  暫且不知道對方的目的,佑司放下筷子,非常謹慎地答道。

  「不,目前還只是學徒而……」

  

  他的話沒能說完,只見對方擺了擺手,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發言。

  「誰知道這之間有什麼差別。我問你們,你們應該可以幫忙解決我的問題吧?」

  

  「那要看您……」他停頓了下。

  「我姓山口。」對方立刻接上。

  佑司點了點頭:「那就要看山口小姐遇到的是什麼問題了。」

  

  一說起這個對方就來氣。

  「吶!聽我說,最近我收到一封莫名其妙的信,信上說近日會來取走我的心愛之物。氣死我了!到底是哪個傢伙這麼大膽敢挑釁我?」

  

  而後連珠炮似的抱怨與謾罵砸得佑司一臉猝不及防,眼看女子的情緒愈演愈烈,大有再罵三百回合的趨勢,佑司迫不得已,只得先截住對方的話頭。

  「那個、山口小姐,能再和我多說些信件的事嗎?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我可能需要再多一點線索……關於所謂的『心愛之物』,山口小姐有什麼頭緒嗎?」

  

  絮絮叨叨的清脆聲響為之一頓。

  

  許是從未想過自己說話也有被人打斷的一天,山口小姐的惱怒之情直接實質化地寫在臉上,聞言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回答。

  「嗯?我的心愛之物是什麼?這我哪知道?」

  

  「啊……」

  佑司搔了搔臉頰,頓時覺得事情難辦了起來,還沒等他想好該怎麼措辭,面前的女子已經高傲地抬起下巴。

  

  「——總之,事情就是這樣。怎麼樣?兩位有辦法幫我解決問題嗎?」

  

  佑司偷偷覷了同儕一眼,與被帶著節奏走的自己不同,同儕自始至終都維持著冷靜,即便是在女子說話的過程,對方也沒停下手中的筷子過。

  ——是把山口小姐交給他一個人應付了嗎?肯定是吧?

  

  許久得不到回應,山口小姐敲了敲桌子,將佑司的注意給拉了回來。

  

  同儕是指望不上了,佑司反射性地坐正。

  「咦、呃,有什麼事情是我能做的嗎?」

  

  「我怎麼知道你們這些陰陽師有什麼手段?」

  山口小姐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所以我這不是在問你能不能幫忙嗎?」

  

  不,所以說,他其實還不是陰陽師啊!

  

  佑司又看了同儕一眼,如果要留下來幫忙的話,勢必會耽誤回到學院的時間。他畢竟不是一個人出門的,不能光顧著自己的想法。

  他的目光太過明顯,同儕放下手中的餐具,擦了擦嘴巴,給了他一個準話:「無所謂。想做的話就去做。」

  

  他這才放下心來,露出輕鬆的笑容。

  接著又轉頭望向山口小姐,向對方表示幫助的意願:「雖然可能還有許多不成熟的地方,但我很樂意幫助山口小姐。」

  

  山口小姐冷哼一聲,對於這個結果似乎並不意外。

  

  「那麼,可以麻煩山口小姐把那封信帶來給我看看嗎?雖然還不知道所謂『心愛之物』指的到底是什麼,但說不定能在上面找到什麼線索。」

  

  山口小姐走了。

  趁著這個空檔,有些方才不便明講的事情總算有了出頭的機會。佑司悄悄靠近同儕,將自己的手帕遞給對方:「那個,飯粒黏在嘴角上了……」

  

  「……哈?」

  親眼看著同儕瞪大眼睛,一把搶過手帕跳離了三步遠。

  「誰誰誰要你多管閒事了?我告訴你,我、我我才不會因為這一點小事就跟你道謝呢!」

  

  太好了,沒有當下提出果然是正確的選擇。

  他很明智地沒有繼續刺激同儕的神經。

  「啊,手帕不用還我也沒有關係的。」

  

  「誰要你的手帕啊!」

  起到反效果了。

  

  這可怎麼辦呢?

  他正有些苦惱,便聽身旁傳來一聲輕笑。

  

  佑司回過頭。

  「啊、夫人,謝謝您今天的招待。」

  一旁正幫忙收拾餐桌的是本戶的女主人山本夫人,他們今天便是受到山本先生的委託,才會前來山本宅執行任務,然後又被這熱情的一家留下來用膳。

  

  「別這麼說,兩位才是,今天可幫了大忙呢。」

  山本夫人用袖子輕輕遮住笑臉。

  「反而是我該感到抱歉才是。那孩子——山口——是外子的遠房親戚,暫時借住在我們家。她被嬌慣著長大,性格有些任性,如果有冒犯的地方,我先代她像兩位大人道歉。」

  

  語畢,山本夫人便要彎下腰肢。

  

  「哪裡的事……!」

  佑司被她鄭重的態度給嚇了一跳,連連擺手,頓了一會兒,確認同儕沒有任何反對或不虞的意思,這才放心地將話給接了下去。

  「我並沒有感到被冒犯。或許是已經被困擾好一段時間了,山口小姐感覺有些急躁。不過,我想我能夠體諒她的心情,事情如果能早點解決那便再好不過了。」

  

  山本夫人看上去也鬆了一口氣。

  「您能這麼想真是太好了。對了,不知道今天的餐點還合兩位的口味嗎?我去廚房備些茶點,還請兩位大人稍坐片刻。」

  

  

  ✡

  

  山口小姐風風火火地回來了。

  一同帶回來的還有那封匿名的恐嚇信。

  

  佑司打開信封、攤開信紙,裡裡外外地檢查過了一遍,正如山口小姐所言,上頭並未附上署名或是任何能表示身份的資訊。

  

  「兵分二路吧。」

  他的同儕半靠在門邊,懶洋洋地給出意見。

  「我負責去找出那個躲在暗處的寄信者,你就在這裡和山口小姐好好想想那個所謂的心愛之物到底是什麼東西……幹、幹什麼這樣看我!我也只是順手、不對,是想要趕快回到學院!總、總之,才不是想要幫忙呢!」

  

  佑司露出感激的笑容。

  「不會太麻煩你嗎?抱歉,明明是我自己決定要留下來幫忙的。」

  

  「追蹤可是我的強項,反正也花不了多少功夫。」

  對方很快地別過頭,像是忽然又想到什麼,故作兇狠地回頭瞪了佑司一眼。

  「你不要誤會,我可不是為了你才這麼做的。」

  

  佑司對此已經頗有經驗,聞言只是將信紙遞給對方。

  「如果要追蹤的話,還需要什麼其他物件嗎?」

  

  「不用。」

  警報解除——一談起專業領域,同儕可就不是那副容易害羞的樣子了。只見對方隨意地從佑司手中接過信紙,放在鼻子下嗅了嗅,臉上立刻勾勒出自信而又張揚的笑。

  「這就夠了。」

  

  佑司還是有點擔心:「真的沒問題嗎?如果——」

  

  「囉嗦什麼,就說了只是舉手之勞。」

  剩下的話語都在對方嫌棄的眼神中被硬生生給吞進肚裡,佑司只能又露出一抹笑——這次是無奈:「那就萬事拜託了,請務必路上小心。」

  同儕的回應是直接翻出牆外。

  

  山口小姐發出一聲冷哼。

  

  佑司回頭時看到的就是對方滿臉不耐的樣子。

  「事先聲明,關於那什麼心愛之物,我這裡半點頭緒都沒有。還有,你那個同伴真的靠譜嗎?我以為陰陽師只要召喚式神,或是隨便拿個符紙唸些什麼咒語事情就能馬上解決了呢——搞什麼啊,從牆上翻過去是看不起我家大門嗎!」

  

  「呃、」

  他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安撫山口小姐,只好先就最近的質問向對方解釋。

  「絕對沒有瞧不起大門的意思!」

  

  這話說出口他自己都覺得窘迫,但還是硬著頭皮給說了下去。

  「我是說、對於同樣的事件,每個人都有各自不同的處理方式。有擅於使用符咒的人、擅於利用式神的人,當然也有更擅於親身上陣解決一切的人。雖然大概沒有山口小姐想像中的那種畫面,但請相信我,事情一定會順利解決的。」

  

  至於六生之間的職階問題,佑司很乾脆地放棄了解釋。反正山口小姐看起來也沒有很想知道。

  

  他不是很擅長應對性格太過強勢的人,在山口小姐發話之前,佑司趕緊又搶著開口。

  「那個,山口小姐,我從剛剛就一直有點在意,信封上的這塊墨痕是山口小姐不小心留下的嗎?」

  

  方才為了確認信上有無遺漏的資訊,他只對著信紙仔細端詳,如今信紙被同儕帶走,他反而有機會注意到剛剛沒有發現的細節。

  

  山口小姐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了過去,頓時柳眉倒豎,杏眼圓睜:「當然是送來的時候就存在了,我看起來像是這麼不小心的人嗎?」

  

  在信封那龍飛鳳舞的字跡上,「口」字就像是在墨跡未乾時被什麼東西蹭到一樣,糊了一大塊,只能隱隱約約看出一個方框和明顯的污痕。

  

  佑司很識時務地馬上道了歉,可惜山口小姐並不買帳,在對方咄咄逼人的態度下,佑司直接被逼到牆角,只得舉手投降,看上去好不可憐,惹得進門的山本夫人又笑了出來。

  

  終於在山本夫人於心不忍的勸說之下,山口小姐總算放過了他,看來女主人的發話還是有用的,佑司鬆了口氣。

  

  「對了,另一位大人呢?」

  山本夫人是來幫他們送上茶點的,他正要向她解釋同儕的去向,就在這時收到同儕的傳訊。

  佑司乾脆直接打開通訊。

  

  『喂,這傢伙說那封信不是寄給山口的。』

  佑司本來想先關心一下對方的情況,沒想到一開通訊劈頭就是這麼一句話,不由得愣了。

  

  山口小姐頓時坐不住了,急吼吼地跑到佑司身旁,就差沒搶過通訊的符咒:「怎麼回事?什麼叫作不是寄給我的?」

  

  『她說這封信是要寄給一個姓「山田」的女人,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跑到別人手上。』

  這問題對面回答得很快,顯然是早就探聽好了答案。

  

  佑司暗忖,山田和山口在字形上確實有一定相似性,如此也能解釋信封上污痕——怕是在送信過程中被誰蹭到一塊,單憑口字的筆劃,應該不至於有那麼大塊的痕跡。

  

  「啊,所以當務之急是先找到那位山田小姐……」

  雖然事情似乎已經與山口小姐無關——也就是說,山口小姐的委託,至此已告一段落。不過既然都已經找出匿名的寄信者,如果能順勢為原先的收件者提供一些幫助,那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暗暗為接下來的行動做著打算,抬頭正想探聽附近有沒有姓「山田」的人家,映入眼簾的卻是山本夫人發白的面孔。

  

  「夫人?」

  

  「我……山田是我出嫁前的姓氏……」

  佑司暗吃一驚,沒想到事情竟就如此恰巧:「那,如果說到『心愛之物』,夫人會想到什麼呢?」

  「心愛之物、心愛之物……啊!」

  

  手上的東西落了一地,山本夫人卻顧不得收拾,慌不擇路地跑了出去,嘴裡只叨念著一個名字。

  ——沒記錯的話,那名字屬於山本夫人那出生不久的孩子。

  

  這下佑司也變了臉色。

  「能幫我問一下那位所稱的『心愛之物』到底是什麼嗎?」

  低聲向另一頭交辦完事項,他等不及對方的答覆,忙跟在山本夫人身後一起衝了出去。

  

  ✡

  

  敞開的門戶、散落一地的雜物,還有就坐在和室中央,懷中抱著嬰孩的妖怪。

  

  佑司眼明手快地攔住眼睛發紅的山本夫人。

  嬰孩正咿咿呀呀地揮著手,他已經看出對方並無惡意,想了想,還是主動上前了一步。

  

  「那個……」

  

  ——可以先放下手中的孩子嗎?

  ——可以談談嗎?

  還是……

  

  不等他組織好完整的語言,那位女性已經先看了過來。一瞬間,強大的妖氣鋪天蓋地席捲而來,將佑司定在原地。他感覺自己全身上下寒毛直豎,強烈的危機感正警告他千萬不可輕舉妄動。

  

  不過……

  

  看著面色發白的山本夫人,佑司咬了咬牙,強壓下身體的顫抖,再次開口。

  「請……」他吞了下口水。「能請您先放下手中的孩子嗎?」

  

  壓迫感並沒有消失,佑司緊張地盯著對方。

  即便沒有從對方身上感知到任何惡意,但在面對實力遠勝於自己的存在時,依舊難以克服身體本能的恐懼。

  何況——那脆弱的小生命就掌握在對方手中。他相信面前的女性並沒有要傷害孩子的意思,甚至可以說是喜歡也不為過,否則那孩子根本不可能活到現在。

  當然了,他願意相信來自妖怪的善意,願意相信世上沒有絕對的壞人。或許他能夠以自己的生命為誓,但卻不敢拿他人當作賭注。

  

  那位妖怪終於動了。

  佑司下意識地繃緊神經,直到對方輕輕將孩子放下、自窗戶躍出,又直到山本夫人快步上前抱起嬰兒、輕聲誘哄,他忽地回過神來。

  

  這才發現自己滿手冷汗。

  

  ……

  

  「喂。」

  「賀茂。」

  「——賀茂佑司!」

  

  「啊、是!」

  「你這傢伙有在聽我說話嗎?」同儕的語氣飽含不滿。

  他趕緊道了聲歉:「非常抱歉,現在是在說信的事情吧?」

  

  同儕睨了他一眼,繼續說了下去:「總而言之,那個半妖——寄信的那傢伙——只是寄了一封恐嚇信,其實沒打算著手實施。這點我能作證,那傢伙根本沒有要出門的意思,被我找上門那副驚駭的模樣,一看就不像是能幹大事的。切,不過是個尋求關注的惡作劇罷了。」

  「那麼,闖入山本宅的那位……」

  「據說是她的仇家,循著信的地址來的。嬰兒的血肉對妖怪而言,似乎有著養顏美容的功效,就是不知道最後為什麼收手了,總不會又是個沒膽的吧。」

  「應該不是這樣吧……」佑司回想了一下:「那位女性看起來很喜歡孩子的樣子。」

  「呿,你看誰不是那樣。這世上才沒有那麼多好人。」

  

  「……」

  「……」

  

  氣氛一時之間有些尷尬。

  他知道這只是兩人觀念的不同,並不打算將自己的看法強加至對方身上,只得先岔開話題:「話說回來,那位寄信者又是為什麼要寄出這麼一封信呢?應該有什麼特別的緣由吧?」

  

  「啊,喔。」

  同儕回神,略有些不自在地接過話頭。

  「你說那個啊,她只是想報復一下拋棄自己後又另結新歡的母親……所以我才說這不過就是個尋求關注的惡作劇嘛,嘖,簡直跟小孩子沒什麼兩樣。」

  

  「山本夫人?」

  佑司詫異,隨後微微蹙起眉頭。

  「不管怎麼說,牽扯到小孩子還是有點……」

  

  「不是小孩。」

  同儕擺了擺手。

  「那傢伙根本不知道小孩的存在,原本想拿來威脅的對象其實是山本先生。」

  

  佑司沒忍住吐槽:「……真的有人想得到嗎?」

  同儕聳肩:「誰知道。」

  原以為這句話就是結束了,不料對方猶豫了一陣,又再度支吾其詞地開口:「喂,你……你沒事了嗎?先說好,這才不是在關心你喔!只、只是因為賀茂你剛剛發呆了很久,我覺得有點好奇,對,只是好奇而已,才沒有覺得擔心呢,你不要想太多了!」

  

  倒沒想到對方還會提起自己方才的表現,佑司不由赧然,說話也跟著吞吞吐吐起來:「啊……其實也沒什麼,我只是覺得、自己果然還是太弱了。雖然事情依舊順利地結束了,但如果我能夠更強的話,想必可以做得更好吧。剛剛就是在想這樣的事情,確實有點不太像話吧?……抱歉。」

  

  「很弱這點這倒是真的。」

  雖然本來就沒想從對方那裡收穫安慰,但這麼直白的發言還是令他感到有些挫敗。

  「不過,」對方語氣陡然一轉:「我認為這次的事件中,賀茂已經做得足夠好了。」

  

  「就算沒有我的幫忙,賀茂一定也有辦法獨自完成委託對吧?我自己的話,做事比較直接一點,有時候不一定能發現那麼多的細節,所以……」

  同儕的視線開始飄移。

  「總、總之,結果是好的就可以了,我覺得你並沒有自己想的做得那麼差,真要說的話,我才更應該及時趕回來吧?何況前期的交涉也都是賀茂在處理,這點是真的很厲害……我、我才不是在安慰你喔!只是實話實說而已……那個、對,賀茂很弱也是真的!」

  

  前面聽得還有些感動,直到聽到最後一句後,頓時只剩下苦笑。

  對方的心意他確實感受到了,顯然對方並不擅長安慰的話語,這一連串話說完漲得整張臉都紅了。佑司見狀,噗哧一笑說:「謝謝。我感覺好多了。」

  

  ——這不是謊言,他也知道自己不過是有點鑽牛角尖,話說出來後就舒服多了。

  至於那句「很弱」的評價,他也沒太往心裡去,總歸對方說的是事實,只能透過努力修煉來補足了。

  

  「我又不是為了聽到你這傢伙的謝謝才說的!嗯……總之、繼續努力吧!」

  佑司無聲地笑了笑,良久——直到同儕差點再度惱羞成怒——才聽他輕輕應了一句:「好。」

  

  

  (2023.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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