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更年期

妈妈的更年期

苏瑾宁

今天看见一个小组讨论说如果回到十几二十岁的时候,最想和自己说什么话。

我想了想,留下评论说,“想告诉自己,少和爸妈吵架吧,尤其是你妈,她正更年期”。

退休了以后妈妈爱上了旅行,对,就是那种朋友圈刷屏式发照片的那种大妈包车游,最近她们组团去了西藏,玩一个月,结果我妈刚到拉萨就感冒了,加上高反,在拉萨躺了两天都没法出门,还是爸爸在家给我打了个电话,视频里说:“你妈高反,你去慰问一下吧。”

我赶紧给妈妈拨了通视频,拉萨一个三星的招待所里,WiFi信号断断续续的,我俩都扯着喉咙对着话筒吼,虽然理智上知道信号不好跟嗓门大小没关系。妈妈的脸蜡黄蜡黄的,嘴唇也没血色,却一直跟我说她没事。我连着好几天晚上睡不着觉,着急的下巴上冒了两颗痘痘。

老去的她越来越像我的孩子,我要宠着她,哄着她,教育她,照顾她。

我跟她说不要吃剩饭,不要熬夜,精碳水升糖快,隔三岔五微信上转钱给她发零花,过年发红包,教她正确的上下楼梯姿势给她叫她保护膝盖,买各种她舍不得买的健康食品然后听她数落我不要乱花钱,一遍遍的教她怎么上传和下载,时薪好几百的我花上好几个钟头帮她凑拼多多上那几毛钱的折扣,给她买的新手机骗她说是充话费送的否则她嫌贵,给她连上我的爱奇艺腾讯和芒果会员每隔两周就要重新教她一遍如何登陆……

谁又知道,十几岁的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离开她,二十岁的我曾经与她关系决裂,我曾经一度发誓,如果我有了孩子,我一定不要成为她那样的妈妈。

而我如今最大的愿望就是老天帮帮我,多给我一点点时间,与其说是懂事孝顺,更多的不如说是,愧疚。在我弱小的时候,她一直护在我身边,而在她老去的时候,我却远在千里之外。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走的越深,越接近曾经的他们,当他们终于无法再站在我身前将我与现实阻隔开,我才终于看见了这个世界真正的模样。工作了以后才知道挣钱难,结婚以后才发现爱情背后也有许多一地鸡毛。做一个社畜我已经精疲力竭了,他们是怎样做到几十年如一日的,赚钱养家,照顾老人,教养孩子,我觉得简直是不可思议。原来应酬晚归一身酒气的爸爸在外面喝酒并不是因为开心,原来妈妈并不是真的爱吃骨头和剩菜,原来我的玩具、书、千方百计逃课的补习班都是用他们的工资奖金堆出来的,原来小朋友撒谎其实根本瞒不过经历半生的他们,他们只是选择性地不拆穿而已。原来他们也只是普通人,会痛,会累,会无奈,会愤怒……会老。

前阵子妈妈说老花镜不见了,我赶紧照着她的度数下单买了副新的,下单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四年级第一次配眼镜的自己。妈妈领着我到三医院,因为别人说那是武汉最好的眼科医院。当时班上只有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其他男孩子课间会围着他喊“四眼田鸡”,我怕极了,害怕下一个坐在座位上被人喊“四眼田鸡”的人是我。妈妈连哄带吓的逼着我配了眼镜,我在心里恨极了她,可从十岁到现在,我的眼睛几乎没有任何恶化,摘了眼睛我的裸眼依旧能看到0.8。

我给她买的老花镜寄到了以后妈妈问我多少钱,我说不贵才两百,被她念了半小时,说她在拼多多上看上一个才几十,想着做够任务拿了折扣再买。“谁要你瞎积极,买个这么贵的眼镜”,妈妈在视频里摇头啧啧啧的抱怨。我突然想起,我的第一副眼镜,是一副无框的金属眼镜,因为死活不愿意戴眼镜的我报复地选了一款最贵的,镜框加镜片要四百多块,那是九八年的四百多块钱,那时妈妈一个月的工资也就七八百块,而为那一副四百块的眼镜,我恨了她好久,直到班上戴眼镜的人多了起来,我才渐渐的遗忘了这件事。

青春期的我非常不让人省心,逃学,早恋,抽烟,离家出走,在课本上画画,做小太妹,戳班主任车胎,还曾经把同学桌子点燃了。那时的我,只觉得妈妈是大魔王,排斥我的爱好,打压我的个性,阻碍我的梦想,拆散我的恋人,将她的期望强加在我身上。

而那时的妈妈到底是怎样的呢……

她工作上腹背受敌,要评职称,带项目,还要防小人。她的丈夫被提拔了以后在外连轴转的应酬,所有的家事都堆在了她的身上。她唯一的哥哥经历婚变,于是她揽下了照顾父亲的责任。而她迅速老去的父亲十年里前后三次心脏手术,还患上了艾尔兹海默症,性情大变,常常对她横加指责和谩骂,她不光要负担昂贵的医药费,要付出许多时间和精力去照料,还要承受精神上的折磨。她开始了更年期,一头乌黑的秀发开始灰白,俊俏的脸颊有了斑纹,她长了乳腺增生和子宫肌瘤,她生产落下的病根开始隐隐作痛。

而她唯一的女儿,逃课,早恋,在课本上画画,做小太妹,戳班主任车胎,烧同学桌子,离家出走,抽烟,将她视为大魔王,痛斥她“排斥我的爱好,打压我的个性,阻碍我的梦想,拆散我的恋人,将她的期望强加在我身上”。好强了一辈子的她,为了我给班主任送礼,在家长会上挨骂,而最后还要选择向我妥协,送我上美术学校,陪我艺考,攒钱送我出国,她说她为我骄傲。

我十八岁那年,姥爷走了。我记得在姥爷的葬礼上,妈妈哭的很凶很凶,我从没见过她那样哭过。她抱着姥爷的黑白照片倒在舅舅的肩上,哭喊着说,“上面再没人了,就剩咱自己了”……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妈妈并不是生下来就是妈妈,她曾经像我一样也是别人的女儿,她从我的位置上走过,而我终有一天会站在她那里 —— 他们会离开我,而我终于要独自面对这个世界。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恐惧排山倒海的向我涌来。

囧囧的母亲最近状况不太好,我们只要有空就会去西岛看她,每次去我们都带上好多东西,给她做上好几天的饭,帮她打扫屋子。这样跑了几次以后,我是真的有些疲惫,正好赶上项目末期压力大,和妈妈视频的时候哇的哭了出来。我不知道为什么,在她面前我总是脆弱又幼稚的。我说,我在囧妈那边帮她干活的时候,不自觉的就会想起姥爷还在的最后几年,妈妈要上班,要照顾几乎瘫痪的老人,还丧偶式的养了我这么个不省心的孩子……

我那时候觉得妈妈老打骂我,心里气的很,于是越发叛逆,现在想想,我自己也好想钻回去,扇自己两个耳光。

“妈妈,你是怎么捱过来的啊……”我一边哭一边说。

“就一天天过呗,还不是都过来了嘛,现在看看也都过去了。”妈妈在视频那边说。

“我现在想想自己那时候真是不懂事,一点忙都帮不上还到处惹事。”

“那你那时候小嘛,都是这么过来的啊。现在看看我也有欠考虑的地方,脾气上来了只晓得骂你,我也第一次当妈,你姥姥又走得早,碰到问题了我连个问的地方都没有。”一听见妈妈这样说,我反而更内疚了。

“可是我好内疚啊,我现在在加拿大照顾别人的妈妈,我自己的妈妈在那么远的地方……”我说到这又哭了起来。

“你这话就不对了,什么叫别人的妈妈,囧那是别人吗,那不也是我儿子。”妈妈说。

“不一样嘛…… 妈妈,你一定要活久一点,等我再多挣点钱,两边都能安家,不用被工作困在一处,就可以回去照顾你了。”

“你是想我活久一点帮你带孩子吧。”

“不是……”我突然有点哭笑不得。

“我们不要你还,你也还不清的哈,”妈妈说,“等你以后有小孩了,你都给他们,就当是还我了。”

妈妈曾经有一次视频里跟我说,发现我真的长大了,懂事了,以前她很怕老怕死,因为怕她不在了我怎么办,现在不怕了,因为我长大了。

我挂了视频心里想说,可是我怕啊。

我怕终有一天,他们会离开我。

我也会有上有老下有小的时候,我也会有更年期,我也会有一个或更多的中二叛逆的孩子,我也会走到,没有选择的,将这一切扛在身后,独自直面这个世界的一天。但我想,等真的到那一天,我大概也会像妈妈曾经那样,一天天的过,然后把难捱的日子渡过去的吧。

因为我的身体里有她,她在我的生命中,嵌入我的灵魂和血肉里,她的勇气,她的坚强,她的能量,她的爱,都慢慢地变成了我的,而我,则会像她那样,把这一切,都交给我的孩子。我会老去,而我的孩子会长大成人,就像她老去了,而我已经长大成人一样。

这样,便完成了这朴素的,周而复始的,却又是最原始最壮烈的,关于生命的往复和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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