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世間這刻經已沒唱片舖(星平﹑鍾禪)
劉舜
這大概是五年前的事情吧。
當年的厄爾尼諾現像遠沒有現在厲害。那時的冬天喔,是真的說得上寒風凜冽。哪像今年,我把Heattech全在櫃底掏出來了卻一次沒穿。早知冬季比不上那時入秋,我就該把全副心思放在妻子聖誕禮物的選擇上。
請別誤會,她從未抱怨我為她挑的禮物,即使那未有過新意。
她非任性的公主病,甚至從未作過公主夢,反倒在周公邀請下穿起盔甲,揮舞盾劍只為保衛自己的竹馬小皇帝。
五年前的一對新婚夫婦,接手了全港唯一的唱片舖。
絕佳的結婚戒指替代品,不是麼?
正當所有人以為我們看中店舖的黃金地段,我們旋即把大舖位劏成四份:三所出租給連鎖集團,剩下來角落的小舖位則讓我們借屍還魂,繼續前一位店主的虧本生意。
至少,這點小生意在連鎖店舖租金的頂力支持下,資金絕不可能達到虧蝕狀態。的確,把所有地舖租出去或者能賺更多的錢,但那可比不上我跟妻子後半生的細藝。
在唱片舖以迷你身軀延續的第一個冬季,我們買到許多聖誕裝飾,只為把店內裝扮成聖誕精靈的魔法小屋。雖然這裡的客人不多,但配合節日為店舖穿上新衣,算是身為店主的樂趣之一。
那日她正在把小巧的天使懸掛至櫥窗,玻璃門竟迎來該星期的第一位客人──也算熟人了。
回想起更遙遠的某日,他首次光臨劈頭就是一句:「嘩……神奇啊,怎麼唱片舖還沒全部倒閉?」小鹿的雙眼水靈靈的,眨巴眨巴的樣子讓人氣不下去。他說的話形似冒犯。但從他靈動的眼神中,卻能閱出那句潛藏的No offense。
「很驚奇嗎?」妻子語氣內是明顯的諷刺。她的性格對外人本就有點火爆,我都準備好當二人中間的和事佬了。
「是挺驚奇啦!我是猜不到現在還有人死守實體唱片,我以為全部人都早向數位唱片靠攏了。」美麗的雙眼瞇成月牙,言語之中滿是不難察覺的驚喜。
「對,都是你以為。」妻子冷笑一聲,我許久沒見過她對他人具有如此的攻擊性——我對上一次見識到她的冷嘲熱諷,已是政府劍指全民清零的時日。對方的臉容也不似會跟任何人計較,面對女性的惡意頂撞,男性只有回敬無辜的表情。
外來者從煩囂的市中心胡亂閒逛,竟讓他幸運地覓到桃花源。在此的異鄉人也不必念記外界的貪嗔癡三毒,內心得到罕有的一絲寧靜。他走得很慢,享受地吞吐沒有柴油味的新鮮空氣。
數位唱片的支持者停於香港作品的貨架前,閒逛已久的男性終究找到目標。他伸手,卻被特意在隔壁貨架整理商品的某人拍走了手。又不是圖謀不軌想要偷竊,現在連選購也不允許囉?不過,我妻子的眼裡就是從來容不下一絲的不道德。
「上Spotify買你的數位版去。」她的面容十分適合冷言冷語,她怎麼連生氣的時候都那麼可愛……
最後的最後,他還是從我妻子手裡買到了張敬軒的《笑忘書》。
他是個有氣度的男人,能無視她利刃似的眼神向我問價,還在她的惡劣態度下詢問我們怎樣稱呼,這就是個勇者。
「要不是他長得跟我夢裡的小皇帝一模一樣,我早把他趕出門口了。」在妻子說出實話之時,我才知道世事有如此巧合。夢中連續劇的主角在身邊出現,這跟見到電視台的當紅小生更為難得。有人說夢裡即前生,所以前者是往生亡者的再次結緣;後者只是運氣爆棚的一次偶遇。
奇怪的是,我並未為妻子對他的熟悉而嚐到醋意。有些實情我未全然坦白:我也常有活在古代的夢境,大多是於沙場之上揮舞大劍,金屬上的血水隨風墜落。在遙遠的戰爭年代,我是一位將軍,自然有需要護衛的人士。而他的臉孔,與我夢裡被要求守護的貴族之子一模一樣。
經男性頻繁地訪問小店,他跟我們早就混熟了。
他叫劉禪,跟歷史上輸光國家的昏君竟有同樣名字。
史上的昏君聽說最後被收納至安樂府之中。被當成勝利品在他人眼中算是屈辱,但在後半生的生活中他至少過得安逸。
「死得轟轟烈烈或是苟且偷安地存活啊……」某日的午後劉禪又在唱片舖裡打發時間,星彩——就是我妻子,主動說起那位臭名遠播的安樂公。星彩未有強迫他作出評論,不就是普通的閒話家常,倒是劉禪代入了古時皇帝,以自己的價值觀發聲。
「那肯定是活著。」他說得堅決。
「姜維不就死得轟烈被所有人所記住了嗎?那又如何?名聲換得了死後的帛金嗎?能的話我不介意跳崖,保我死後生活無憂。」怎麼看臉的時候沒覺得他那麼市儈……
人不可貌相一道理在劉禪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看他的外貌柔弱,一看就覺得他專一到爆,還因過份天真而總在情場上被人所騙,內心已是傷痕纍纍。
而事實上,這傢伙換男友的頻率比我們兩夫妻進電影院還高。
剛說到,那年的聖誕節,我妻子向對面的麵包店借了一條木梯子,只為爬上櫥窗頂端,替可愛的小天使留下位置。
「讓我幫你好不好?」劉禪抬頭望上去,如此就是三個天使,兩大一小的互相對視。
「讓你男友來幫我。」她反個白眼,木梯上的身子仍是很穩。別看她這句話像笑話似的,她可是說真的。
他是個Gay,從未打算藏在櫃裡那種。可能是因為他的臉容正中一仔的G點,與他共同步入店舖的男性定必非常優秀,身形也是令我羨慕的。正因如此,他的男友一定是粗重工作的良好勞工。
「分了啊……」他撇了撇嘴,明明知道星彩忙得沒時間看他的表情,但他總是不自覺地表現出我見猶憐的模樣。這或許正是他不時掰彎直男的原因。
還真的可憐……嗎?
「那趕緊找下一個,我欠個抬箱子的義工。」星彩哪管得著劉禪可憐巴巴,他臉上的雖然不算是裝出來,但他心中大多陰霾只需少於一星期,便被現實生活中的有趣事物全然驅散。
而且,她敢肯定,跟男友的分手會是劉禪活該。渣男不值得被安慰。
「又到要搬箱子的時候啦?」劉禪的眼睛眨巴眨巴,比起平日閃亮得像鑽石而今日稍為遜色,看得出來失戀對他還是有些許影響。
終於,待在門口的劉禪肯往店子內看一眼。
我來來回回地把重物往店內搬,但手上重量還未至於稱為負擔。你看,我還能邊運送箱子邊偷看聊天的二人,我多運個二十箱都不是問題。
「關平你別搞啊!我來幫你!」劉禪的中氣回來了,還以短跑百米冠軍的姿態勇往直前,往我的身前衝來。他幾乎是搶過我手上的,天知道這小小身子蘊藏了多少力氣。
有時我會在想,要是他願意把對我跟星彩的重視與體貼,分一半給交往中的伴侶,他定不會被劈腿得這樣快。
我們對他的熟悉感沿自從小到大的夢境,可劉禪對我們的偏愛毫無來由。至少,我與妻子花一個晚上的談心時間,仍想不出來他為何偏心於店舖裡的兩位老板。
在劉禪的協助之下,我們只花一個上午就完成唱片舖的節日裝扮。
來自山上大學的學生正處於學期間的假日。因此,他每日也有充裕時間從宿舍來到小店,只為與我們打發時間。
星彩事前為把棉花撕成大量鬆軟積雪,以填補櫥窗的狹窄空間。網上有實體唱片愛好者為我們捐出二手聖誕樹,綠油油的植物自然就站立在店的中央,比唱片更萬眾囑目。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聖誕的小鎮終於漸趨完整。
萬事俱備,連百利恆之星也有了,就差「東風」。
在我跟妻子的想像中,精靈小鎮連空氣都是泛著音樂的甜香。
「All I Want For Chrismas is you。」劉禪與星彩異口同聲,腦袋的劃一程度堪稱夫妻。
我跟他們的同步率絕對不差。在二人正式開口的前一秒,Mariah Carey的唱片已褪去硬膠外殼,全身赤裸地躺在我的掌上等待,靜候CD機將它擁入懷中。
以小鎮的標準來說,此地的設置完備。但用顧客的角度來說,這裡還差一項資本主義搞出來的人造奇觀。
我按下列印,讓電腦中的彩色海報被機械吐出。那是關興用PowerPoint弄的,雖說有些陽春,但滿載他滿滿的心意啊,我怎好意思不用?
我把海報貼於櫥窗的雪景,它顯得格格不入,正如唱片舖屹立在石屎森林中奇怪。
我們是唱片市場裡的一對奇葩,堅持出售實體唱片只是自尋死路。而劉禪,依妻子的言語所說簡直是法律系之恥,成績出盡奶力仍是「摱車邊」就不必說了,這傢伙還花心至極,把身邊的伴侶當成快餐時尚的衣物。
「以將來的社會棟樑來說他也算是個怪人了,要是他真的考到牌,我死也不願找他當遺產律師。」我的妻子說。
「五折喔,你們都不怕虧錢?」海報上是大大的「五」字。見到這駭人的折扣,劉禪比包括我在內的兩位店主也更為擔心。
「還行,用隔壁舖位的租金頂著還能賺錢,夠送你去環球旅行。」星彩也是老實,對於她信任的人可是從不說謊。她對人的戒心很重,但當她卸下手上的鐵盾,她會以真心毫不掩飾地面對當前的友人。
劉禪的相貌本就楚楚可憐。以電視劇的演員分類,他既可以女裝飾演公主身邊被欺負的妹仔,都可稍稍化妝,成為惹人憐愛的小公主本人。他的容顏是把割開戒備的利刃,而我相信他一直知情。
「那,我就要當第一個得到你們聖誕特價的客人。」劉禪眉開眼笑。
他甫說完,便悠閒地在木製貨架間穿梭。以男性來說矮小的身影甚至不比木架高,要不是星彩以不想被劉禪破壞店舖為由一直跟住他,關平怕是不看攝像鏡頭就望不到他們在哪。
在星彩的伴隨下,他從門口的國語專區走到靠近收銀處的香港專區,偏偏,還是找不到他的「夢中情碟」。
最後,二人的腳步停在男子組合的專櫃前。
「有趣……」劉禪低語道。如果連我也聽到這聲感嘆,我的妻子自然都接收到那聲喜悅。白晢的指尖把唱片從櫃中拉出,四位男人的側面佔據半個封面,黑白照片顯然不太吉利,跟四人的共同遺照沒個兩樣。
Limerence……
封面上的英文詞彙似乎由白漆噴畫而成,一串的英文明明每個單字也發得出音,組合而成的一個單詞我倒是讀不出來。
「Limerence。」果然是法律系才子,連生字都可以立即拼出音來。
「念錯了喔,是Limerence。」這就很尷尬了,被英文系的高才生找出錯處來。星彩還是一張冷面,就算是她老公——我,讀錯的字詞,她不多不少都會直接指出,她對英文就是有種強橫的潔癖。
「哈哈!星彩真的好博學啊!」劉禪還是一副傻呼呼的笑臉,被糾正對他而言可能是開心的。正所謂,只要他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其他人了。星彩的耳廓微微泛紅,伸手半捂住下半邊臉,好像做錯了甚麼事似的。
「你知道這個詞的意思嗎?」星彩見他對唱片愛不釋手,不禁想作出更多解說。
為什麼她能確認劉禪非對歌手著迷而是唱片本身?我們跟他聊過,除去那時全民造星未正式出道的姜濤以外,他哪認識其他香港歌手?
劉禪思考一會,他說不出答案。
「純愛,或者譯做迷戀都可以。」
她捏過盒子的外殼輕輕施力,劉禪就懂得她的所思所想,順從地鬆開手指。
說起戀愛,更多人會想到粉系暖色的顏色配置,而它則反其道而行。不過,迷戀也非如此浪漫的情感,只望事面意思,更多會嗅出字裡行間的危險——迷戀一詞總是與跟蹤等的變態行為扯上關係。
星彩把唱片翻到背面,膠盒的另一邊是Limerence的中文解釋:痴迷於某人的狀態,通常伴隨著幻想或與那人建立強烈浪漫關係的慾望。她把手上的死物放近劉禪,與客人共同閱讀稍長的解釋。
「那我就要這張好了!麻煩老闆娘!」劉禪笑得眉眼都彎起來,右手就插到口袋中摸出錢包。讀完題目的唯一解,竟是更激起他對唱片的興趣,便當場作出購買該貨品的決定。
「你又不能理解Limerence的意思,你買來幹嗎?」我的妻子總是這般,口中對不懂藝術的劉禪甚是嫌棄,做出的行為卻處處是對他的體貼。
我接過她手上的正方盒,以精美的包裝紙把它重重包裹。我知道這做法很不環保,但一年一次嘛。連說How dare you的挪威小女孩也得接收慈祥老人的聖誕禮物。
他眨眨眼睛,滿臉的疑惑明顯是對星彩揶揄的不理解。
「難道說,你會對某位男性產生情難自禁的痴迷?」她輕蔑地笑了,但口中對劉禪的質疑全部屬實。要是他對以前的任何一任伴侶愛得執著,男友如衣服還會發生在他身上麼?
「要是你能理解,無性戀都能愛人了好嗎?」星彩舉的例子在劉禪耳裡定是突兀,兩個比喻看似無挐無掕,在我耳中倒是有濃濃的趣味,也聽出了當中調侃。夫妻間相處僅僅半年,但這種程度上的默契跟會心一笑都只是剛好。
「關平!連你也笑話我!」明亮的眼睛閃爍水光看著就無比可憐,但他心中是否真的委屈,那就不得而知了。至少,我是心軟的。
「我會的啊!我對全部前男友都是真心的啦,也超想跟他們約會!不然我為什麼答應跟他們一起!」奶狗焦急起來會咬人,劉禪憋屈起來都是會反駁。
「就是,我有許多份純愛。一次過可以有幾份,同時痴迷好幾個人就是了……」他的中氣再度不足,看來有人心虛了啊……
他說話的邏輯很對,待業律師的伶牙俐齒正可在此看出一二。即使純粹普通打牙骹,劉禪也從不遺下腦袋。
「所以你是在這邊囤積居奇喔?」又是一聲星彩的招牌嘲諷,劉禪的臉容就更楚楚可憐了。
她口中諷刺性的話語可能過於銳利,劉禪忽爾抿起嘴唇,短時間內居然一言不發,要是說他被大刀斬去喉嚨我也是信了。
星彩不知所措的模樣甚是少見,因此當她別過頭來向我打眼色,我都不知道該感嘆星彩的可愛,或是擔心劉禪的心情低落。
我以絲帶為唱片打了個蝴蝶結,一份精緻輕巧的禮物就此出爐。我本來就有不收他錢的意願,就當是感謝他為冷清的商店門戶帶來人氣。但如今,只能把此當做冒犯他的賠償了。
「星彩,你提醒了我。」劉禪喚人時不會拋棄嗲聲嗲氣的機會,不時就是一句「星彩BB」跟「關平BB」便丟到你的臉上。所以,在我跟她聽見那兩字時都打了個突——語氣太嚴肅了,我難以想像不撒嬌的布偶貓。
該說服她道歉嗎?我也不知道,就連我自己都不懂劉禪的底線在哪,而她,都不是個勇於拉下面子的女人。正因為他一直都是溫軟地笑著,我那說話直爽的妻子才能與他成為朋友。
不是所有人也可以忍受她私或下的直腸直肚。
我走過去,握住她纖細的手腕便把她往自己的身後帶。道歉這事,還是由我來罷了,低頭認錯一向是我更擅長的事。
「這張唱片,就當成我買給下一位客人的聖誕禮物吧。」劉禪呼出口氣,笑得連眉毛也是舒展的。
不僅是我,就連星彩都是鬆一口氣。雖然她從認識劉禪起始就對他少說好話,但其實並不厭惡表面上單純的小伙子。星彩最愛的就是摩耶犬了,雖說劉禪是小型的狗仔,但她對天使般的笑臉始終沒有抵抗力。
看,店內的收銀處後甚至有三張椅子,設計與色調相同的是我與妻子的專用酒吧木椅。至於印上狐狸臉容的小型懶人沙發,是星彩為他特地添購的座椅。可想而知,她對劉禪的好是真心實意的。
「對了,你們收不收信用卡?」是劉禪一如既往的傻笑。
我望向簡陋的收銀機,那連八達通機也沒有,更何況用於信用卡交易的機器?而事實上,劉禪都見過我們交易許多次了,怎會不清楚信用卡行不通?
我的妻子薄唇微啟,我就知道二人的鬥嘴將再次開始,我也不必要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