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常午後:索蘭在窗邊》
沃隆·米哈伊洛維奇機密檔案編號:ВМ-196 / 哨兵觀察紀錄(第50頁)
檔案等級:高度機密 / 僅限四級以上研究人員閱覽
對象代號:ВМ-196
觀察員:██████ 博士
地點:G棟感知實驗區 / 精神共振室B7
哨兵狀態穩定指數:87%
感知覆蓋範圍:直徑5.3公里
精神體活躍度:高
語言能力表現:正常,無口語混亂
異常現象:於未連接嚮導的情況下出現持續型精神鎮定跡象
紀錄節選開始:
時間:19:04:21
ВМ-196 坐於共振椅上,雙眼閉合,手指交疊於胸前,主動要求關閉環境白噪音裝置。當我詢問原因時,他回答:
「她的聲音比較安靜,而且比那些噪音要清楚多了。」
他所謂的「她」,依舊指涉其自稱的嚮導:Solenne。本單位尚未在其神經鏈紀錄中發現任何穩定共振痕跡,亦無任何已註冊嚮導與其配對過。
ВМ-196 仍拒絕接受此判定。
當精神共振程序啟動時,ВМ-196出現極短暫的瞳孔收縮與異常心跳速率(+23%),但無痛苦表現,反而主動輕聲低語。紀錄裝置捕捉片段如下:
「……別走,妳來得比昨天晚了。
這裡有一種新藥,我不喜歡,味道像石灰粉……但妳會喜歡的,對吧?妳總喜歡那些讓我安靜的東西……」
「……今天我很乖,沒有打破任何東西,也沒有想起妳不在的事。妳會誇獎我嗎?……妳能摸摸我的頭嗎?……Solenne?」
聲紋顯示其語調輕柔,近乎孩童期依戀反應。數分鐘後,ВМ-196出現短暫語言斷裂與手部抽搐。而後ВМ-196睜眼,凝視天花板約26秒,忽然低聲自言自語: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妳從沒存在過。
那我現在在跟誰說話?」
紀錄至此,他笑了,笑得很溫柔。
我看不出那是恐懼,或解脫。
觀察員註記:
ВМ-196的精神體投射頻率與自洽邏輯性極高,數據幾可模擬真實哨嚮共振現象。他對虛構嚮導的認知、情感回應與神經反應已形成近乎完美的自我閉環系統。建議列入「人格解構傾向哨兵」的觀察名單,必要時進行深層潛意識干涉處理。
但他會知道的。
他一直都知道。
《內部觀察報告 · 非公開資料節錄》
時間:02:36:50
他又在對空氣說話。
今晚的對話持續了九分鐘——比昨晚短一點。他語氣很溫柔,擔心吵醒誰似的低聲耳語,最後突然笑了一下,如同聽到某個熟悉的玩笑。
……我不確定他是不是在演戲,但他笑得太真了,整張臉都被什麼柔軟的光覆住。
《第五輪康測筆記》
ВМ-196拒絕與任何實體嚮導進行連結,理由是「索蘭會吃醋」。
——他在說謊的時候不眨眼,講得像在描述天氣。
我問他:那她現在在哪?
他指了指右後方的牆角,一片陰影交疊的空處。
「在那裡看你。」他說,「她不喜歡你問這種問題。」
《食堂自動記錄器》
時間軸畫面截取 13:21:47:
ВМ-196拿起兩份食物,在隊伍中自言自語,「今天換妳挑——別再假裝妳不餓了,Solenne。」
「在我眼裡妳永遠是最美的,請不要再說要減肥,親愛的。」
他將其中一份放在對面空位,並輕輕挪了一下椅子,像是在引誰入座……
《第七輪康測筆記》
……觀察結束。
檔案將在下輪實驗周進行移轉,相關實驗子團隊將陸續解散。
「……他恢復得很好。」
醫療部門的女醫生邊說話,邊將文件夾輕拍在手上,聲音帶著輕鬆的肯定。
「自那次精神域重組實驗後,沃隆的感知曲線趨於穩定,感知覆蓋範圍恢復正常值,精神體也平穩下來,不再出現違抗指令的行動。他……恢復得很好。」
操作部門幾經換血,相關實驗團隊被解散……ВМ-196被下達了判決處分,即刻抹消其存在,相關紀錄轉移『黑名錄檔案室』。
接著『沃隆』從白牆的房間裡走出來了。成為白窗區設施「正常化哨兵」的模範個案之一。
他會微笑,會說「謝謝」,會在小花園裡澆水、餵貓,還會和新來的實習觀察員聊些有關文學的事情。他甚至自己提出要上繪畫治療課,把畫布鋪在陽光下,畫著——
一名直背對他的、深髮垂肩的女子,坐在窗邊。永遠在等回頭的那一刻。
那天,陽光難得溫柔,似特意為人心療癒而放光。沃隆坐在中庭的長椅上,正在替索蘭解釋一首詩的結構。
「這個語尾音很美,是‘-enne’,像妳的名字。」他低聲說,「妳聽見了嗎?就是這種尾音,讓詩詞的語意得以延續。」
一名新進的年輕研究員路過,聽見他的低語,好奇地問了一句,「你是在和誰說話?」
沃隆轉頭笑得禮貌,「我的嚮導。她今天穿白色的長裙。」
年輕人狐疑地望了一圈,「可是……你今天似乎沒有嚮導陪同?」
那句話落地的瞬間,世界從某個點開始破碎。
沃隆忽然抓住那人的手腕,力道大得讓人以為他要折斷它。
「你說她沒有出現?」
「你看不到她?」
「你怎麼敢說這種話——你有什麼資格說這種話,要不是你們——」
他的聲音開始撕裂,像火焰在冰上燃燒,精神波動的侵略性全然不合常理,可代表其意志的精神體渡鴉卻不見影蹤。無數人員蜂擁而至,熟練切斷了攝像儀,調低檢測器發出的警報聲響……
滴答。
……他每天都在同一個時間起床,六點整。沒有人要求他這麼做,但他的骨子裡記得怎麼做個軍人。
早晨靜謐得過分,似某種無聲的審判時刻。他總會先把床鋪整理到沒有一絲皺摺,然後坐在床緣,花兩分鐘調整呼吸,如同進行校調的機械。
他會從枕下拿出那本詩集,是他入禁閉設施後唯一申請成功的「私人用品」——紙頁翻久了泛起些微毛邊,同他記憶中僅存的某些微光,乾燥又柔軟。
「……你今天想聽哪一首?」
他輕聲問,語氣像問戀人想吃什麼早餐。然後他點點頭,得到了回答。
今天他念的是俄羅斯詩人阿赫瑪托娃的〈我學會了簡單而睿智地生活〉,他清了清嗓,雙眼眨動的幅度略顯俏皮。
「我學會了簡單而睿智地生活,
看著天,禱告,
在黃昏時走出房門……」
他邊唸,邊在詩句間停頓,像是在等她的反應。那本書裡夾了一張已經泛黃的紙條,上面潦草地寫著幾個字,約莫是他於某晚睡前寫下:
「去尋找渡鴉吧,祂將引你尋得苦月亮。」
他常忘記自己來設施前的事情——有時候連自己名字的拼寫都要想個幾秒。但他記得那天,剛被安置進這間房時,她的聲音從角落傳來,溫柔卻清晰,於夜晚歌頌不屬於白天的夢。
「我會帶妳走的,索蘭。」
「我會讓整個世界,都變成我們的告解室。」
沃隆合上詩集,輕輕地、極輕地,把它放回枕下,如替愛人蓋好被子。
他沒什麼表情,但眼神亮得幾近狂熱。
他並非在計劃逃跑——而是在為一場命運之約做準備。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彷彿你消失了一樣,
你從遠處聆聽我,我的聲音卻無法觸及你。
好像你的雙眼已經飛離去,如同一個吻,封緘了你的嘴。
如同所有的事物充滿了我的靈魂,
你從所有的事物中浮現,充滿了我的靈魂。
你像我的靈魂,一隻夢的蝴蝶。
你如同憂鬱這個詞。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好像你已遠去。
你聽起來像在悲嘆,,一隻如鴿悲鳴的蝴蝶。
你從遠處聽見我,我的聲音無法觸及你:
讓我在你的沉默中安靜無聲。
並且讓我借你的沉默與你說話,
你的沉默明亮如燈,簡單如指環,
你就像黑夜,擁有寂寞與羣星。
你的沉默就是星星的沉默,遙遠而明亮。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彷彿你消失了一樣,
遙遠而且哀傷,彷彿你已經死了。
彼時,一個字,一個微笑,已經足夠。
而我會覺得幸福,因那不是真的而覺得幸福。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聶魯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