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償夙願
陌『──二向無常,無往而遇。』
青年將酒瓶朝下,倒出其中的液體。
汜向下流淌,在殘破的軀體上散作點點亮光。
『第一萬零五十二個。』
青年將酒瓶收回黑色的衣袍下,拉了拉蓋住半張臉孔的兜帽。
『嘖,都過幾年了,怎麼才一半多一點……』
距離第二次龍脈衝突──那些鑽心的疼痛、從身體裡逐漸流乾的鮮血,已經過了六十幾年。
他早就學會了不要計算看不見盡頭的日子,卻沒辦法不數那些送走的魂靈數量。
畢竟當初那團火焰和他立下約定時,便是要求他送走兩萬個靈魂,才能達成他的願望。
可笑的是他一個群山人,生前最後幾年都在礦聯服役,死後還得替燭龍做事。
轉身打開門扉,折疊的空間讓他馬上抵達了瀛海。
他一路往家主的房間走去,經過守衛時仍習慣性地側身閃開。
輕描淡寫地穿過門,一向沒什麼表情的他挑眉。
『這麼剛好?』
李莫不在房裡,只留下寫了一半的信件。而桌上放著近年來找到的白龍相關情報。
白,過了這麼多年,我終於找到白龍的座標。要是能讓這件事情畫下句點就好了。
但就算是這樣,我還是不知道去哪裡找你。
你一定還活在某個角落,只是不想跟我聯繫對吧?
這種時候,他倒寧願那個礦聯發給自己的信箱早就被刪除。
不然每次發信都沒有回音,遲早會把李莫媽逼瘋。
白牙站在桌邊,沉默著用手滑過書頁,卻什麼也碰觸不到。
喀嚓。
門滑開,白牙抬眼,看見那個已變得蒼老的李家家主拄著拐杖,慢悠悠的走進房裡。
他看過他親自尋找龍脈、熱血而衝動的少年時期;看過他在失去重要的人後,那不顧一切想要尋求解答的壯年時期;然後看那把旺盛的生命之火被風雨吹得搖搖晃晃,逐漸微弱。
落座於床上,李莫將臉埋在手掌中。
「這次的座標一定是對的……只要找到它,我就可以安心了……」
他喃喃。
白牙側著頭看李莫,有種想向他公布正確答案的衝動。
『這次還是錯了。你真的想知道的話,我可以帶你去。』
漂泊不定、無人可依的生活,看過一個又一個葬身於龍脈中的魂靈,自己可能也有點被影響吧。他想。
生死兩隔,李莫說的話他能聽到,他想說的話卻再也傳不進李莫耳裡。
沒關係,就再等等吧。讓他把人生最後一程走完。
白牙再次打開門扉,結束這徒勞無功的交談。
◇
『你已經死了。要我說多少遍你才懂?』
拿著酒瓶,白牙翻翻白眼。
『跟我走,不要浪費時間。』
偶爾也會有這種不講道理的傢伙。
『騙子!讓開,我要回去找我的船!』
『早就摔成破銅爛鐵啦,回去幹嘛。』
白牙轉開蓋子,把汜潑到對方臉上。
終於安靜了。
『二向無常,無往而遇。』
調轉方向,他將汜倒在屍體上。
『一萬九千九百九十九。』
剩下最後一個。
李莫最近的身體狀況似乎不是很好。
拿著酒瓶的手一頓,他突然轉身打開門。
如果給你選,一個死後要葬的地方,你會選哪裡?
這問題好難。
可能是白龍吧。那裡是我的半生追尋,最有紀念價值。
那時的他尚在人世,可以用自己的手打出言詞辛辣的回信。
他愣了許久後,最後是怎麼回覆的?
喔,好啊,如果記得,我會去白龍接你。
太乙垂憐,別亂說話。
少來,我大你十幾歲,肯定會比你早死。
思緒紛亂,白牙跨過門,跌跌撞撞跑向那片花海。隱藏面目的兜帽在奔跑中滑落,露出有些慌張的表情。
有個青年站在花海之中,身穿那套早就看膩的紅灰色大衣。他正伸手想要摘下一朵白花,手不停的從花瓣間穿過。
還是他們初見時那副年輕的模樣,只是神情比當年溫和許多。
時光飛逝。
『喂,我來接你啦。』
白牙站在花海邊緣,露出了練習過千百次的笑容。
青年轉身,撞進那超過半世紀沒有看過的人眼中。
『你這烏鴉嘴。臨死前還讓這種幻象出現在我面前……』
怎麼每個人都不覺得自己是真的?
陷入無奈,白牙開口:『李莫媽,都過世了還要說這種話?』
李莫低下頭,又想去抓花瓣。
『時間真的到了嗎?難怪我碰不到。』
『對啊,等你等了好幾十年。別試了,看了就煩。』
『你是怎麼死的?』
沉默下來,白牙在李莫看過來時擠出回應:『出了點意外。』
『會痛嗎?』
『還好。別問了,怪肉麻的。』
騙人的,鮮血從身體裡緩緩流失的感覺很差,越來越冷、越來越冷。
『謝謝你。』
『幹嘛突然謝我,我什麼都還沒做。』
『謝謝你還記得我們的約定。最後還來接我。』
那雙深棕色的眼睛中,終於再次出現自己的倒影。
『好啦,勉強接受你的感謝。我們走吧。』
『需要什麼儀式嗎?』
白牙拉住李莫的左手,手掌與手掌交疊。
『閉上眼。』
聽到這個要求,一向固執的他並未照做。
『你會跟我一起走吧。』
『當然。快點閉眼。』
在李莫閉上眼後,白牙才拿出酒瓶。
他肆無忌憚地看著對方的面容,過了一會兒才傾倒瓶身。
『二向無常,無往而遇……遇而無往。』
他牽著李莫的手,濃烈的思念化做汜,包圍住兩人。
──好啦,雖然兩萬這個數字實在是有夠誇張,但還好最後,自己的願望有成功兌現。勉強謝一下燭龍。
──即便要於世徘徊數十年,我也要完成當初的戲言,在最後接你離開。
他不知道下一站會是哪裡,只知道牽著這隻手繼續前行,便是他唯一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