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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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男子漢大丈夫要承認這種事實在很困難,但田中想,他確實是有些怕緣下的。


這是一件極其矛盾的事,怕緣下是真的,同窗三年他沒少幹過會惹緣下生氣的事也是真的。

田中把原因歸咎於緣下是個矛盾的人。

嘴上說不想理他們,卻還是會陪他們寫作業到天亮,表面上笑容滿面,身後黑壓壓的一片都快具現化。

那大部分是因為生氣,田中還是看出來了,但他不曉得那些少有的部分是怎麼回事。

那雙沒有笑意或怒意的眼深沉如墨,是透不進光的長夜,彷彿會劃破白晝割開咽喉。


難以理解的事物叫人不安,乃是生物的本能。

田中本能性的感到恐懼,但心底總會有另一道聲音告訴他,語調又輕又緩。

他不是最清楚的嗎?那個嚴厲又偶爾壞心眼、實則溫柔的傢伙,絕對不可能造成傷害的啊。 

 



02.


西谷早早就揹起行李浪跡天涯,緣下理所當然成了最早知道他和潔子學姐交往的人。


酒席間少不了冷冰冰的態度和尖酸的話語,田中倒也不介意,還沒開始喝就飄飄然。

緣下拿走他點的下酒菜時天經地義的模樣讓田中無數次懷疑人生,但轉念一想又覺得算啦,這麼值得紀念的好日子整晚都他請也沒問題,用力拍著緣下的肩膀要他盡量點。


那時田中並沒有想過,為什麼自己會這麼篤定緣下會陪他到通宵,一如過往每一次伴著課本講義看日出的日子。


緣下點單完全沒在客氣,但嚴格說來喝得不多,證據就是酒量比較好的田中竟然比他還早喝掛。

迷茫間他好像聽見緣下說了什麼,他想問清楚卻不勝酒力,在意識遠去之際只聽見一聲很輕的「這樣就好了」。

 



03.


世上最幸福的事莫過於和戀慕已久的心上人兩情相悅。

交往過程不全然是快樂的事,偶有摩擦或爭執,可是那些終究會成為美好的一部分。

田中自認不擅長和女孩子相處(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其他人都不這麼認為),不僅沒經驗也沒什麼能商量的對象(他找過菅原前輩,被罵了一整晚,長回來的頭髮快被擼禿)。

雖然很怕被罵,田中還是三不五時就帶著食物往緣下的租屋處跑。


緣下常常在趕報告,總是一副沒吃飽也沒睡飽的臉,這顯得他不小心外放的低氣壓更恐怖。

但田中不介意,不知道哪來的膽子,他還有餘裕乾笑著說這次換自己陪緣下熬夜。

說是找他商量,但其實緣下什麼也沒做,都在看他自己的書,放著田中坐在旁邊自言自語,等他說完後做個總結狠狠吐槽他一番,然後把他丟出門。


原因田中也說不上來,只知道這樣看似沒什麼意義的互動對他而言很重要。

那段時間他們的相處就像高中時那樣,只是這次角色相反,閒閒無事看著他人埋頭苦讀對田中而言是很稀奇的體驗,他忍不住想緣下那些年是怎麼看自己的呢?

和現在的他一樣嗎?想幫忙卻發現沒有自己能做的事。


緣下突然抬起頭,猝不及防對上視線令田中沒骨氣的抖一下。

「話不是還沒說完,怎麼突然停下來了?」

「看你皺著眉好像很苦惱,就想說還是別吵你比較好……」

田中乾笑幾聲,說出來自己也不信但他是真的很怕被罵啊!

別人在作業地獄水深火熱,自己則是為了感情煩惱在煩對方,今天立場如果換回來他肯定掐死緣下。


可是緣下並不會和他討論這些。


田中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認識這麼多年居然現在才想到這個嚴重的問題:沒交往對象不打緊,他來過緣下家這麼多次,怎麼一次都沒看到小黃書之類的東西?這不應該啊。

緣下自然不曉得他兀自在震驚什麼,淡淡的說道:「無所謂吧,反正我也習慣了。就當作是醒腦,有點聲音才不至於睡著。」

田中只聽到對方說沒關係,因為接下來想說的話緊張的嚥下一口唾沫。果然只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那,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這麼小心翼翼肯定沒好事,緣下抬眼看了他一眼,是應允也是警告。

可田中不管那麼多,湊到緣下面前問他有喜歡的對象嗎?

緣下明顯僵住了,猛地瞪大的雙眼帶了點血絲,圓珠筆從指尖滑落,在空白的扉頁留下一道顯眼的痕跡。


答案昭然若揭。


緣下最先回過神,拉開距離去撿回筆,一面在空白處畫著圈子,一面語氣生硬的問他突然問這個做什麼。

墨水出不來,過度使用後疲憊的大腦也猜不透田中究竟想問什麼。

田中並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表情認真的問道:「緣下大哥,我們認識多久了?」

「從高一到現在五年了,吧。」

「五年欸!我居然從來沒聽過你提到喜歡的女生,我就在想怎麼沒在你的房間找到小黃書和謎片。」

完全沒有注意到那個可疑的停頓,田中激動的抓住緣下肩膀,一臉恨鐵不成鋼,不顧緣下臉黑了大半,認真說有事也可以找他商量啊!


「不需要。」

緣下的語氣非常冷,室內溫度驟降,簡直能養企鵝了。

田中會怕緣下,跟他習慣在緣下面前作死向來是不衝突的兩件事,頂著面前的強烈冷氣團,嘰嘰喳喳問個不停。

「我從來沒聽你說過喜歡的類型,對方是個什麼樣的女生?我猜和緣下一樣聰明又很會讀書,又或者是很擅長運動?」


「……他大概是我遇過最笨的人。」

緣下總算鬆口,比起回答問題更像是在喃喃自語,田中要很仔細聽才不會聽漏。

「總是讓人不省心,感覺要是放著不管,遲早會被自己笨死。」

「聽起來比我還笨啊?」

緣下用著像是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也覺得自己白痴的田中連忙轉移話題:「再多跟我說說她的事吧!」

「沒什麼好說的。」田中以為緣下是不想告訴他,但他緊接著又補上一句對方有對象了。

「……沒希望了?」

「嗯,發現喜歡上的時候就知道沒希望了。」

「你們當初也說我和潔子學姐沒有希望。」

什麼也沒想就脫口而出,田中皺著眉,無法理解緣下的糾結。

這麼說起來緣下似乎從以前開始就很介意有希望沒希望什麼的……有沒有希望真的很重要嗎?田中認真回想自己的高中時期。

自己當初壓根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只知道喜歡就是喜歡了,再困難也想去試。

若要問為什麼的話——

「跟有沒有希望無關,喜歡怎麼可能控制呢?」

「是啊。」緣下一怔,像是想起什麼好笑的事低低笑了起來,田中不確定他怎麼了,只知道那笑聲聽上去一點也不開心。

「因為他把不可能變成可能了,所以我才說我沒希望。」


這個表情田中看過無數次。

在比賽結束,在廁所的洗手台前,在沒有其他人的社辦裡,在每個不盡人意的結果之後,緣下總會露出這種不甘心又無力的神情。

田中很快就明白為什麼這個人總是躲起來獨自難過,畢竟連個性單純如他看見這樣的緣下都免不了難受。


但似乎又有哪裡不一樣。

一樣很熟悉,卻說不上來那情緒究竟是什麼,田中索性不再去想,撲過去抓著緣下的肩膀狂搖。

「只是因為看起來沒希望就放棄,真的會後悔的喔!」

緣下嚇了一大跳,聽他吼完肺腑之言後表情漸漸從驚魂未定變成微妙。

「我最後悔的就是喜歡上他啊。」


田中瞪大眼睛,明明這麼喜歡還說後悔是怎麼回事,緣下很快又補上一句「所以再多一件後悔的事也沒什麼」。

這種時候應該說什麼?田中也經歷過沒希望的時候,但那時聽過的鼓勵或調侃明顯都不適合此刻。

他跟緣下從根本上就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和做事不經大腦、能夠不管不顧往前衝的自己不同,緣下會想很多很多,唯獨不會將自己考慮進去。這麼好的傢伙,怎麼能夠不得到幸福呢?

思即此田中紅了眼眶,用力拍著緣下的肩膀嚷著你一定要幸福啊!

從頭到尾都沒搞懂他思緒變化是怎麼回事,緣下反射性伸手攔住田中,卻被對方纏上來,兩個大男人在窄小的空間鬧成一團,形成一個詭異的擁抱。

「我真不知道要怎麼說你了。」

田中像是抱著樹幹的無尾熊那樣抓著他不放,拉也拉不開,緣下嘆了口氣,勉強推開田中的腦袋免得鼻涕滴到他身上後就由著他了。

「你剛剛有說什麼嗎?」

耳尖捕捉到一聲輕淺的呢喃,田中主動退開想問更清楚,兩人之間的距離依然十分曖昧,從沒有間隔的擁抱到現在田中的鼻頭和氣息一齊撞在他頰上。

緣下一頓,這次成功一掌拍飛田中,在對方的哀嚎聲中才敢喃喃重複方才的話語。


「那你可要一直保持現在這樣啊。」

看著田中的眼神很嫌棄,深色的眼底卻多了一絲笑意。




04.


從那次對話之後兩人便不再提及這件事,就這麼過了幾年。

在緣下就快要完成學業的時候,田中率先帶了好消息和一袋啤酒闖進他家,緣下還沒從驚嚇中回神就被抱了滿懷。

潔子學姐答應他的求婚!他們要結婚啦!

是真的意外,但對緣下而言完全稱不上驚喜。

他從最一開始就被田中拉著幫忙想點子確認計畫,只是被論文折騰的大腦突然被塞進不相干又資訊量過於龐大的好消息,緣下仍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反應過來,第一件事就是給菅原打電話。

作為他們當中第一個結婚、還罪該萬死拐跑美麗的前經理,以菅原和山本為首召集了前烏野和前音駒的排球社員們,倉促辦了場聚會。

烏野多數人畢業後還留在宮城,但音駒可就不一定了,上次他們這樣聚在一起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緣下心不在焉地想到。


坐在人群中央的田中儼然是法庭上的犯人,法官由好幾個人輪流飾演,因為不想造成店家困擾,拿來代替法槌的寶特瓶就敲在罪人肩上。

隔著那麼遠的距離,緣下都能清楚看見田中傻呼呼的笑容。

同學會結束後是以單身派對為名的續攤,從白天到晚上連番瘋狂的慶祝過後,隔天田中是在嚴重的宿醉中醒來的。

頭痛得像快裂開,四肢軟綿綿的使不上力,天選地轉間他勉強認出眼前的天花板是緣下家的。

就在田中以為自己在做夢時,一雙熟悉的、強而有力的臂膀把他拉回現實。

過去也是同一雙手無數次把他從地上拉起來,在那段耀眼的青蔥歲月裡。

被粗魯的拽下床,田中跌坐在地上,傻呼呼盯著緣下看,手裡的馬克杯裡飄來一陣蜂蜜的香味。

眼前的人皮笑肉不笑的模樣真的很可怕,田中尷尬的別開視線,目光落在他身後的電子鐘 ,上頭顯示的數字已經是下午。

 

某種緩慢猜測浮現於腦海,田中頓時冷汗直流。

緣下可能、大概、也許,照顧他到現在,連僅有的一張床都讓給他了。

老天他完全不記得自己幹了什麼,田中拼命回想昨晚最後怎麼了,不擅長思考的大腦瘋狂運轉也轉不出個所以然,卻愣是想起潔子答應他告白的那天,緣下也是像這樣顧著他一整晚。

 

他對他太好了,真的。

 

田中不確定自己哪根筋不對,此時緣下的表情非常恐怖,生氣的理由不論是什麼肯定都很合理,他卻覺得緣下並不是在生氣。

那對眼睛是透不進光的長夜,偶爾會看見點點星芒,藏得太深或是消失的太快,令人不確定是否只是錯覺。


但那是真實存在著的。

田中覺得他好像快懂了,只差一點點,再一點點,就可以看懂緣下的眼神。

 

「頭還會痛嗎?會想吐?」

出乎意料的,緣下在他身側坐下,淡定地問他身體狀況,並非暴風雨前夕的那種寧靜。

思路被對方意料外的反應徹底中斷,田中理解不能,腦子直接停止思考,緣下問什麼都一一照實回答。


自從退下隊長身份離開球場便鮮少這麼多話,緣下問完最後一個問題,下一句話讓田中繃緊神經。

「聽不懂人話嗎?我說過了吧——」

田中以為自己不知不覺走到地獄入口,緊接著要面對可怕的說教,但是沒有,田中茫然地想這次怎麼也錯了,到底是緣下力酒沒醒還是自己沒醒。

緣下不知道田中的想法,又或者是知道後仍喋喋不休。

別老是做蠢事,要照顧好學姐前先顧好自己,別讓人擔心。

學姐生氣時不要急著下跪道歉,不要嚷著切腹,閉嘴好好聽人把話說完。

別老是擔心學姐會不喜歡你了,都認識多久哪裡還有能讓人家幻滅的地方。

 

緣下說了很多,都是以前跟他說過的話,只是換了個語氣和表情竟然就如此陌生。

違和感太強烈,田中覺得他的腦子到極限了,可是他真的想搞清楚。

那是一種沒來由的預感,田中總覺得這就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也是最後。若是錯過這次機會,自己永遠都不會搞懂緣下的想法。

 

「雖然不用猜都能知道你會回答什麼,但我姑且還是問一下。」

緣下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田中回過神,愣怔看著那對漆黑的雙眸。


「你幸福嗎?」緣下認真問道。

「那當然。」想也不想就回答。

他當然幸福,還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人。

他的未婚妻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愛他如同他愛她。

他有一群世界上最棒的夥伴,一起度過最耀眼的青春,在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後還能笑著和彼此說一聲加油。

田中不曉得緣下知不知道,但他應該要知道,田中龍之介的幸福一直有著緣下力的存在。

 

聽完他的答案,像是終於放下心中的大石頭,緣下長長呼出一口氣,疲憊的閉上眼。

「好了,沒有哪裡不舒服的話就快回去,能自己叫車吧?」

緣下閉著眼說道,大概是因為眼皮下浮起顯眼的深色,田中總覺得緣下的狀況不太好,不放心的說:「你一個人真的沒問題嗎,還是我……」

「我累了。」

緣下逕自打斷他的話,掀開沉重的眼皮看著愣住的田中,又闔上,語氣是不容拒絕的堅定:「我要一口氣睡到晚上,哪有你能做的事,有時間還不如回去多陪陪前輩。」

「我等等打通電話回去就……」

「都是有家庭的人了,就該以家庭為優先。」

田中啞然幾秒,斂下眼應了聲。都到這種時候了依然是緣下在照顧他。

邊把塑膠袋、垃圾桶、開過的瓶裝水、手機和行動電源等東西放在緣下隨手可及的地方,田中邊叮囑緣下要照顧自己,有事給他打電話千萬別客氣。

一開始緣下還會敷衍應幾聲,後來乾脆把棉被拉過頭不再理他,看著那明顯是面對牆壁背對自己的棉被團,田中不由得苦笑,但也沒勉強他,揹起包包站起身。

走出房間前最後一次回頭,這裡對田中來說就像他的第三個家。

這些年來他三天兩頭就要來一趟,但意外很少過夜,直到前一陣子緣下讓他把留在這裡的私人物品帶走,才發現東西意外的多,真是奇怪,屋內只剩下緣下自己的東西,他卻能輕易看見自己在這裡留下的痕跡。

可是今後大概沒辦法再過來了。

田中知道自己不聰明,但他這次真的有聽懂緣下話中有話。

他已經有了自己的家,隨時都可以回去、需要他守護的家,不可以再這麼依賴他人。

摁下電燈開關,室內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不管緣下有沒有聽到,田中小聲說了句晚安,想了想,又補上一句再見。

然後關上門,某些東西就這樣永遠留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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