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一個老朋友

童年遺落的點點滴滴，偶爾會在不經意間回到身邊。

可能是聽見了某陣琴音、嚐到了和奶奶手藝相似的美味料理，抑或是抬頭仰望天空時，憶起對自由的嚮往。

吹襲而至的風掀著書頁，擾亂了她原本讀到的段落，艾譜莉被書頁翻動的聲響拉回神，才發覺天色不知不覺間已昏黃。

寄宿學校放假回家時，她習慣待在房裡休息，這是自小養成的習慣。天生體弱多病、幼時三不五時感冒發燒，大人們都很擔心她能否平安成長，因此為嬌小的花蕾建造了無風無雨的溫室，銅牆鐵壁般守護她度過脆弱的年紀。

如今她已十七歲，不再弱不禁風，也有辨別危險和照顧自己的能力了，可出門時女僕還是會隨侍在一側。

她不曾明講，卻覺自己始終沒有真正成為一個人——一個完整完全的人。

艾譜莉離開窗台，夕陽為城鎮披上金紗，捨不得關上窗扉，就讓晚風和夕照到她房裡作客。

高聳的原木書櫃裡整齊擺放著世界名著、辭典與百科全書，艾譜莉有些無聊的搜索一層又一層，什麼時候開始她的房間變得這般無趣了？從前這裡可是個最適合作夢的多彩樂園呀。

對了，以前這個櫃子裡放的不是成堆的書，是父母送給她的禮物。

骨董懷錶、昂貴的全色系顏料與專業畫本、作家簽名的限量精裝繪本，還有細緻華麗的娃娃。

「收去哪了……」

艾譜莉心血來潮，捲起袖子打算找回她的童年玩伴們，翻箱倒櫃一陣之後引來了女僕的注意。

家務事還是問女僕最快，在其幫助下她很順利的在閣樓裡發現了一個較小的櫃子，裡頭是她小時候收到過的所有娃娃。

艾譜莉打開櫥窗，各式各樣風采依舊的娃娃中，第一眼就發現了她。

又長又直的棕髮、聖誕冬青般蒼翠的綠色眼珠，身穿精緻的綠色小洋裝。她記得她。

「艾娃，對吧？」

艾譜莉笑了笑，替她擦拭身上細小的灰塵，將她抱入懷中。

她們的相遇是在她七歲生日時。艾譜莉彷彿一見如故，非常喜歡這尊精緻可愛的娃娃，有段日子裡，她們還是形影不離的好友。

時隔多年再遇，艾譜莉百感交集。

娃娃依然那麼漂亮、討喜，帶著溫柔的笑，她卻不是那個天真無憂的小女孩了。

抱著艾娃回到房門口，此時晚霞正綺麗夢幻。

胸口無以名狀的鬱悶像困獸在低吼，艾譜莉低下頭，發現艾娃的髮帶上用銀絲線繡著小小的字，她小時候沒有仔細留意過。

洛克威爾．馮。

是製作娃娃的工匠的名字，更是在城鎮中享有美名的製偶師！她對這位神祕的製偶師的工坊有印象，以往乘車路過時總是大門深鎖、厚重窗簾遮住所有玻璃，但他的手藝之精巧讓人們願意在外頭耐心等待。沒想到她最喜歡的娃娃是出於那個製偶師之手。

不曉得馮先生是個怎樣的人，兩鬢斑白的慈祥老爺爺？沉默寡言的年輕藝術家？

兒時她望著艾娃深邃動人的雙眼時，就好奇過是什麼讓她彷彿有靈魂般生動。

不如……去找這位工匠、逛逛他的工坊，和他聊聊，說不定能一解長年的疑惑。

鬱悶掙脫項圈的束縛，突發奇想的艾譜莉披上外套，帶上小艾娃下了樓。

對於她獨自外出的要求，管家出乎意料地頷首同意了，甚至嘴角還有一抹淺笑。

是她臉上的期待太明顯了嗎？艾譜莉摸摸臉頰，再次確認儀表整齊後，和迷你朋友一道出發。

◆

步行約二十分鐘後，她看見工坊的黑木金字招牌，懸著的鈴鐺輕唱著悅耳小調。

夕陽隱沒在地平線下，霞雲還眷戀著最後幾絲暖光，距離路燈亮起還要五分鐘。

都到門口了，艾譜莉卻莫名感到緊張。

她這樣突然抱著十年前的舊娃娃跑來……會不會很奇怪？

還是回家好了——

在她猶豫是否打消念頭之際，有個撐傘的高挑青年疾步而至，豪不客氣拉開店門。

一會兒之後，隱約聽到不耐煩的對話聲，接著窗簾被拉開，她得以看見內部的情景。

胡桃木色的裝潢帶著溫馨，一段時間沒用上的壁爐前堆著裝滿物品的提袋；工作桌乍看繁雜凌亂，實為亂中有序；牆上掛著軟木板，以圖釘將數張照片隨意固定展示，雖是黑白相片，她卻能看見玫瑰凋萎前的殷紅、大海奔放的湛藍。

老式沙發上躺臥著一個男人，臉部被書本覆蓋。方才那匆忙的青年罵罵咧咧將他從沙發上拽起，書本一落，裡頭夾著的紙張也散落一地。

被拽起的男人慵懶地爬梳及肩的金捲髮，像午覺醒來的貓兒，瞇瞇眼打個呵欠伸個懶腰，好整以暇彎腰撿起那些畫著塗鴉和草稿的紙。

站著的青年一邊查閱信件一邊踢了他一下，不過應該不痛不癢，因為男人笑著撥弄髮絲，注意到站在店外的她時還元氣十足地揮揮手。

這個睡意還未全消、看起來隨興到隨便的男人，就是貴族和富豪所追捧的優秀製偶師嗎？

路燈點亮夜晚。

有一瞬間，艾譜莉看到了，在那雙蒼青桃花眼裡閃爍的碎金微光。

就像青金石一樣。

男人轉過頭去安撫那持續嘮叨的青年，艾譜莉眨眨眼，想著是玻璃的倒影在作怪吧。

她又等了片刻，青年終於推開店門離去，這次他沒有打傘。

「美麗的小姐，有什麼我能幫你的嗎？」

不再隔著玻璃窗，工坊主人洛克威爾站在她面前，輕快愉悅的招呼道。

艾譜莉完全沒發現他是何時到她旁邊的，「馮、馮先生！」

「抱歉，我哥太囉嗦了，居然讓淑女在外頭站著等那麼久，是我們失禮了。」洛克威爾道歉時嘴角笑意不減，「不過錫蘭紅茶也快泡好了，不如進來喝一杯吧。」

「啊、好的，不過在那之前請讓我說明來由，」屏除困惑與小混亂，艾譜莉將艾娃的髮帶展示給對方看，「我發現小時候收到的很喜歡的娃娃，髮帶上繡著您的名字，就想、想來拜訪您的工坊。」

「夏洛特……」

製偶師低喃著一個人名，艾譜莉正感到困惑，洛克威爾便雙眼彎彎接過娃娃，「她是你從這裡得到的，是嗎？」

艾譜莉點頭，「是十年前我父親送給我的。」

洛克威爾記得那位富有的紳士。他記得每一個買走他獨一無二珍寶的人。紳士的女兒有一頭和他如出一轍的金髮。

「原來是老朋友了。」

洛克威爾的笑容裡有些懷念，不過，現在的艾譜莉還不能理解其中深意。

「小姐給她取了什麼名字？」

「艾娃。」艾譜莉重新抱回娃娃，「忘了自我介紹，我叫作艾譜莉。」

春天啊，大地甦醒之時。

他替她拉開門扇，剛煮好的紅茶香氣撲鼻，溫潤醇厚。

「艾譜莉小姐和艾娃小姐，歡迎光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