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瘾者果冻:性欲就像西西弗斯推石头,永远差一点,但永远到不了。
Siqi诸神判罚西西弗,令他把一块岩石不断推上山顶,而石头因自身重量一次又一次滚落。诸神的想法多少有些道理,因为没有比无用又无望的劳动更为可怕的惩罚了。
——阿尔贝·加缪《西西弗斯的神话》
“瘾”
2020年八月底的一天,凌晨一两点,气温只有七八度,伦敦人流量最大的交通枢纽之一国王十字附近的一条街巷中,果冻恳求她的伴侣在这里和她做爱。她穿了一件腋下大敞、几乎袒胸露乳的黑色背心,套上一件看似朋克的皮衣。下面穿了一条高开叉的宽松短裤,没有内裤,半个屁股都露在外面。把短裤的裆部扒到一边,就可以露出整个阴部。她幻想自己是国王十字深夜里最”骚浪贱”的婊子,越想越开心。
公共场合为果冻提供了房间所不能提供的、恢弘的仪式感,让她觉得她在做一件非常具有实验性、探索性和冒险性的事,符合她心目中“当代约炮女性”的行为准则。她享受这种有可能被发现的感觉,也愿意被物化成橱窗里的娃娃。
但她的伴侣非常尴尬,无法勃起,干柴就是遇不上烈火。她很生气,好像全世界都背叛了她。她感到自己就像是西西弗斯,一直在拱一个大石头,但就是拱不上去,生理和精神同时绝望。
那段时间,她原本在写论文,住在一个7.7平方米的长条形宿舍里,一进门的右手边是一个小厕所,再往前,就是挤在一起的单人床和写字桌。囚禁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果冻每天做的事情就只是睡觉、吃饭、上厕所、学习。但是有一天,她压抑到了极点,再也忍不住做爱的冲动了。她想立刻冲下楼找一个男人和她发生性关系,不论对方是否符合她的审美、年纪多大、是不是十天没洗澡、是不是一个流浪汉或有危险的陌生人——只要有一个生殖器可以勃起,她就完全能够接受。
之后的一段时间,果冻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各种约会软件:Tinder、Hinge、Bumble、Feeld。她直接和匹配上的所有人说,“我明白我的话可能非常有攻击性,极其主动,会让你怀疑我是不是一个虚假的账号,但我确实是一个真实的人,我就是很想和你啪啪啪。我今天晚上十点有空,如果你愿意的话,这是我的电话号码,你直接打电话过来,不用和我在这个dating app上聊来聊去。“
早上投出了这么多份”简历“后,到了中午12点,如果还没有人回复,果冻就会非常受挫,下午很难继续学习工作。然后她会再投一波“简历”,如果还是没有回复,她这一天就荒废掉了,觉得“世界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但是大部分时候,果冻都还比较幸运,早上八点钟投了第一波“简历”,过了四五个小时就会有人来联系,她会安排当天晚上九点或十点见面。她这样安排的原因是,那个时候她刚学完习,正好可以洗澡打炮。但如果对方想要改时间,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拒绝。
这种苛刻的要求很难完美地被满足,果冻却非要这样不可,如果做不到,她就会有自残倾向,比如扇自己耳光,或者拿铅笔扎自己。她还会觉得今天学习效率低,就是因为没能约成炮。
尽管有着强烈的性欲,果冻却规定自己,不许被“男色”干扰了学习。因为干扰了她的成绩,就像是搅乱了她自认为聪明的大脑。为此,她有了“囤货”的想法。有一次,她希望周一到周四能好好学习,周六周日还可以去逛博物馆、溜公园、和同学喝咖啡,就一次性在周五安排了三个炮。那天果冻下午约了一个,送走一个,晚上六点多又来一个,送走一个,十点多又来一个,送走一个。一整天的时间,她就只是在打炮。不同人的能量一起进入了她的领域,她就像是演员转换不过来片场一样,非常撕裂。她非常疲倦,觉得自己是在接客,在打卡,而不是在享受。
没有底线的性冲动、强迫症和撕裂感,这三种感受让她意识到,她成瘾了。
九月最后一周,果冻的性瘾正处于最严重的阶段。一天下午两点钟,果冻和一个叫L的男人在Tinder上配对了。仅仅一小时后,他们就在果冻家附近见了面,果冻用一种开玩笑地语气说,“嗨,你知道吗,我是个性瘾患者。我最近写论文压力很大,压力一大我就很想啪啪啪,所以我就来和你见面了。”半小时后,两人一起回了果冻家。
果冻本以为这只是一次一夜情,但实际上,那次约炮之后,果冻感染了肾盂肾炎。与此同时,她还得了一种性病、盆腔炎和尿路感染。果冻去找了一家性健康诊所,同时寻求身体和心理帮助。
有两周的时间,她一直发烧、全天都在小便、两肾像是长期被钝器猛锤一般疼痛,同时还重度抑郁。她联系了只见过一次的炮友L,“你把我弄成肾盂肾炎了,我现在很痛苦。”L很震惊,因为他从来没听说过这个病。但幸运的事,他还是几乎一下子就承担起了一个如“丈夫”一般的角色,把果冻接到自己家,照顾她的饮食起居,督促她每天喝水、尿尿、洗澡、吃提高女性免疫力的保健品。
身体稍微有所好转之后,果冻在性健康诊所填了一张关于心理问题的表格,详细地描述了自己的困境,也告诉了医生,她愿意去了解自己性瘾的成因,做出改变,并且希望未来能帮助身边有类似的困惑的人。
回家之后,一位医生打来电话与她进行了一个小时长谈,告诉她她入选了剑桥的一个性瘾戒除小组的招募,可以得到免费的治疗。她能够入选的原因是,她很年轻,符合研究对象的年龄范围,也有着真诚的态度,有明确的想要获得成长的需求,而不是抱着一个玩玩的态度。并且,她已经对自身已经有了很多了解,有心理学的知识背景,能阅读专业文献。最重要的是,她表达出了未来继续帮助别人的意愿,这一点对于这个项目来说,就像是通过一个杠杆,用最弱的力产生了最大的效果。而很多受教育水平不够高、没有改变社会的意愿的患者,或者同时有性瘾和毒瘾的患者,则无法入选这个项目,他们需要更长时间的治疗才能有效果。
十一月份,她被确诊为为强迫症性行为(compulsory sexual disorder)、创伤后应激障(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强迫症(obsessive-compulsive disorder)和双相情感障碍(bipolar disorder),开始接受治疗。
“耻”
果冻本来是抱着专门治疗性瘾的心态去寻求治疗,但是在与医生反复沟通、与小组其他成员的谈话逐渐深入之后,她越来越意识到,性只是一个人整体心理健康的一小部分。
从性瘾这一个表征开始,她继续深入挖掘那些影响了她精神健康的因素。她发现,这些症状在很大程度上源自于她曾经在性上的创伤、家庭及社会的规训和政治抑郁。
果冻从上幼儿园时就开始做一个动作,叫“夹腿”,这个动作对阴蒂的刺激让她觉得很爽。可是当幼儿园阿姨注意到的时候,阿姨告诉她,不要这么做。果冻意识到了似乎哪里不太对,但又不知道为什么。
当时她家里会订阅《家庭医生》和《知音》,这两本杂志都有一个情感故事的栏目,讲一些两性的话题。她每个月会去偷偷翻那几页看,在床上夹腿、压肚子。爸爸妈妈从杂志上的折角,看出来了哪页被翻过。他们也像幼儿园老师一样,告诉她不要做这件事。
《知音》上的专栏、夹腿的动作、浑身冒汗的酣畅淋漓、妈妈和幼儿园老师的批评,这四件事在果冻的认知里被联系了起来。于是,又错又爽、只能偷偷做的感觉,就成了“羞耻”在一个儿童心中的定义。
上了小学以后,果冻经常会做不出数学题。每到这个时候,她就会夹住腿,压一压、扭一扭,趁着夹完之后突然之间神清气爽的“贤者时刻”,一下就能把数学题解出来了。然而,果冻的妈妈不允许她在写作业的时候关门,并且在每次批评她的时候,都不明说她具体发现了什么,而是说,“你今天犯了一个错,但我不告诉你是什么,你就自己反思吧”,塑造一种“白色恐怖”。
果冻知道自己今天犯了错,不是一个好孩子,无法在父母面前抬起头来,但她不知道到底错在哪里。是地没扫干净?还是回家晚了?还是哪句话说的不对?还是写数学题时候“夹腿”被发现了?
在长期的迷惘和羞耻当中,果冻每次自慰快要高潮的时候都会停止,因为总觉得妈妈会破门而入,当场抓包。由于精神紧张,她总是没法好好享受,时间一长,她再也无法高潮了。
无法高潮这件事,让果冻遇到过的无数自恋型男人说,“哎呀,你就是因为没有遇上我,让我来展示一下什么是好的性爱。”可是尝试了许多次之后,她还是无法高潮。有时候她会想,也许我就是真的无法高潮了,那就算了吧,“可是全世界——尤其是女权界,被资本主义裹挟和绑架的第二波女权主义——都在告诉我,‘女性为了解放自己,你就必须高潮,你就必须约炮,必须灵肉分离,不然你就不是一个独立的当代女性。’然后我就觉得,全世界都这么教我,那我就更应该努力学习了。”
结果,果冻又一次成为了西西弗斯,高潮就是她的山顶。她奋力地把石头往上推,可是每次都被石头砸下去。“西西弗斯有一种心态就是,他特别执拗,而且还会自我浪漫化。他会觉得,虽然这件事情是没有尽头的,但我是一个勇于挑战、刻苦奋斗的人。我也会自我浪漫化我的约炮,觉得我在追求高潮的路上,没有犯任何错。”
她在这条“性自由”的路上越走越远,没有任何一个人提醒她,“你已经有点成瘾的趋势了,你最好不要过于激进地去拥抱你的性自由,而是去看看这个‘瘾’,来自于什么样的童年创伤。”
“酷”
果冻在性和欲望上的强迫症,在大学时就已经有体现了。
她因为一个意料之外的“超常发挥”,进入了一所985大学。在那之前的一年多的高中阶段,她因为抑郁症几乎没去过学校,在家也从来都不做题。本来已经决定了直接复读,但是在高考前一天,她的父母跪下求她,希望她去考一次,哪怕交白卷都可以。双方僵持到凌晨四点,第二天,果冻还是去考试了。
她本来以为只会考两三百分,结果成绩一出来,得了五百多分。这个分数比她预想的要高很多,但是在广东又上不了中山大学。于是,果冻选了一个自己完全不了解的城市,读了一个完全不喜欢的专业。
上了本科之后,果冻和学校里的同学没有任何的情感连接,甚至还对他们有种鄙夷。她心想,“老娘本来是要上清华北大的,谁叫老娘抑郁了一年,但是老娘一年多没学习,不是照样进985,哪像你们拼了命才能进。”于是,心高气傲的她强迫症一样地要求自己的成绩极其优异,以此保持住对学校的不屑。
人们往往会以一个很单质化的形象去思考一个人,比如当看到某个人是学霸,就会认为这个人肯定每天都埋头学习。然而,果冻又不想拥有这样一个形象,她想在做一个特别有学业上的野心的、绩点逼近4.0、参加各种创业和科研项目的人的同时,还能在周末疯狂蹦迪,性生活也能非常活跃,以此证明她可不是人们刻板印象中的那种“书呆子”。她从不刻意去说这点,但如果有人突然在夜场发现了她的另一面,她会暗中特别爽,就像做爱的时候被偷窥到一样。
这种被偷窥欲的形成,与她的父亲有关。果冻的父亲身上有着很强的父权的领导力,喜欢向别人炫耀自己的功绩。果冻作为女儿,一方面继承了父亲的虚荣心,另一方面也看到了他的斑斑劣迹。她告诉自己,“我可不要成为像我爸那样的人”,便选择了另一种被动的炫耀。
为了过上双重人生而去约的炮,果冻在大部分时候都是不享受的。周一到周五,她已经是一个学霸了,很累。到了周末,她其实很想在床上睡大觉,或者逛逛公园、吃吃烧烤,过一过很典型的大学生生活,但她却非要逼自己熬夜蹦迪,蹦到五六点才回宿舍。睡醒之后洗脸、洗澡、化妆、选衣服、打车、喝酒,就为了约个炮,保持住在Tinder这样的平台上的活跃度。如果连续两周都没去蹦迪或者约炮,她就会对自己说,你现在就是一个“书呆子”了,你不是一个“酷酷”的人了。
果冻把她对于“酷”的追求,归因于一种不安全感。别人的任何一句评价,不管是样貌的还是成绩的,都会完全改变她对自我的评价。所以当她看到有一些人站出来说,“我们要性自由,我们要约炮,要展现自己”,她就会非常容易被洗脑,容易成为任何一种新的世界观的信徒。
为了维持住“酷酷”的形象,每到一个新的城市,果冻都会要求自己必须约个炮,不然就白来了。然而,旅行中的约炮,都是约不熟悉的人,见面聊上半小时就去打炮了。这样一来,果冻经常会在床上灵魂出窍,感到荒诞,“这是谁?我在干什么?我都不认识自己了。”出窍个几分钟,甚至几秒钟,她下面就干了。
对方注意到她干了,就会很用力地抽插,想让她再湿起来,让这次性交能持续下去。可对方越是越用力,果冻就越觉得很疼,还会想,“我下面都干了,你还非要干我。”
果冻的受害者心态在此时出现了,她觉得对方想要利用她,对方在强奸她。由于果冻曾被强奸过,她就总是会把别人对她的善意,加上一个“性”的滤镜,认为那些人可能是想从她这里获得什么性上的利益。
但是在约炮中,是她邀请对方来到她最脆弱的领域。在她很有性欲的时候,她没有意识到这点,做完之才反应过来。“可是如果真的要找‘强奸’我的这个人,其实不是那个男人,而是我自己。我甚至还会浪漫化这场‘强奸’,告诉自己我是在体验当地生活,我在践行我作为一个当代女性自我赋能的权力。”
每次一想到这,果冻就会没法继续干下去,只能在床上哭,甚至抓起衣服直接跑出去。
“仇”
果冻曾经历过的强奸,是发生在她和第一任正式的男朋友之间的,许多次亲密关系内的暴力。
当时果冻只是一名大二学生,对方是世界名校的学者,毕业后在许多大学做讲师,讲起课来才华横溢,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然而,他们的第一次性交,就是在果冻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下,对方强迫进入了她的身体。被吓傻了的果冻只做了微弱的反抗,她想,既然逃不掉,就赶紧结束这场不愉快的性行为吧。
她本以为他们从此不会再有交集,但日后对方不断发来花言巧语,还强调他们之间的“爱情”,让果冻真的以为他们是相爱的。所以哪怕对对方毫无性欲,哪怕这个人矮一点、胖一点、丑一点、活差一点,果冻也就权当是在为知识献身了。
直到发生了更多次她不情愿的性交,甚至她的身体健康也受到了严重影响,果冻终于意识到,对方是在通过不断贬低她的价值,来占有她的身体——她被精神控制了。“并不是说非常暴力才叫强奸,很多的强奸会显得很温柔,但是从道德的层面,它已经有暴力了,再加上权力关系,它就是强奸。”
果冻用了很长时间去试图摆脱这段不健康的关系,希望把人生翻到新的篇章。在咨询师的建议下,她读了卡普曼戏剧三角理论(Karpman drama triangle),发现在一个人身上,受害者(victim)、拯救者(rescuer)、审判者(persecutor)这三个角色是会相互变化的。
果冻作为曾经的受害者,被强奸了之后,总是觉得要赋权自己,于是她立刻开始搭建受害人联系网络,迅速变成了一个聆听他人、安慰他人、帮助他人的人,她高度敏感,甚至过度共情,有一种立刻冲出去拯救全世界的冲动。她以一种完全理性的态度来做这件事,不允许自己有任何情绪上的崩溃。但是这个过程中,一旦有其他受害者不愿意站出来提供口供,果冻就会认定,这是很怯懦的行为,是为了一己私利而不识大局。她又变成了一个有威严、有评判目光、甚至有独裁气质的“审判者”。
在旁人的眼里,果冻能够如此迅速地把自己的角色从受害者中转变出来,说明她是勇敢的,甚至是英雄主义的。但实际上,她只是在过于激进地敞开自己的伤疤,佯装自己已经是一个独立的、被赋了权的女权主义者。受“复仇情节”的影响,她刻意地去打开寻找性伴侣的大门,制造了一个幻象,告诉自己,“我都可以迎接3P了, 甚至还可以参与群交,那真证明我是一个走上了超脱之路、自愈之路的人。我不仅从他的打压中觉醒了,甚至还成了‘救世主’,掀起了新的一波风潮,引领了新时尚!我就要让当年强奸了我的人看看,我现在过得有多么好。”
加入了一个集体疗愈小组后,她发现,这种“大跃进”式自我疗愈的行为,在很多组员身上都发生过。那个小组里有剑桥的博士、牛津学哲学的学生、公司高管等等,他们都是很优秀的人,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而不是整天游手好闲。他们在年少或者刚进入亲密关系的时候,都没有得到尊重,所以不懂健康的亲密关系是什么样的。一旦他们找不到这个尺度,就很容易失控,把自己推向另一个深渊。
“人”
果冻很庆幸,她能在25岁,用一个很革命性的视角,重新理解性和人性。
果冻回顾自己的童年,发现她从来不曾成长在一个正面管教的、鼓励赞美型的家庭环境当中。社会、学校、家长,永远都在告诉她,你就是不够坚强,你就是该打、该骂。她在幼儿园被小朋友们欺负的时候,爸爸不给她出气,不给她转学,从来都是忍气吞声。这导致她一直觉得,忍气吞声就是和和气气,就是阿Q精神。“我甚至还告诉自己,我是精神高尚的人,以和为贵,我孔夫子,我道家,我超脱了。实际上我压根没有超脱,我只是在回避曾经的压迫。这对于一个孩子灵魂的挫伤可能是永久的。”
长大后,这种压迫也体现在了果冻在BDSM中的倾向上。她总是想要讨好对方、满足对方,喜欢当别人的“奴隶”。在这种关系中,她感受到的并不完全是快感,而是一种“舒适区”。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那是人生的原始状态,有一种“被打回原形的‘爽’”。“这就像是一个从小裹小脚的女人,她虽然觉得很痛苦,但长大后她的脚已经畸形了,你突然给她穿一双运动鞋、一双高跟鞋、一双靴子,她再也穿不进去了。”
果冻还发现,自己成了“性”本身的奴隶,误解了性和亲密关系。她以前完全认为约炮文化鼓励了她,给了她性自由,但现在她意识到,“人家告诉你你要实践你的自由,你就真的要去实践吗?不是啊,真正的自由是,你想做的事就去做,不想就不去做。而我一直在被动地行使这个权利,以至于我的身体和大脑被使用过度,直接枯竭、崩溃、爆炸。我不仅没能用性来解放自己,还被‘解放’给套牢了。”
“当我理解了我自己和我的性欲的关系,在某种程度上,也就理解了很多权力关系。我看到了一个社会对某一种理想主义的东西极度渴望,结果过度消耗了自身,最终全盘崩盘的可能。我看了一些加速主义的文章和文革中的思潮,发现其实性和国民性、政治,都是一脉相承,都是来自于人的欲望。欲望过头了,就会变成‘瘾’。‘瘾’一旦爆发,就可能会崩盘。所以我现在就尽量不要那么激进 ,不要让自己脆弱的那一面太快地爆发在别人面前。”
十一月的一天,已经同居了一段时间的伴侣L突然盯着果冻的眼睛说,“我爱你”。果冻的第一反应是慌张,她开始为自己辩解,“可是我是个性瘾患者,可是我是个病号,可是我连论文都没有写完,你怎么能说爱我!”太多的变化同时涌进了她的生活,让她无法专心学习,甚至有点忿恨当初为什么要在Tinder上和他配对。
但L的回应仍然是,“可是我真的爱你。既然你有性瘾,你就去好好配合治疗,但完全不妨碍我对你的爱。”
实际上,果冻也早已经感觉到了自己对L的爱,L给了她一种很有生活气息的、两个人一起平等地过日子的感觉,让她现在更愿意在这样有更多交流的亲密关系中发展性关系。
但她仍然时常感到自己是正在推石头的西西弗斯。尤其是有一次当她提出,她自己来自慰,L不用动,只要在旁边摸摸她、帮一帮忙的时候,L却昏昏欲睡。果冻感觉她像是狂风暴雨中,一个人在小船上孤独地划桨。
不过她现在会录视频、记日记,给自己做情绪的反馈。当性欲很强的时候,她能够觉知自己,就已经是一个很大的进步。她发现自己在月经来潮前后性欲很强,便追根溯源,去了解月经与性欲之间的关系。顺着这个线索继续查,就能找到很多人类学、星象学上的研究。她也会想想自己最近是不是吃了什么或者压力太大,挖掘更多身体健康上的因素。
创伤带来的后遗症不会完全消失,它只会减弱一段时间,加强一段时间,又减弱一段时间。果冻对伤害过她的人的恨意也是一样,曾经有一段时间,她觉得自己感受到了一种神圣的、无条件的爱,就也希望如此去爱别人,她以为她已经完全原谅了那些伤害过她的人。但最近在心理咨询的过程中,她发现那种恨意又回来了,她根本没有迈过去那个坎儿。
但她并不会因此而感到困扰,因为恰恰是这些痛苦、这些恨意,证明了她还是一个“人”。她不再逼着自己高尚,不再逼自己瞬间企及圣人的高度,而是去接受作为一个真实的人的、脆弱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