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米茄|Ω

奧米茄|Ω

Ænigmaze

“Je suis l'Alpha et l'Oméga, 
le premier et le dernier, le commencement et la fin.”
——《Apocalypse 1:8》



康斯坦丁(Constantine)意識到:必將有一種新的學識誕生。

正是在這段時間,他開始患上偏頭痛。他想到,人類一萬年的文明史可能是從男性兩次射精的間隙中產生的。巴別塔聳立、而後倒下,文明本身就含有某種性暗示。某些昆蟲以及節肢類動物在交配以后,雌性會吃掉雄性,以最高的效率終結這個循環。然而在動物裏面,人類的男性可以算是最貧弱的,因此在兩次交配期間無事可做。於是他們就發明了“文明”。

“康斯坦丁...”—— 

他回過頭去看,卻不見一個人。這是他第一次產生幻聽。女性在空間上根本是無限的,是一個巨大且無邊界的卵子;而男性卻是一個個在時間上永恒向前追溯的精子,是一個個無限可分的種子。因此女人本質上是永恒的,而男人的死亡卻一直向前遺傳給他們的先祖。

一切知識必有其虛僞之處,他想到,如果人們知道在看似無限的知識裏面,真正有價值的東西卻如此之少,他們一定會絕望的。他們一定會的。大部分知識都毫無價值,人們要想知道從一個不存在的假設能夠產生出多少似是而非的知識,他們衹需要看看宗教就明白了;而那些有價值的知識卻又不斷重復,在歷史中被人不斷改寫和詮釋,衹是在語詞的环形迷宫裏面兜圈子。

因此必須要有一種新的學識。舊的知識衹是經驗的不斷重組,就像人面獅身的斯芬克斯,或是山羊、獅子與毒蛇所組成的奇美拉。數學是唯一能夠説出預言的知識,然而數學家們卻無法理解自己的預言——這就如同來到巴比倫的門前,卻沒有力氣扣門。於是康斯坦丁得到結論:人們必須先要理解。這就是爲什麽他成爲了語言學家康斯坦丁,現在正獨自一人在伊斯坦布爾大學圖書館昏暗的燈光下攤開一本又一本古書。



“Яэнигмазe”,他首先是在《聖彼得堡對話錄》(Les soirées de Saint-Pétersbourg)的一個中古譯本中看到這個詞的,作者是约瑟夫·德·梅斯特尔(Joseph de Maistre),一位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哲学家。隨後他便在一陣朦朧中失去了意識。待他醒來時,已經躺在了醫院。

主治醫生表情複雜,帶著一種極力掩飾的可笑。這個禮貌的老者發誓說,他行醫五十年從沒見過這樣的症狀。核磁共振成像顯示出康斯坦丁的大腦中有一個腫瘤,就位于海馬體和杏仁體之間,讓人聯想到氣象學裏面的大氣環流,或是洛倫兹所謂的“蝴蝶”,這怪異的東西竟不斷變換著存在形式。醫生委婉地建議康斯坦丁做好後事的準備,但是他沒聽進去。他想到,概念其實就是神經簇,是個別認識匯集的地方,它們在此完成一個歸納運算,進而抽象爲概念。——想象一下當所有概念匯集起來形成的神經簇...

當然,他知道自己腦子裏面是什麽。這就是哲學的“新器官”。人類的認識史就是器官演進的歷史,全部文明就是一个巨大的外分泌腺。一種新的經驗足以誕生一整個學科體系,而要發現一種新的經驗,則需要一種新的器官。通常尺度下的自然科學自亞里士多德開始就已終結。正是望遠鏡促成了哥白尼的革命和伽利略的新物理學,而顯微鏡的發明則促成了整個現代生物學——這兩者都是人類新誕生的“眼”;蒸汽機是人類新的“心臟”,工業革命改變了人類的活動方式;計算機則是人類新的“腦”,人類改變了自己的思考方式;不過追根溯源,一切都是從語言開始的,語言是人類的外部化基因。沒有語言,人類注定會不斷遺忘自身。

所以,讓祂感到困惑的不是這個新生的器官,而是那個夢境:



“Яэнигмазe”,公元863年,康斯坦丁寫下了這個詞。
筆尖還停留在最後一個字母上,時間仿佛凝固,而文字仿佛具有熱度。

一切起因于拜占庭皇帝米海爾三世的一句話,他說:“你們來自薩洛尼卡,所有薩洛尼卡人都講著純正的斯拉夫語”。康斯坦丁與弟弟美多德於是來到了大摩拉维亚公国。後來,當地的斯拉夫人開始稱他爲西里爾(Кѷриллъ)。當美多德熱心地向這隻頑固不化的民族灌輸著神的福音的時候,西里爾卻独自陷入了信仰的陰暗面。他看到東歐邊境的隱秘森林中那些易形者,他們在夜晚成爲了狼;或是那些衹在拉丁神話故事中出現的女巫,在這裏卻明目張膽地擄走迷路的孩童;而公爵本人就是一個吸血鬼。

他漸漸在這種文化的熱病中迷失了自己。他想到,在巴別塔倒塌的時候,語言會不會像沙礫一般落下。后來,罗斯季斯拉夫公爵告訴他:他幾乎猜對了。這位優雅的吸血鬼將他領到一所地下圖書館,這裏儼然是異教學識的墓窖。西里爾讀到了那個神話,説的是一個神因自己的錯誤而接受懲罰的故事:

“…祂聽到這本書有著細小的聲音,如同沙礫緩緩流逝。那個神由於無法抑制的求知欲,打開了世界上第一本書:結果符號傾瀉而出,淹沒了一切,并且將這裏永恒地變爲了沙漠,再也沒能復原——這本書中蘊含著一切可能性之符號。原本一切存在物都是永恒的,現在卻開始漸漸增歲變老,因爲他們意識到了自己;人類從此得到了語言,從獸類中脫離。人類把這個神叫做“普羅米修斯”(∏ρομηθεύς),因爲祂點燃了一座无穷无尽的火的迷宮。後來,這個神被懲罰永遠在輪回中受苦。”

人們不知道西里爾在那裏遇見了什麽,衹知道他從地下墓窖中走出來的時候,天空低沉,血紅一片。翌日他便创造了格拉哥里字母。——“Яэнигмазe”轉寫爲拉丁文叫做 “Ænigmaze”,語焉已不詳。據説“Я”這個腭化音產生自西里爾有一次咬到舌頭。



“康斯坦丁,叫我的名字...”

他在女人的低語中驚醒了,周圍沒有一個人。衹有冰冷的病床和墻壁。這里是永恒的地下室,深淵在此湧動。戰爭的血脈,活物的共鳴,一千個絞刑架的血腥烟味。或許他并非要求永恒?或許他衹是想要將那美好的事物一直這樣拖延下去?

他現在已經獲得了那新的學識。這種知識以某個新器官爲理解基礎,使用一種全新的語言,不同于世界上任何語種。它兼容數學,數學衹是它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子集。它不使用字母、形狀、讀音,而是直接以經驗事實進行推導。康斯坦丁現在仿佛掌握著某個全息的金屬球,這個球體能夠折射出世間所有角度,因此他看到了一切、理解了一切。從前隱沒在迷霧中的那些東西,現在就像孩童的游戲一般單純。他想到,自己甚至能夠改變客觀事實,僅僅憑藉意願——衹要説出那句話就行了。這就是赫爾墨斯的信徒們夢寐以求的那種力量,或是連“王冠”階位的猶太學者也不敢想象的深處。

人們不断重复着巴别塔的重建与毁灭。德穆革們建構語言時,先有虛詞、而後才有實詞,虛詞的沙礫聚集,聚沙成塔,實詞的巴別塔遂高聳而立;閲讀則是文字建構的逆向工程,看似堅實的文明血肉分崩離析,名詞和動詞不斷降解爲語氣助詞和化學遞質,形容詞化爲野獸的嚎叫和無意義的嘆詞,最後則是數詞——這人類最神聖的語言,如金箔般脫落。我們的文明,我們的歷史,最終化爲了一聲聲嘆息。

聖西里爾用希臘隱寫術(Steganographia)傳達了關於那個夢的記憶,“Яэнигмазe”就是密匙。衹有追求這種知識的人才會得到這段夢的碎片,另一種自然選擇學説。生活的靜電場,那個不斷將我們拉回自身的力量,令人类一直无法僭越,人們頻繁地侵犯生活的疆界,却永遠无法邁開最後的一步——不管距離超越的極限有多近。然而人类必须僭越。人类的历史就是僭越的历史...他在思索中漸漸陷入了沉睡,這也就是故事應當完結(fin)的時刻:



黑色的迷宮,巨大、且絕對規則,完美的歐幾里得幾何體,衹在理型或概念中存在的東西。康斯坦丁現在就站在它的面前,東方的九顆恆星將他投射成三個影子,陰影下還站著一個女人。這當然就是機械降神(Deus ex machina)的時刻,他知道這個女人將解釋一切,并且終結這個敘事。

她説話了,但不是語言,因此也沒有引號:

説出我的名字,康斯坦丁。歷史因語言而開始,也必須在語言中結束。原本這個宇宙的大溶液注定要維持著平衡,然而一個神卻將書中的符號散落一地,結果現在這個宇宙就像是過於咸的湯。這宇宙也就是現在位于你腦中的那個不斷變換形狀的東西。人類原本會像獸類一般幸福,應許直到永恒,因爲幸福即是在歷史中忘卻自身。但是人類卻得到了語言。語言敘述歷史,因此你們認爲歷史是不斷輪回的,“凝視歷史之人”這樣告訴你們。但是不斷轉動的衹有語詞的平面,歷史的原子事件永恒地筆直向前,如同血與肉匯集而成的死河。因此人類再也不會幸福。

現在,説出我的名字,康斯坦丁。將語言歸還。全知的門已經向你開啓,你將會成爲“終結歷史之人”,在永恒的大殿裏面化爲一座雕像。康斯坦丁,結束人類永恒的刑罰,結束你們這個種族輪回的苦難。

“來到巴比倫的門前,卻不想進去”。康斯坦丁擅自想到,或者説道(現在兩者完全一樣):“不。謝謝你,但是不。人類學會的第一個詞是‘不’。若在道理本身面前再講任何道理,也無意義,所以我會直接轉身離開,而不去解釋理由。”這時,他看到女人露出失望的神情,或者又像是在笑,以下就是她可能說過的話:

你來到這裏三次,三次你都轉身離去。你永遠都是那個聖徒:不管你是傳教士,還是羅馬皇帝,或者是現在這個語言學家。你三次延長了人類的壽命,現在你自己必須要死亡了。



康斯坦丁於是死了。牧師們發現他的身體突然開始怪異地腐朽衰老。C-14檢測說,他在世上活了一千一百八十九年。隨後,君士坦丁堡正教会將其認定爲神跡,追封康斯坦丁爲聖,將他的遺體秘密收藏在某個檔案館里,和聖西里爾的遺體及君士坦丁十一世的塑像(皇帝的遺體從未找到)并排,墓志銘上寫著:

“這裏躺著一位真正的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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