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降臨人間也是要吃飯的啊
遠禾在車子足夠暖和之前,林業從手套箱中拿出線圈筆記本,一張被撕下的紙夾在中間凸了出來,是上個禮拜的採購清單。他從那裡翻開,本子擱在腿上,舊的放到一旁比對,接著按下圓珠筆。
喀答一聲。彈簧並沒有壓到底,男人抬起頭,看見約莫半個擋風玻璃長度的樹枝夾雜積雪一路滾下、停在引擎蓋。那是聲音來源。他下了車,確認車頂沒有凹陷,玻璃也完好無損,才把枝葉拋到樹底。雪是中午開始下的。部門的停車區塊在修漏水,員工得輪流使用有限的空車位,林業的車今天停在戶外停車場,只能盼雪勢良善,至少別讓他為了剷掉雪層加太久的班。雪雖沒停,所幸是絨毛般輕柔細小,薄薄一層白得透明、無傷大雅,但選擇樹蔭下的空位是天氣晴朗時養成的習慣,他一時疏忽。
列完供度過兩個禮拜的清單,林業想著大概再過不久就會收到下屬的抱怨,畢竟這僅是雪季的開端;私人的一面則岔開地想,意外接踵而來卻不痛不癢,說得上是好運嗎。季節轉換或許改變了人們所知以外的層面。他少見地考量起除卻理性世界的其他。
汽車駛進另一個停車場。超市蓋在機能完全為其服務之處,位處多個生活區的中央,沒什麼與自然親近的必要,甚至一方擠滿白色格子的空地,都可能由伐倒幾顆樹木而來。林業隨意挑了個車格,將紙張折進大衣口袋,帶上錢包,一早取下的圍巾和公事包則留在位子上。步入冬季,他往襯衫裡塞貼身的羊毛衣,換穿毛料的西裝褲、長或短的厚外套,也是辦公室清一色的穿著。少數的不同是林業不太穿戴禦寒配件,像為保持主幹養分修剪過於茂密的旁枝;因此和同僚出外勤奔波,手套遺落餐廳、圍巾垂落被一腳踩住的窘境總與他無關,今日那條炭灰色的短圍巾,也在喉嚨不再發癢後收進工位矮櫃的抽屜。
他沿著外圍的冷藏區走,將肉品、蔬菜、鮮奶等掃入推車,在盡頭即將拐進即食食品的走道時,另一輛推車從對向冒出。雙方都看著旁處而煞車不及,車頭結實地相撞。歉意緊接著交錯,林業率先退開,示意他通過,那人便連人帶車往前,停在不上不下的地方。他們四目相接。
「又見面了,好巧。」先說話的是對方,聲音悶在深咖啡色圍巾裡。
林業也打了招呼,視線從琥珀色眼睛移到購物車,「你這次買到牛奶了,恭喜。」
「我特意提早半小時來。」對方重複他的動作,「您買了兩倍的份量,是因為天氣嗎?」
林業點頭。後方有人要過,他們一齊往旁挪開。走道擁擠,滿是來回走動的人,並非站著說話的好地方,兩人只好保持車輪滾動,艱難地併行。他延續天氣話題,說雪天將成常態,難保遇到車子發不動,或道路走不通的狀況,一個月的預備糧太多,兩個禮拜剛好。一路相談甚歡,如同上個禮拜,一樣是褐髮男子和他搭話,他看見林業推車裡的牛奶,問這個牌子一般放在哪裡?我第一次來,不太熟悉。林業沒多想,指出方位,過了幾秒意識到自己拿的已是最後一罐,隨即邁步跟上。
「不好意思。」林業的推車落在幾步之外,「如果你逛過牛奶區但沒找到,是因為我拿走最後的了。」
「原來如此。可是我對照了每一個價格牌,並沒看見那個牌子。」
「可能是其他標籤擋住,或被工作人員收走了。」林業說,「現在差不多是收店時間。」
推車一前一後排進結帳隊伍。你家附近的商店還在整修?林業問起上星期得知的資訊。是的,對方說,其實我該學您一次多買點。他嘴角含笑,接在林業後面把物品堆上檯面。
「就算只是七天中的一天,往返的路程還是挺累人的。」
「你開車來的嗎?」
「我搭公車來。這就是但書,拎太多東西搭大眾運輸總是不方便。」
林業仍未多想,詢問就經過口腔:「還是,待會順道載你?」
他慢慢記起,這只是他與這位「陌生人」的第二次見面。然而有些事彷彿自有一套天生邏輯地發生了,林業不覺得突兀,尚未擁有名字的男人也露出和善的笑容,他會接過轉讓主人的牛奶紙盒,手套因此沾上水滴;也會大方感謝他的好意,言語裡流露婉惜:「若是作客拜訪當然沒有問題。不過我家遠過郊區,來回一趟大約兩小時,實在太不順路了。」
於是他們交換了聯絡方式,互道再見。走出超市已不再有雪。還真是天大的好運,林業想。
*
「幸好管線修好了。」眼前白茫茫一片,林業停妥車後送出訊息。
第三個禮拜,地下室終於不再積水。林業含著煞車滑下坡道,離開時踩滿油門,沒有馬上回家,而是開往超市。他帶了大購物袋,循著摺痕收成窄短的方形,和筆記本一起躺在手套箱裡。與友人的交談像一道嶄新的指令,享有腦袋的優先處理權,未致任何排斥地越過現有的慣常,成為身體的新本能。他因而將清單後半部的日常雜貨全忘在腦後,導致洗碗精撐不到月底的採購日,早早用罄。
「我家旁的小商店也重新營業了。」辜司清回覆道。「要是得在大雪的日子外出,真有些困擾。」
難怪沒在超市看到你。林業回。辜司清在句尾打上問號,說難道兩周的菜實際只花了八天就吃完了嗎?他將洗碗精補充包夾在手臂下,兩手組織回應:那天光顧著聊天,正事只做了一半。引來對面一個大笑的貼圖。
林業位處移動成本相對小的城市中心,依然體會了辜司清所言的困擾。馬路積著豐厚冰晶,再被車輪壓出兩道黑灰色的軌道;人們受盡制約,放慢速度、相互禮讓,心境卻和悠閒相去甚遠。冷風刺骨,雪片悄悄在皮膚融化降溫,也縮短可視範圍,任誰都想盡快鑽回溫暖安全的洞穴。
不喜歡冬天嗎?
倒也沒那麼嚴重。
聊天室短暫沉寂,兩分鐘後冒出一張照片,是鋪滿白雪、群樹環繞的森林一角。辜司清的文字接續其後:如果看膩了都市雪景,歡迎來轉換視角。林業沒理由拒絕,但一時只發出感嘆。
還以為只有民宿有這麼好的視野。
別擔心,我家是百分之百的民宅,不收住宿費。
過路費呢?
那就看個人心意了。辜司清順著林業的玩笑話說,後又補上一句:別有心理負擔。你的造訪就是最好的禮物了。
週六中午,林業將車停在山路盡頭的草地,踩著登山靴,沿著小徑往上。辜司清本要在路口迎接,稍早打來電話,告知時間算得太剛好,正炒著最後一道菜無法抽身,他便獨自慢悠悠地穿進樹林,大概十分鐘後按下門鈴。
等候的間隙他看向上空,退步拉出夠長的距離才一眼看穿三層樓高的木屋。房子蓋在童話故事般的地點,反倒凸出它的樸素沉靜,讓林業產生建築即是主人的錯覺。歷史在木頭上刻出痕跡,攀藤植物曲折上爬,在半途開出異色的花,是共生之下的妝點。即使樣貌老舊,看得出有人盡心維護。林業彎腰在看窗框上一隻橘色的瓢蟲,此時門吱呀一聲打開。
「嗨。」他左跨一步。
辜司清戴了一條墨綠色的短圍巾,同色系的毛衣和長褲,連準備的拖鞋也有著聖誕樹的顏色。林業換了鞋,一身黑灰勉強加入一絲生氣;暖氣呼呼撲在身上,他居住山林的友人似乎仍嫌不夠,穿得十分厚實,襯著白皮膚也極像森林本身。
林業晃晃手裡的紙袋:「養生茶。別有心理負擔,比起你的邀請,這算不上什麼。」
辜司清眨眨眼:「還好我在菜餚上下了一番功夫。」
在超市門口,林業逐字拆解他的姓名,同步給出名片。他在一家事務機器公司擔任主管職,標準朝九晚五的上班族;辜司清則指向手機螢幕,說通訊軟體上註記的就是本名,而他職業是自由工作者,專門寫部落格。飯桌上林業進一步深入了辜司清的職涯歷史——起因是面前大片書牆。
「在轉職寫手之前,我當了滿長一段時間的研究員,生物相關的。」辜司清說。
「所以是辭職後才搬進森林?」
「不,這棟木屋算是家產。某天靈光一閃,發覺我對生物的熱情說不定源自更基本、更第一線的接觸。」他把炒青菜和燉豬肉的盤子交換,「回來之後也感到慶幸。再晚一點,木頭的腐朽就難以挽回了。」
見林業聽得入神,辜司清笑了笑。
「我的故事只是有些魔幻。像你從最開始就堅定往喜歡的方向,可能才是最稀有的。」
林業沉默了會,最終誠懇地道了謝。
他們不再在超市裡碰面了。新的默契是星期一至五奮力付出勞動,周末林業便驅車上山,偶爾從市裡帶辜司清有興趣的烘焙食品,也和他輪著下廚。木屋裡的電視機播過DVD,也接過遊戲機和搖桿;甚至他們在溫度合宜的日子裡,跋涉一小段路紮營,辜司清因此被林業百科全書般的野外生存知識給嚇了一跳。
「或許……你的夢想之一是深山隱居嗎?」
林業馬不停蹄地將營釘打入土中,歪著臉回答:「托你的福,那已經是我的退休考量了。」
通常是週日傍晚,林業會生出就這麼滯留森林裡的念頭。對城市生活說不上厭棄,只是空氣清新的上方有他還沒看過的美麗;和辜司清結伴同行的時光,也是未曾有過、令人極為舒心人際體驗。
「照你這麼說。」辜司清在暖燈下挑選盆栽,「我家頗有種限定異世界的樣子,特定日子才能開門進入。」
「比擬形容這方面你是專家,司清。」林業說,「我能說的是,你的木屋和這片森林,是我此生最好的休息地了。」
一盆剛剛發芽、用米白瓷器養著植栽被交到林業手上。
「送你的。慶祝我們認識滿兩個月。」辜司清提了提脖子上的布料,「你送的圍巾也很暖和。」
兩人交換了深而久的擁抱。
*
資訊流通而發達的年代,林業很難想像與一個人完完全全失去聯繫。然而事實擺在面前。
那是十二月中旬,林業在生理時鐘的前一個小時驚醒,下意識按開手機。前三分鐘內,他未察覺任何異狀,疑惑著直覺的催促是為了什麼;直到目光漸漸變得具體清晰,他看見釘選在頂部的名字便成了「不明」。他立刻坐起,嘗試撥通辜司清的手機,得到機械女聲的空號告知。再之後是存在瀏覽器書籤裡,點進去卻失效的部落格網址。
林業抓上一件外套,把一小時的車程開成四十分。十分駭人的,通往木屋的小徑入口拉上了封鎖線,亮黃色的塑膠繩醜陋地圈在樹幹上。他被穿著工程背心的人驅趕,匆忙趕回辦公室時已遲到十分鐘。上級沒有追究,而他整日望著桌角長高許多的植物陷入沉思。
當天晚上,他在一則報導裡讀到了有關木屋的事。原來那處早已是觀光旅館的選址,只是每每動工總是進展不順,偶有人員受傷或器械故障。最近開發商不願再拖,執意強硬拆遷破土。他對房屋和環境都照顧有加的朋友,如此音訊全無怎麼想也不是他的性格。林業恍惚地想起辜司清所說的異世界。
像冥冥之中為做出驗證,兩天後他拿起盆栽,要倒掉底下小盤的水,竟見到他的名片被對折墊在下面。但林業毫不害怕,也就此相信、等待著辜司清的回歸。
後來的某個深夜,他翻過封鎖線,走著不用打燈也不會迷路的林道,來到還未被大肆破壞的木屋裡。名片被他握在手中,而那條送給司清的圍巾不見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