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的邊緣
槍聲響起時,時間的流速慢了下來。
程望哲像個局外人似的,看著那顆子彈筆直朝自己過來;看著殷離淵張嘴喊著什麼,面上是他未曾見過的驚慌焦灼,然後看著他扯住自己手腕後將他護在身後。
然後子彈穿透殷離淵的後背,在自己面前開出一朵鮮紅血花。
※
手術燈亮了幾乎一個世紀之久,程望哲幾乎要疑心那是否永遠不會熄滅。但還好,他不過將這念頭在腦海中繞上幾千次後,手術室的門終於開了。熟識的醫生拿衛生紙擦著滿臉的汗,冰冰涼的眼神在程望哲身上掃了一圈後才劈頭蓋臉罵道:「你們這群人能不要動不動就整個半死不活的過來嗎?知不知道老子今天休假?」
程望著囁嚅半晌,還是低頭吐出一個簡短的嗯,其做小伏低的樣子完全不像那個在道上呼風喚雨的程老大。醫生瞧他大概是後怕,雖然面上仍端著,但身子卻還是忍不住的顫抖,他又看了程望哲半晌,忽地掐了一把他的臉頰,後者吃痛地喊了一聲,用力揮開醫生的手,「你做什麼!」
「你臉上有傷,自己沒感覺嗎?」
他喊了身後一名護理師過來,低聲交代了幾句。綁著馬尾的小姑娘應了句好,轉頭招呼起其他同僚將剛結束手術的殷離淵推進加護病房內觀察,程望哲只來得及在病床從自己身邊經過時看上一眼,卻什麼也瞧不真切。
「他運氣好,子彈擦著血管過去的,稍微偏上一點你就能替他風光大葬了。」他停頓半晌,夾著眼笑了起來,「也難得看你對人上心,運氣確實很好。」
「我們不是……」
「不是什麼?你若跟他逢場作戲的話幹麻那麼緊張?人家爸媽說要留下來顧,你趕兩個老人家回去時臉上那種關心是演出來的嗎?那不錯,今年金馬影帝該是你拿。」
程望哲沉默片刻,擠出一句硬梆梆的:「你今天話太多了。」
那醫生聽他這句反倒收了笑容,他垂眼替程望哲消毒傷口,並輕聲道:「咱倆多年交情,我也不在乎多嘴這一句。」他將紗布按在程望哲右頰上,用透氣膠布固定好,才將未竟的話語續完:「我認為你該好好掂量那個小不點在你心中的分量,是要玩玩,還是別的什麼。」
程望哲目送自己友人遠去,耳中還迴盪著他意味深長的最後一句話:「別稀里糊塗就陷下去了,程老大。」
他無聲咀嚼這句話,才後知後覺得感受到自己左胸傳來的陣陣悶痛。
程望哲恍恍惚惚想起自己總是做的那個夢。
夢裡有他。
春三月,桃花正盛的時節,殷離淵臉上蓋著一本藍色書皮的書,在樹下睡覺。他上前替他闔上書,殷離淵似乎做了什麼夢,嘴角無聲無息漫出一個笑容。然後微風拂過他的臉龐,在漫天花雨中他總會聽見殷離淵那聲近乎耳語的師父,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甜蜜。
連在夢中他都能感覺出自己的心動。
夢裡有他。
冬十二月,漫天大雪的時節。殷離淵的血幾乎染紅了整個山頭,他睜著一雙灰藍的眼在自己面前倒下,闔上雙眼前還用自己滿是血汙的手摸了摸他的臉頰,說:「我沒事,師父,我沒事……」
他沒能握住那隻滿是鮮血而滑溜溜的手,也沒能聽見殷離淵那句幾不可聞的:「師父、師父……你不要哭。」
就連夢醒他都沒能忘記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
夢裡有他。
※
殷離淵轉往普通病房隔天,程望哲鬼使神差的去買了一束花插在病床邊的花瓶中,花是粉色的,香的能蓋住滿室消毒水氣味。
「你在諷刺我招蜂引蝶嗎?哲哥。」
殷離淵看向程望哲,眼睛亮晶晶的,帶著一點兒狡猾。他伸長了手想摸摸那束花,卻不小心碰掉花瓣,粉色花瓣順著冷氣往他臉上飄來,最後沾在自己唇邊。殷離淵抬手想撥掉,卻半途被程望哲截住。
灰藍對上暗紅,他頭一次見程望哲如此出神地凝視著他,那個眼神如墮夢中,虛幻飄渺得讓人看不清楚,唯有裡頭的情意他瞧得真切。殷離淵瞇著眼笑了,他舔去那枚花瓣,將它夾在雙唇間。
程望哲握著殷離淵的手,俯身含住那片落花。花的香氣甜滋滋的,這個人也是。
他饜足的歎息從吻的間隙逃出,轉瞬又消失在兩人交疊的唇瓣中。確實是陷下去了,他捧著殷離淵的頰,迷迷糊糊地這樣想著。
不然怎麼會夢裡是他,醒來還是他。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