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向】死之舞──為你起舞，至死方休

方舟內的歌舞昇平，使慣於安逸的教會軍隊忘卻了來自地上的怒吼──那是數千年來不斷受壓榨下的悲鳴，是承載不盡靈魂絕望下的反擊。

他們都忘了，報應總有一天會回到自己。

此刻，報應化為維達的模樣，如死神一般步步逼近。 

赫芬在嘔出第十七口血的時候，終於支撐不住地扶著白色的牆壁──此刻染上了士兵們的點點腥紅，詭譎得美麗的牆壁。

即便身為教會軍隊萊登分支的副統領──即便總得聽從那個赤手空拳的笨蛋的管理──赫芬雖算不上教會軍隊裡數一數二的人才，但欲擊敗多數敵人仍是綽綽有餘。

她的軍階不算低，畢竟她有的是剿滅反叛者巢穴的實績。

然而維達，是她此生所未見過的強大。

她算是見識到了，來自地上的人民竟可以將自己逼迫到不得不拿出「那個東西」的地步。 

早在戰鬥開始前，她便被萊登喚去會議室討論戰情。

本以為是不必太放在心上的小事，但當赫芬準備為萊登沖一杯茶時，卻看見萊登數年來難得一見地思考中。

「……赫芬。」許久，萊登吐出自己的名。

赫芬將熱水注入茶壺裡的動作並未停下，「嗯？怎麼啦？」

「如果說，我們現在和平的生活，全部建構在他人的不幸和絕望之上……」萊登欲言又止，「那我們長久以來的戰鬥，是為了什麼？」

「……」赫芬放下茶壺，陷入沉思。 

她其實一直都明白，教會軍隊的所作所為，只是從可憐百姓的身上再狠狠刮去一層皮。

一開始從軍時的於心不忍，隨著戰鬥的時間變長，漸漸轉為不得不做的例行公事。

壓抑著內心的不安和罪惡的，是萊登那不假思索便能服從上級指示的笨蛋級自信。她開始相信，若能和萊登一樣放棄對於良知的思考，也許就不會那麼煎熬了。

於是，她選擇發起那場不可能獲勝的雙人戰鬥，選擇歸順與臣服於萊登之下。

她曾認為，這麼做於己於人都是好的。

……至少，她不用再去想，自己到底親手摧毀了多少人曾經擁有的幸福。 

即使笨蛋如萊登，服從的也是勝過軍令的人性──雖然在萊登面色凝重地提出這件事之前，赫芬選擇不斷地迴避這件事實。

而如今萊登意識到方舟的不合理性，身為萊登的副手，亦身為萊登的戀慕者，赫芬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傾盡全力支持他。

她再也不想濫殺無辜了，她想好好和萊登一同贖罪。 

和萊登討論了無數個方案，是要選擇繼續為教會軍隊奮鬥，或是僅憑二人之力推翻中樞教會的統治，又或是帶著幾名願意覺察自己罪孽的部下另闢據點……他們討論了很久，有著赫芬潦草字跡的白紙一張張飄落地面，上頭千篇一律地畫著大大的叉。

然而為時已晚，當部下中的精英之一不顧重傷也要闖進會議室中，赫芬才驚覺大事不妙。

「報告……萊登大人、赫芬大人……黑繩夜行、黑繩夜行的維達他……已經殺、殺了九十三人……」

「你說黑繩夜行嗎？」萊登有些詫異，「……敵人總共有幾個人？」

「只有、只有維達一人……」

由脊髓蔓延到全身的寒冷使赫芬一顫，慌張地詢問，「援軍呢？我們的援軍呢？」

渾身是傷的菁英垂下頭，地面的血紅仍在快速綻放，「部下辦事不力……維達留部下一條、命……要部下轉、轉達……」

「……全滅？」萊登不敢置信。

赫芬幾乎張不開嘴，「……怎麼辦？」

面對這樣的突發情況，萊登一時也想不出兩全其美的解決辦法。

「赫芬……」萊登轉頭求助，眉頭深鎖。

沉思良久，赫芬抬起頭，堅定地開口，「我們走吧。一起去償還……我們所虧欠的。」

語畢，赫芬伸出手，緊緊握上萊登的──至少，他倆此刻心意相通。

在前往維達所在的路上，赫芬對於萊登並未因自己的唐突而甩開手感到訝異，即使對於快步行走中的兩人而言牽手是種阻礙，但萊登只是將赫芬的手牽得更緊了。

他倆明白，此刻的溫存過後，有極大可能再也不能碰到彼此。

有好多話來不及說出口，多希望平靜的時間再多一些，希望這條走廊再長一些。

然而他們同時看見了，不遠處血跡斑斑的轉角。

幾乎是同時放開了手朝前狂奔，甫一轉彎便看見了維達充斥殺意的眼神。

越過維達的身子，赫芬看見一具具冰冷的屍體，由於數量龐大，甚至堆起了幾座小山。

萊登和赫芬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懾，直到方才受到重傷的部隊菁英一跛一跛地走向維達並向其跪下，囁嚅道：「維達……維達大人，已經照您所說、將萊登大人請來前線……可否就此饒過小的一家──」

唰。

維達毫不猶豫地斬斷了菁英的脖頸，頓時鮮血四濺。

來自部下的反叛使萊登睜大了眼，可部下卻也可憐，畢竟他並不知道維達的本意便是將方舟上的人盡數殲滅。

「來了一個又一個廢物，都不能讓我玩得暢快……」維達舉起大斧，上頭的鮮血落入了不知第幾個血灘之中，「希望你們能夠讓我殺得盡興一點……哈！」

維達揮動武器的速度極快，赫芬在向後跳躍的同時，自右腿上的槍帶拔出手槍。

面對維達的攻勢，赫芬知道自己近身搏擊的能力派不上什麼用場，然而一向直來直往的萊登，勢必只能用他那雙拳頭奮鬥，所以自己只能利用手槍攻擊維達的四肢，藉由維達因疼痛而暫時慢下來的空檔，讓萊登有機會補上幾拳。

然而維達緩下動作的時機少之又少，也許是稍早前就被教會軍隊攻擊了手腳，但強大的意志力使維達不動聲色地忍耐，隨著腦內逼近瘋狂地快速運轉，四肢的疼痛麻木得無感，因此沒露出什麼破綻。

「吶，我說拿手槍的小妹妹啊，不攻擊要害的話，我可是會把妳的萊登大人斬成兩半的哦，哈哈哈哈哈！」維達挑釁地笑了。

咻。

子彈擦過臉頰，維達瞇起雙眼。

「你想太多了，那名部下的玩笑話哪還值得相信。」

赫芬看著維達欲轉換攻擊目標的模樣，毫不猶豫地再補了一槍。

這次赫芬瞄準了維達的脖子，然而因為布料的緩衝，維達並沒有受到太嚴重的傷害。

「哼……哈哈哈！」維達狂妄大笑，「看來妳還挺愛惜你們的同僚情誼啊！那真是恭喜了，我會用最殘暴的方式把你們通通送去地獄給普拉賽兒陪葬！」

「你錯了。」萊登冷笑一聲，掄起拳頭，「該走的人是你！維達！」

「哦？錯了？躲在區區方舟、懦弱無能的教會軍隊，膽敢說我錯？」維達怒火中燒，「我為我的祖先報這千年大仇，你算什麼東西，說我錯？哼……少自不量力了！」

眼看維達再次將目標轉移到萊登身上，赫芬急忙大喊：「慢著！」

「來不及囉！」

那是來自死神的微笑，附身在維達身上的死神。

維達大斧一揮，眼看就要砍向毫無防備的萊登，赫芬扯下固定頭髮用的髮夾，亮出內裡隱藏的小刀抵擋維達的武器。

「萊登大人，後退！」赫芬大吼。

「……哦哦！」雖然一時還搞不懂戰況的轉變，但身為一名軍人，審時度勢的技能萊登還是有的。

他們攜手合作打敗過各路敵人，即便不用言語傳達，萊登仍能清楚知道赫芬此舉的用意──近距離攻擊下，自己受了不少傷，赫芬會為自己爭取時間稍作喘息。

那我就暫時接受妳的保護了，赫芬。

隨著髮夾被取下，一頭紫色的長髮便散了下來，加上赫芬衝刺後、奮力抵擋維達攻擊的力道，明明不該在此刻分神的，但空氣中飄盪的髮絲令萊登想起赫芬手上那支髮夾的事。

那是在赫芬向自己發起挑戰後沒多久，想做點什麼表示友好時，自己親手贈予赫芬的武器。

當時的赫芬揚言要將兩人之間的上下屬關係搞清楚──明明兩人軍階相同，亦只是單純的同事關係，可能是那時候自己時常叫赫芬泡茶的關係吧，心生不滿實屬正常。

萊登苦笑，看著眼前為了自己殺敵的女子的背影。

當年的那場雙人戰鬥，萊登總覺得不夠痛快，他隱約覺得赫芬對自己放了水。但贏了就是贏了，且事後赫芬再無怨言，萊登想，也許是自己搞錯了吧。

然而他確實注意到赫芬戰鬥時，身後的長髮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影響，導致赫芬的整體表現較自己略遜一籌。他左思右想，替赫芬選了一支較為樸素、卻能改裝成小型武器的橘色髮夾，並以最近天氣較熱，和姑且可以防身為由送給赫芬。

髮夾一夾便是十年光陰，自從萊登贈送給赫芬的那一日起，它便不曾離開過赫芬的身邊，直到此刻赫芬用上了它，而她全是為了自己。

即便是公認的笨蛋，萊登也察覺到了赫芬對自己的心意，只是在兩人相處的十年間，赫芬沒有鼓起勇氣明說，自己也不敢說什麼。

「萊登做事都不經大腦，所以我要打敗你，讓你從此聽我的話！」

因為是笨蛋，所以怕自己會錯意；也因為是笨蛋，所以深怕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而赫芬本人可能完全沒這個心思。

再加上兩人身處軍中，又各自擔任要職，若因私情誤了大事，絕對是抄家滅族也不可饒恕的大罪。

「我的實力也不亞於萊登大人，應該可以讓你玩得高興一點……反正你遲早會被我、或被萊登大人、或更上層的軍隊殺掉。」

言下之意，便是萊登和赫芬所統率的，不過是教會軍隊的其中一支。

「哈哈哈哈哈！」維達再次發動攻擊，「誰管你們有多少人，我要用方舟所有人的性命來彌補我族的遺憾！」

「那我奉陪到底！」

赫芬對著維達近距離攻擊，有時用小刀突刺，有機可乘的話便會往維達的腹部打個兩三拳。

但赫芬也因此受了不少傷，只是靈巧的身體動作使她一次又一次避開維達對要害的攻擊。

「出乎我意料之外，妳倒是挺能打的？」當赫芬再一次以戰備姿勢警戒地盯著維達的下一步動作，維達忍不住大笑起來，「不過妳身後的那個男人，可就是個要受女人保護的廢物了。」

赫芬本能地向後退了一步，「想和萊登大人交手，你還差得遠。」

「……我倒是很想和他交手呢！」維達突然朝著萊登的方向奔去，「不過！」

大刀倏然落下。

萊登再度睜開雙眼時，看見的不是天堂，而是赫芬痛苦下滿懷歉意的表情。

「哈哈、哈哈哈哈！……我終於砍到妳了，妳這令人厭煩的臭女人！」

隨著維達揮動大刀的方向，赫芬因慣性撞上那早已斑駁不堪的牆面。

嘔出鮮血的同時，赫芬拭了下嘴角，但來自背後的痛楚使她幾乎無法站立，且由於傷口巨大，血液噴湧而出，赫芬只能勉強倚靠著牆，期間吐出了好幾口血。

「赫芬！」萊登顧不上自己的傷勢，欲往赫芬身邊奔去，然而維達的大斧毫不留情地阻隔開了他倆之間的寥寥幾尺。

「我要殺了你……維達！」

悲憤湧上了萊登的雙眼，哪怕自己將受到多少傷害，他絲毫不猶豫。

「正合我意！」

「萊登……」赫芬艱難地開口，「不要、因為私人情緒而……任務只是、只是擊退……」

而且，她和萊登對於改變現狀有一定共識，此刻若如維達般尋仇，不僅難以從仇恨中脫身，更甚者，可能會再次成為米賽里科德的棋子。

她已經厭倦了，沐浴在鮮血中、步步為營的生活。

那些被惡夢糾纏的夜裡，她並沒有任何依靠。

──除了萊登。

她在這短短十年內，看見了萊登的轉變，從一名一味服從命令的軍人，逐漸找回身為一個人該有的良知。

他們約定好了，不再濫殺無辜，要為自己犯下的罪行贖罪。

但赫芬亦知道一切都來不及了，倘若死亡是上天給予的懲罰，她甘願接受。

「萊登……」赫芬再次呼喊，「我會、會連同你的罪孽……一起償還。」

所以拜託你了，不要再和維達硬碰硬，想辦法逃離吧。

然後，請務必、好好活下去……

維達的襲擊有如一陣暴風，來得快、去得也快。

當洛耶帶領手下當場擊斃維達時，萊登只是坐在冰冷的地上，悵然地看著緊握髮夾的赫芬臉上掛著淺淺的笑意。

三年後。

即便成為了REBELLION的一員，對上教會軍隊的一戰，仍快速得出乎萊登的意料之外。

看著眼前不斷歌頌米賽里科德豐功偉業的士兵們，萊登僅是微微一笑。

──如果說他們是為了信仰而戰，那麼，我便是為我自己而戰。

習慣性地撫摸了下心口，萊登所說的自己，永遠都包含長駐內心的赫芬。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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