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章

（一）

　　『奧爾迦，吾有首頗富趣味的歌與汝共享。』

　　通訊石傳來慢悠悠的嗓，外頭大雪飛降、白茫一片，大廳木門半掩，縮在暖爐前烘手的青年漫應：「什麼歌？」

　　『《壞孩子萊恩》，汝聽不見，吾說給汝聽。』

　　聽不見是什麼意、……噢。

　　雪地那抹暗紅閃過腦海，奧爾迦擰眉，「伊芙利弗的新曲？歐索魯呢？還好？」

　　『未醒。』

　　一點都不意外的回答。據點負責人撇嘴，毫不隱藏地嘆氣。

　　他從未奢望男人因一次暈厥而清醒，何況會想把藥水推回來的人，壓根不認為自己有異狀；在對方認知裡，自身絕非需要幫助之人。

　　異常持續時間遠超出預期。

　　倒下是最為直接的身體抗議，但還來得及，至少他希望如此。

　　時值冬末，若與今年一致，新綠初生時，應能再見。

　　到時候，他可以好好替對方滋補身體。

　　或許想個理由說服男人多待幾天？例如有家屬建議延長演出天數？

　　思緒胡亂奔騰，通訊石彼端則傳來歌謠清唱。

　　關於蜥蜴、萊恩，與心愛的小蜥蜴。

　　內容簡單，壞孩子出爾反爾，答應蜥蜴又反悔，甚至反過來傷害蜥蜴。

　　乍聽是首警世寓言，提醒聽眾不該心存僥倖，必須信守承諾。但萊恩（Lion）、伯德（Bird）、史帕羅（Sparrow）幾個詞彙，聰明人都會明白，這不是一首單純童謠，只為了唱給孩子們聽。

　　「他們在帝國領地唱這首歌？」擺明嘲諷帝國的歌卻在帝國唱，為什麼？

　　啊、雖然跟他無關，但要是捲進事件裡，他不認為男人身體撐得住。倘若是由誰委託詩人四處傳唱……不論如何，幻象都會持續，歐索魯不負責唱歌的話就好。

　　既然是他聽不見的歌，演唱者不會是歐索魯；再者既然要遠播，也不可能唱伊芙流詩語。

　　『汝認為？』

　　「他們……他不是傻子。」他無權干涉吟遊詩人唱歌，那是詩人的命脈，他們的職業，「妳要說的就是這個？」

　　『還有，』沙里葉難得停頓，『那非單一事件。』

　　奧爾迦停下搓手，愣愣回望通訊石，彷彿能透過不規則石頭表面，看見遠在大陸中央的少女緊鎖眉頭，踟躕。

　　「什麼？」

　　『吾未曉由誰主導，然，更早前已有村莊毀於相似原因。』

　　沙里葉持續調查那日事件，不光是為了死者，也為了守墓人。未知代表危險，戰爭持續，族人於各地奔波，這種一夕之間毀滅村莊的「災難」，不可不提防。但消息進展緩慢，他們持有的線索不多，更不可能明目張膽四處詢問。

　　「很多？」

　　『不多，且皆為位於帝國領地的小聚落。』

　　專挑乏人問津的村落下手……

　　真的是同盟軍襲擊？某種新研發的秘密武器？

　　當時聽聞的猜測重回腦海，執行者是否沒料到會有人前往收屍？

　　先前村莊消息沒有傳播，恐怕一是沒有目擊者，二是鄰近村莊不大，如同先前他得知消息的小村一樣，人們或許會告知衛兵，但戰爭消息雜亂，一夕之間成為死城，不足為奇。何況更可能演變成某個無關真實的傳聞，難以辨明。

　　除非親眼目睹，否則交叉比對口耳相傳的軼聞絕非易事。

　　他也是剛巧在鄰村才會前往事發村落。

　　擺明沒有要收拾善後的凌亂，預謀者該說是心思縝密揀選足夠偏遠的小村、還是過於自信再遠都不會有人發現？

　　但倘若守墓人過去未曾察覺，那些村落確實夠小。

　　或者是……

　　「遇難村落都遠離戰場？」

　　『然。』

　　守墓人移動路線尾隨戰火，他們是十來人的小型團體，難以注意非戰區。即便是沙里葉的眼線，仍以大局為重。他的發現是真正單純的巧合。

　　一時間，通訊石兩端皆陷入漫長沉默。

　　「妳認為，他們有發現妳在調查嗎？」

　　『否。』

　　是不在意、還是太有把握？

　　『1563年春後，再無相關紀錄。』

　　通訊石傳來補充說明，奧爾迦愣愣瞪著石頭。

　　這有很多可能。

　　還沒有找到紀錄、沒有繼續攻擊、或者還沒有再度攻擊。

　　『奧爾迦，汝的疑問吾已對證，是再無相關紀錄。』

　　沒有繼續。

　　為什麼？

　　「我們是遇上最後一次？但為什麼沒有繼續？」

　　如果作為秘密武器投入戰場，對於研發者陣營一定是利大於弊，可以說是瞬間奪得勝利。

　　『吾尚未知。』沙里葉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氣餒，他知道族母下定決心調查的事，絕對會水落石出。

　　他們有漫長的年歲可以糾結於這種「小事」。

　　『若有新情報再共享。據點如何？』

　　「一如既往。」奧爾迦聳聳肩，即便對方看不到。

　　冬季據點可以說是閒得發慌，除了幾次必要外出，他待在櫃台都是在烤火，望著外頭紛飛大雪發呆，或整理遺物與文件。

　　其他族人大同小異，淹沒道路的積雪等同封鎖此地，活動範圍受限，通常過完一個冬，據點會打理得異常乾淨整潔。

　　不過春天將至，待雪融時，想必會日漸忙碌。

（二）

　　訓話結束後，他還是得到熱湯。

　　自春季林間吹來的風尚帶寒氣，奧爾迦雙手捧木碗，乖巧坐於營火旁，小口啜飲；沿路心驚膽顫的尋人，好不容易抵達休憩處，此刻他沒有心力加入佈置營地的工作，當個閒置人口看其他族人清點物資。

　　騎士之嚎有收拾遺體的習慣，他們不干涉原居民，所以不入城鎮；沙里葉的目的地是克魯森嶺與鷹谷交界附近，族母收下他帶來的補給，這陣子收拾的遺物飾品則交由他帶回據點。

　　金髮少女嬌小身影穿梭營地，巡過一輪後重新回到他面前。

　　黑髮青年仰首，凝視那張稚嫩的臉。

　　「『海德利斯』，那日襲擊村莊的魔物之名。」

　　捨棄冗長前因、或彎繞鋪陳，沙里葉單刀直入。他習慣族母的說話方式，默默點頭，靜待對方補充。

　　追查情報一年有餘，這似乎是很大的進展。

　　沙里葉以眼神示意他繼續喝湯，一手輕撫下顎，難得面露沉思，「汝可記得，冬末吾提及歌謠那日？」

　　「嗯，跟歌有關？」

　　「否，那日後吾前往長橋。」

　　長橋聚集許多鍊金術師，鑽研知識的學者們熱愛研究並記錄，久而久之，那裡匯聚有智生命們的心血與精華；過去曾造訪的大型圖書館隨時光增加典藏，如今已非當年能比擬的龐大，甚至這不包含其他林立的小型收藏書庫。

　　的確是最可能找到魔物資料之處。資料隨時會更新，去年沙里葉未尋得，今年才得知，歸功於那本於1564年秋，由特組出版的海德利斯報告書，撰寫者為旅狺。

　　放在圖書館魔物區域一隅，不難想像沙里葉花多少時間逐一閱讀找尋。

　　報告書詳盡記載魔物樣貌，包含手繪速寫，以及生態；牠們以含有魔力的植物或礦物為食，其中令人在意的是海德利斯並沒有使其他生物致死的能力。

　　牠們膽小且易受驚，一旦承受超出預期的驚嚇即會自爆，留下碎塊，隨時間失去光澤與水分，最後剩下皮膜。由此可知，聰明的海德利斯不該出現在任何一個人類聚落，避免嚇死自己。

　　單看生態論述不該是那日襲擊村莊的魔物，但沙里葉認定海德利斯會是答案。

　　1562年，作者觀察到棲地群體減少，沒有屍體或死亡跡象，推測可能遭受人為捕捉。

　　「……『1561年，無名村落一夕之間成為死城。在倖存的人之中，有人說曾目睹將近屋子高度的透明無首生物。表面帶著凹凸不平的綠色物體，在村子的中央爆炸。』」回憶書中情報，少女閉眼覆誦，銀灰的眸睜開，「時間與吾調查一致。倘若知曉此事者後續人為捕捉，進行研究，使其爆炸具有一定可控性，則可解釋。」

　　可惜的是他們無人目睹，抵達現場時只剩海德利斯的殘骸與村民屍首，但多人死亡確實符合現場。族母撿拾保存的薄膜與書中繪製一致，而「爆炸」貼合奧爾迦的推測。

　　凹凸不平的綠色物體又是什麼？寄生？

　　報告裡似乎提過寄生與共生等資訊，約莫是個方向。

　　「當時村莊確實有魔力異樣，如果海德利斯以魔力為食，同時吸納周圍大量魔力，的確能解釋為什麼我會感覺微妙。」雖然當時他只感受到恢復平衡的異常，但如果有魔物以此為食……

　　不過，為什麼會導致死亡？因為人體魔力被抽乾？

　　魔力與生命力是互通的，用盡魔力即會損耗生命力，歐索魯正是處於這個生死交界。

　　那麼，現場大量死亡是因為魔力被海德利斯吸乾、還是因為後續海德利斯的自爆？

　　解決一個問題，卻得到更多問題，奧爾迦忍不住揉按太陽穴，長長吐口氣。

　　「吾會往人為研究方面調查，奧爾迦，若歐索魯抵達據點，」少女停頓，「若他清醒，由汝負責。」

　　如果他清醒的話。

　　「我知道了。」抿一口不再熱燙的湯，蔬菜清香留於唇齒間，奧爾迦追問另一件事：「那冰呢？有知道些什麼嗎？」

　　「吾僅能確信，冰非海德利斯所為，其餘村莊未有寒冰記錄。」

　　是僅此一次的特殊案例。

　　冰雕現在全都保存於據點地下室，關於冰的可能性，說不定歐索魯有線索，這個暫且保留。

　　「汝休息一晚，明日啟程。」

　　沙里葉下達指示，離去前瞅他一眼，示警意味濃厚。

　　奧爾迦不由得苦笑。

　　他會回去，必須且必要。

　　海德利斯嗎……

　　那究竟是什麼樣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