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22_守墓人二三事Ⅴ
十·薛西斯我這幾日受託來到荒郊野嶺的村莊中,協助處理因為近日河川突然暴漲而溺死的屍體。
祂們的屍骨複雜地卡在村民們合力搭建的石橋下,人類脹白的肉體散落在河道的下游,與石頭和樹枝堆疊在一塊,堵塞住大半水流。
不曉得該如何處理這些的村民們聚在一旁看獵奇的熱鬧,窸窸窣窣地討論究竟是哪個家庭或哪個商隊受到這樣的意外天罰,嘴動得挺快,卻是一點忙也幫不上。
我對這些素未謀面的屍體的來龍去脈毫無興趣,畢竟如何處理才是當務之急,但村民們似乎正在絞盡腦汁,思考要把這幫無名無姓且無家可歸的浮屍葬在哪裡。
異教徒不能躺進教會建的墓園中,非親非故的陌生人不能送進村莊後山的庭院,不能放任祂們繼續懶散地在這裡污染水流,也不能拋進森林中成為動物的晚餐——起碼我不會同意這樣做。
祂們不曉得已經在這裡泡了幾天。我拿著小小的樹枝翻了翻祂們的手腳,一塊小小的皮肉就和溶解的布料一塊滑出來,顯出其下的森森白骨。
村長面色鐵青,我只覺得事情變得更麻煩了。
午後的野貓和老狗從天上稀稀落落地掉下來,密佈的烏雲和劃破天空的閃電把情況變得更為複雜。
遠處的雷聲直竄地底,一瞬間淹沒七嘴八舌的討論;我暫時從河中起身,在活人們口中的輿論有個明確指向前,那些面目模糊的屍體只能躺在那互相作伴。
我想著今天可能要在這裡多留一宿,大陣的雨勢淅淅瀝瀝,貿然通過森林不是明智之舉。
我對著愈發湍急的河水發呆,兜帽掩去村人的雜音,我感受到呼嘯的風雨和自然悶響,以及——以及被訓斥後細碎的哭聲。
我抬眼望去,陰暗的天空讓人失去對時間的判斷,村民們的討論方向早已不再是那些無名的麻煩,而是那應當敲響的鐘聲。
比起那些死去的人們,對活人來說更為重要的是休息之鳴。
被問罪的那個小傢伙看起來還是個孩子,他跪坐在呼嘯的風裡無助地看向朝他圍攏的大人們。
我從細碎的泣音中捕捉到他的理由與不安:父親在前些日子因為天雨摔傷了背,而他連在這強風裡挺直腰桿都有困難,遑論爬上鐘樓鳴鐘。
似乎沒有人願意聽他說。
他們只想在這惡劣的天氣裡找到能夠就地解散的信號——但如此為難一個哭得淚流滿面的孩子,也確實有些難堪。
尖銳的言語鑽進耳中,比斗大的雨滴打在臉上更讓人發疼。
我緩步挪過去,小傢伙瑟縮了一下腦袋,似乎在準備迎接更多對事態毫無幫助的咒罵。
「⋯⋯敲鐘有什麼訣竅嗎?」
孩子抽抽噎噎地,雖然哭啞了聲音,但還是鉅細靡遺地和我說了很多——我連背誦祝禱之詞都沒辦法這麼詳盡,小傢伙看來是真的熱愛這份工作,只是力有未逮。
「雨天的聲音會比較悶,如果要讓整個山頭都聽得見,得像拉弓那樣,敲得大力一些⋯⋯」他對著正在摸下巴的我用力比劃,握著想像中的棍棒敲響樓塔上的大鐘。
「好的,我大概知道了。」我點點頭,簡陋的鐘塔搭建得並不是特別高,還不至於讓我退怯,「我去吧。」
木梯上呼嘯的風帶走質疑,雷鳴刮過我的耳邊,瞬間剎白的天空近在眼前。
那口銅鐘比想像中更大也更沉,我握住那柄罄槌,按照小傢伙比劃的模樣拉開步伐。
敲得大力一些,鳴得更響一點。
噹——
休息休息、休息之音。
噹——
回家回家、回家之聲。
劈啪作響,震耳欲聾。
轟 隆
轟 隆
轟轟 隆隆
轟轟轟轟轟轟 隆隆隆隆隆隆
轟轟 隆隆
轟 隆
轟 隆
! !
閃電蹭過我的掌心、流進我的手腕;我的雙手酥酥麻麻地使不上力,指尖還有一點燒灼的疼痛感,只好在塔上多待一會。
直到我踩上泥地時才有一些遲來的、劫後餘生的實感。
雨水落進我的眼睫,好像我也大哭了一場。
小傢伙飛快地踩過水窪,淚眼汪汪地往我撲過來,告訴我剛剛有一道雷直直劈中塔樓,我遲遲沒有下來,還以為發生了什麼意外。
我摸摸小傢伙濕答答的腦袋,話鋒一轉問向在場的村民,對無名屍的處置有沒有討論出個所以然來。
他們面面相覷,表情尷尬,大概希望天雷劈中的是河水,讓那團浮屍變成碎爛的焦屍,免除後患。
「我們——我們現在已經要休息了,守墓人先生。」
「明天、明天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