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垮駱駝的最後一片指甲》

《壓垮駱駝的最後一片指甲》







你沒想過在追蹤者裡釣個男友嗎?友人傾瓶提問,酒杯遂被酌滿,她接受了對方美意,一杯黃湯下肚;往事翻騰而上。

夢野日和在網上經營著裏垢,帳號裡盈滿皮膚色,每張相片偕巧妙隱去環境資訊、臉孔,以及不遮就完蛋的部位,「會追我這種帳號的沒幾個正人君子,這可想而知吧。」

她的長吁挾帶酒氣,這話是各打五十大板,把在鏡頭前搔首弄姿的自己也一併數落。然友人反覆咀嚼(包刮她口裡的炸魷魚圈),興許沒聽出裏垢女子矛盾的小心思,附和說感覺那兒的確一堆色胚,逼得人好氣又好笑。

兩人把酒言歡,日和晃眼間酡了片潮紅,她仰仗假日盡情放縱,手勤撈著被沒收的酒杯,而友人姑且有點良知──或說是懶得替醉鬼善後,怎樣也不肯交出杯子。日和決定轉移目標,發顫的箸尖夾起炸魷魚圈,無奈炸物失溫有股油耗味,軟爛口感如嚼蠟般,這當兒她便越發的多愁善感。

「其實我不是沒有嘗試過跟追蹤者交往……」


居酒屋的嘈雜差點淹沒呢喃聲,友人聞言困惑地噘嘴,戀愛話題早在十五分鐘前結束,日和像隻雷龍遲遲自首於剛才裝了糊塗,逕自吐露更多話來。

帳號創建初期,她與私訊結識的男性陷入網戀,生活圈相近使兩人輕易跨越網路的藩籬,男性確實對她的性感饒有興致,卻從不逾越。日和憶起幾夜繾綣;憶起彼此賞過井之頭公園繁盛的櫻,一起享用過熱騰騰的炸肉餅,還談過未來。25歲的美好全匯聚在那場戀情裡。

「總之,我們當時處得還不錯。」

「那怎麼變成過去式了?」

「因為……工作上遇到很多事情吧,我偶爾會和他訴苦,但又不敢說我在學校教書。」

「你是怕裏垢的事被傳開喔?一分手個資就被曬到網路上,然後砰一聲──整個人身敗名裂。」

「一半一半啦。」

日和聳聳肩膀,倒杯冰水再咕嚕嚕地入喉,以此沖洗體內的油膩感,往事重提令人口乾舌燥,酒精亦無法卸責。盛魷魚圈的盤子如今空蕩蕩的;酒瓶則堆滿桌面,略映出好友不解的側臉。

「雖然明白你的顧慮,不過假設我是你男友會很受傷欸,被提防成這樣。」

「哈哈,我也覺得。」

「你乾脆把帳號刪掉算了,反正你又不能靠它賺錢,裏垢到底對你……」

「我不是個好伴侶,也不是個好老師,結案!耶!呀呼!我要再乾一杯!」


狀似大發酒瘋,日和一會苦笑一會歡呼,蠻橫地打斷話音。

她放任自己的大塊頭欺往好友,場面宛如兩株向光的綠豆芽交疊,被壓的人不由得重重嘆息,縱使並未驅趕日和,仍抬手指著牆上的告示。

於店內嘔吐者需支付清潔費10000元,請勿過量飲酒。



「夢野老師,您完全欠缺了老師該有的樣子。」

開始拍攝清涼照的那一天,她的凝膠美甲被更資深的教師指謫太過花俏。那是貼近膚色的粉與橘,沒有漸層、沒有精緻的浮雕。

愛好時尚的女學生也留意到了,她調侃她俗氣、罵學校封閉,自以為計較幾片小指甲能成就什麼大事業。

夢野日和大致認同TPO原則(註1)。在資深教師質問她該如何說服人「為何教師可以妝點自己,學生卻不行」時半點話都答不上,她想照搬女學生的咒罵,結果回過神就在沙龍裡等待陌生的美甲師給她卸甲。

租屋處純白的燈光下,甲面已然赤裸的一絲不苟,惟有相機記得它曾經俏麗,女子在亮粉與粉筆灰間選擇後者,惋惜地欣賞著美甲的遺照。真想找地方抱怨。她蹙眉,拇指繼而點擊青鳥造型的App,飛快敲打起鍵盤。

我正正經經教了一年的書。突然要接導師我扛下來,怪獸家長的來電能接的都接了,現在卻因為指甲被學校的活化石臭罵一頓,用的明明是低調的設計啊,有夠不講理的!氣死人了!!

閃爍的文字游標向右行,輸入欄盛滿平日的怨懟,日和感覺眼周發痠──須臾間豎線向左走,扭項將一字字全吃掉,徒留一句:計較幾片小指甲能成就什麼大事業呢?


「哈哈……」

直搗杏仁核的激問在聽不見車流聲的深夜;在流速極其緩慢的SNS主頁。女子被卸甲攪亂的私人時間因報復性熬夜延長,那篇貼文最後獲得一顆愛心,來自色情帳號的。

她忍不住破罐破摔,讓自拍鏡頭對準自己,凌晨三時慣穿的冰絲睡衣於胸上畫弧,蕾絲半裹著一對雪白充分凸顯傲人身材,僅有萎靡臂旁的細肩帶做作得很,營造出即將走光的錯覺。

另開的帳號以「烏拉拉」為名,是個沒有半點貶義的好名字。(註2)

日和調整照片對比,抹得背景朦朦朧朧,散落的教師專用課本自然沒能倖免。雙乳、美甲一併上傳SNS,文字游標這回不再躑躅,點擊發佈鍵的感覺活像在月球上踏出大大的一步。


開始裏垢啦!!!總覺得好心跳加速啊笑笑

順道看看敝人的美甲吧,是前幾天做的哦♪

#裏垢女子 #裏アカ女子


她發文後立刻切斷網路,臉埋進枕頭驚呼連連、翻來覆去的天都要亮了才入眠。

待網路重新接通,那篇貼文受百顆心洗禮,四處遭人嫌的指甲終得一絲肯定,把夢野日和拱進一片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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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TPO原則:和製英語。意即服儀舉止應考慮時間、地點、場合。T、P、O三個字母分別對應至Time、Place、Occasion。

◎註2:「烏拉拉」為日文中「うらら」的音譯,有和煦、平穩等意,常與日和(天氣、晴空)連用。亦有一詞為「日和る」,原意為因強勢方違背自己的信條、看風向,近代延伸出了嚇一大跳的用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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