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在枕頭下的『雛菊』。

壓在枕頭下的『雛菊』。

──來自秘密購入大量食譜,努力練習烹飪的白狼青年。

伏卡莉難得不在月亮被吃掉一半的日子裡來到了冽風堡的訓練場,所以阿法爾沒能來得及做好準備,無論是一籃塗上厚厚奶油和草莓果醬的白麵包、用薄荷和鼠尾草製成的精油整理過的儀容,又或者是一件體面一點的襯衫,甚至是稍微清醒一點的腦袋。


如果夠清醒,阿法爾就不會在醒來的第一時間先吃飯,而是穿衣服。

畢竟北方的戰士不怕寒冷,但所有人都畏懼飢餓,在熱量和寒氣的澆灌下逐漸清醒是他的日課,只是通常,如果是月亮被吃掉一半的日子,他會提前醒來,完成所有事情──包含義肢的保養,甚至所有能讓自己保持在最佳狀態的儀容整理。


但今天是滿月。


於是他在往常的時間醒來,一如往常的坦裸著上半身,盥洗、訓練、用餐,然後再次盥洗。

一切都如預想中進行。

──直到在吃飯時碰見伏卡莉。

讓阿法爾在短短的十秒內體會了從欣喜到巨大的驚恐,從驚恐到羞愧,最後死於後悔是怎樣的一回事。



阿法爾想起來了。

今天是佛地杜多秘密出兵霍諾斯前兩個禮拜的滿月。

所以即便時間剛過,伏卡莉來了。

畢竟對戰士來說,隨身的武器與防具的狀態,和健康的體格一樣重要。

但這不在阿法爾的預料之內──畢竟前幾天才見過面,而她剛修好的防具總能用很久,他以為她不會來了。


但她還是來了。

如月亮被吃掉一半的日子那樣,揹著大大的工具包,在細雪紛飛以及寒冷的北風中,如一團溫暖的火光,融化著積雪來了。


為什麼呢?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伏卡莉看起來很緊張。

阿法爾想不透。

前幾天才修過的緣故,伏卡莉繞了一大圈,也沒收到甚麼待修理或壞的特別誇張的皮件,頂多是幾個小皮包或飾品的加固作業,於是在她強烈的要求下,他卸下了義肢,讓她在上戰場前能再確認一次。


伏卡莉點著燈,在只有兩人獨處的營帳中擺弄著他的腿。

她表示整修很快,可以在戶外解決,但他沒有她那麼坦蕩的心胸,沒辦法接受旁人揶揄和看戲的眼光,更別說那也不是空穴來風的傳言,所以他也堅持。


在昏黃的燈光下的伏卡莉,彷彿鍍了一層金光。

阿法爾在工具台的另一側托著腮,被卸下了一條腿,甚麼都不能做,只能盯著伏卡莉發呆,心思飄的很遠很遠。


雖然不能在伏卡莉面前維持好形象讓阿法爾很懊惱,唯一值得慶幸──大概也是不幸的是,她是伏卡莉。


伏卡莉,就是伏卡莉。


就像今天,在他大叫出聲,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後,她第一時間做的並不是打量他的精壯的胸肌或腹肌,而是提起裙襬跑到他面前蹲下,雙手捧起他的腿,毫不在意的拉起褲管,平靜的撫摸他包裹殘肢的皮件,即便聽見戲謔的口哨聲,她仍舊不以為意。

他知道她在乎他的腿勝過一切,她知道他的疼痛和苦澀,但那怕她仍是人類的臉頰、脖頸能有一點粉紅,或者表情能有一點羞赧,都好過不以為意。


這讓阿法爾多少有點沮喪。



伏卡莉在整修他的義肢時,動作總是很俐落,安靜的、專心致志的,像是怕他會因為寒冷而疼痛那樣,若需要處理的久一點,她一定會使用魔法,讓他身邊的空氣維持在宜人的溫度。


明明他比她年長、明明他才是歷經大大小小戰爭的戰士,卻仍然被她令人忍不住放鬆的溫柔沈默的呵護著。


包裹義肢的皮革縫線被慎重的拆開,又被小心翼翼的縫起,一針一線,反覆加固,伏卡莉用槌子敲著剛縫好的線,壓平、打磨,薄厚適中的嘴唇湊近,微微噘起,輕輕吹掉皮屑和線頭,最後滿意的拍了拍整備好的成品。



「好了。」

她起身,捧起剛換上新線的義肢,明明是大雪紛飛的北方,圓潤的臉頰卻微微的透著興奮的紅。

「你別動,轉過來。」


她蹲在他面前,撩起他的褲管,將義肢擺在自己大腿上,對準了他包覆著皮件的殘肢,小心翼翼的綁好所有繫帶,一邊綁,一邊笨拙的說著自己換了更好的線,也在內側打上紋章,順便將皮革上他的名字敲得更明顯,應該能幫上忙等等的。


伏卡莉本來就不太擅長說話、更別說是謊言,此刻更連若無其事都裝的不夠好。


阿法爾能感覺得到假肢上有一股明顯不屬於她或他的魔力波動。

溫暖、澄澈、充滿希望和勇氣。

在皮革與鋼鐵之間、在溫熱和冰冷的交界,彷彿在岩壁上的雪絨花,堅韌的盛開著,極其細微又安靜,如包裹在他腳上的魔法。


是線吧,線上有加護祈禱的魔法,也許皮革裡面也有刻紋,是嗎?阿法爾想開口詢問,卻停了下來,少女粗糙而乾燥的手撫過他剩下一半的大腿,因為顫抖而遲遲無法完成繩結。


阿法爾能感覺得出來,她在害怕。

因為害怕,所以在弦月後的滿月再次出現,反覆確認,做好所有準備。

害怕什麼呢。


阿法爾看著她完成固定後,專注的撫摸著自己的假肢,反覆確認關節處的模樣,有個壞主意在他心中萌芽。

──他得到的,明明已經夠多了。


在伏卡莉起身的同時,他拉住了她的手,輕輕的,往自己的身上帶。

她微微張大了眼,卻也只是張大了眼,沒有抵抗,直到他的雙手捧住了少女的臉龐,直到他微微仰起頭,將嘴唇靠在她額頭上。


──他卻依舊貪婪的,想要更多。

無論關心、愛、又或者她身邊一個名正言順的位置。


「伏卡莉。」


阿法爾幾乎要貼在她額頭上的嘴唇輕輕動著,懇求般的說著只有兩人聽得見的低語。


「如果我死了,你會為我難過嗎?」

「我是說,如果我,回不來的話。」

 她放在他胸前的手微微握緊了,阿法爾知道她懂他在說甚麼。


佛地杜多很冷,冽風堡也是,在終年積雪的北方,吐出的聲音總是支離破碎,彷彿只要有寒風能插足的空間,從身體裡吐出,暖熱無比的一切,都會在瞬間結冰、硬化、碎裂,或化做堅硬甚至是無力的冰屑,總是要非常用力,或者非常靠近──才能傳達足夠炙熱的情感。


炙熱的情感,或者──軟弱、愛意,以及膽怯的試探。


戰士從出生起就不懼怕死亡,死亡就是身體變的寒冷、僵硬,像冰一樣,最後成為佛地杜多的一部分,所以對阿法爾來說,出生便是從佛地杜多脫離,而死亡就只是回歸佛地杜多而已,是人生必經的過程。

但他從喜歡上她的那一刻起,他莫名的想看她為他流淚的模樣。


額頭的吻落的很輕、說是意外也不為過的輕;額頭的吻也結束的很快,比雪花融在舌尖上的速度還快。

伏卡莉眨了眨眼,澄澈的松綠色眼睛倒映出他有點忐忑的面容,似乎察覺了甚麼,又像甚麼都沒在想;阿法爾一臉心虛,但沒有逃避她的視線。


阿法爾覺得自己的臉頰、耳朵還有脖頸,一定比昏黃的營火還要溫熱,比野莓的汁水還要紅潤,那雙總是緊握雙刀、劍、大弓的手,此刻仍輕輕包覆住少女的臉頰,彷彿正捧著一朵被霜雪打下的山茶,彷彿執起新生嬰兒的雙手,彷彿觸碰著一觸即化的雪花,無比敬畏,無比虔誠。


然而皮革匠只是靜靜地聽完後,面無表情的皺了皺眉,毫不猶豫的退了開來,抬腳踢了一下他的義肢,發出噹的一聲。


雖然不算是粗暴的舉動,但伏卡莉面無表情的臉,難得的浮現了一層可以被稱為『憤怒』的情緒。

這次換阿法爾愣住了。

紅狐狸握緊了拳頭,來回踱步,深呼吸一口氣後,才緩緩的說著。


「床底下的麥酒。」

「第三個營帳旁邊的小土堆裡面埋的釀櫻桃和杏桃。」

「泡在井水裡的草莓果醬。」

「放在窗邊風乾的鹽漬肉乾。」


她位置準確的一一點名,如數家珍。


「如果阿法爾沒回來,那些就都是我的了。」

「我會全部找出來,吃掉。」


她的拳頭握緊又鬆開,握緊又鬆開,像是在準備甚麼很不習慣的事情一樣,一鼓作氣說了很多的話。

伏卡莉很生氣。

雖然說出的全是一些無關緊要又讓人忍不住發笑的事情,但是對伏卡莉來說,那是她認為阿法爾最重要的事物,重要到能被威脅。

她甚至沒有否認會難過這件事情。

阿法爾有點想笑又有點無奈,他在她心中到底是甚麼模樣呢?是因為他每次見到她,身上總能拿出一點食物嗎?他沒有那麼愛吃,但心裡的愧疚感和扭曲的滿足,幾乎要淹沒了一切。


他不該提的,尤其面對從未遇過戰爭的伏卡莉;但也不得不提,尤其在面對從未經歷過戰爭的伏卡莉。

這也許就是最後一次見面了。

阿法爾想說,但看著她的臉,他說不出口,於是只能抓住她的手臂,輕輕搖頭,順著她的話說下去。


「是啊,怎麼可以吃掉,我會很難過的。」


紅狐狸動了動耳朵,似乎是發現自己的『威脅』奏效了,抬眼看著他,松綠色的眼睛澄澈的倒映著火光,還有他令人難以言喻的表情。


「所以阿法爾會回來的。」


她率直地說,彷彿只要這樣講,他便會成為死神鐮刀無法觸及的存在。


「你還穿著我做的義肢,你會很強,不會輸。」

「少了手,我能做;少了另外一隻腳,我也能做。」

「我下次會替你換上更好看的皮革,要為了皮革回來。」

「我能替你打上好看的帚石楠,或你喜歡的花。」


紅狐狸拿出了對自己來說最有吸引力的報酬,作為活著的獎賞,松綠色的眼睛清澈而明亮,阿法爾苦笑著,伸手撫弄少女垂在頰邊的鬢髮,紅髮被手指勾起又落下。


「等我回來的,只有皮革嗎?」

他試探性的問。

「⋯⋯你喜歡烤肉或櫻桃派的話我也可以分你。」


這樣——伏卡莉用手比出一個手掌大的大小,看了一會兒之後,似乎覺得沒什麼吸引力,擴大了一倍,獻寶似的在他面前比劃,讓他既無奈又忍俊不禁的笑了出來。


「這樣啊。」

「嗯。」

「那我還想要葡萄酒。」

「一定要有,我會買最好的給你。」

「好。」

「等你回來。」


她總是面無表情的臉龐難得的勾起了笑容,自信而溫柔,身後既柔軟又明亮的狐狸尾巴明顯放鬆,晃呀晃的,在得到承諾後,便專注於收拾工具台,沒注意到阿法爾早已低下頭,陰影下是紅通通的臉頰。


——真是、太狡猾了伏卡莉⋯⋯

阿法爾沒用的遮住臉,少女仍然沒注意他的動靜。

關於他希望與她一起前往的未來,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他說甚麼都會活著回來。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