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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uroboros999鉛灰色的雲流捲著霾藍的天,一眼無垠的黃土路兩旁盡是由人工廢棄物堆置出來的異質平原。為了從裡頭獲取更多財富,拾荒者會放火,好讓廢品裡更有價值的金屬絲外露。燃燒未完全的悶煙會直竄上天,混著腐敗食物 、動物屍體、廢油料與鐵鏽、塑膠與電線、土磚瓦礫,加上烈日過曝,層層壘疊。
如同地表潰爛的創口,吐納高溫熟成的味道,陰魂未散地扒著車窗不放。發出怒吼的老舊吉普一路破風,吐出沙塵與尾氣,驚起成片在垃圾堆裡翻找東西的鷗群。鳥翅撲簌的振頻與尖銳鳴叫盡是在抱怨外來者突如其來的打擾。
炙熱的光線從擋風玻璃闖進來,在墨色太陽眼鏡的阻擋下止步於此。坑窪不平的道路每一次產生的顛簸都令開車者發出不耐的砸嘴,幾次腦袋都要撞上車頂蓋。豆大顆粒的汗水從雜亂鬢邊滑落,過多的感官情報咄咄逼人,化作腦裡橫行的針,對著搖搖欲墜的精神屏障不斷戳刺。
像是鐵了心要和世界較勁,男人緊咬著後槽牙,抬腳重踩油門到底,車體發出各種零件相互撞擊的聲響,閥門來不及進油,一個頓點之後老車才懂聽令似地猛然加速,將更多的鳥與埋首於道路兩旁的漠然臉孔拋在後頭。
座標 M. 21.874 : 25.391
前方地平線明顯有了低矮土磚房群的縮影,在高溫裡如海市蜃樓般搖曳,一路接受沙塵洗禮的老吉普才明顯慢了下來,進城後見縫插針地越過烏泱人群。沒人喜歡被車頭壓迫,紛紛走避。本該是地圖上一塊美好之地,如今海風鹽蝕是建築上頭的時代眼淚,破碎雕飾不可追憶往日榮光,牆上彈孔痕跡昭告著這種地方每天如果不死幾個人都說不過去。
這裡的聲音更雜,氣味也是。各類人體味、泄物氣味、混著廢棄港區永遠揮之不去的海水鹹腥與死魚味,用通俗說法就是臭氣熏天。
皺著鼻子的男人甩門下車,馬上有人從棚戶陰影下走出來替他把車開走。舊軍靴蹣跚過坑坑相連的水窪,每走一步都會抖落些許金黃色的沙粒,束穿破爛篷布的光落在那裡,像給撒上亮亮的仙子光粉,緩慢澱入污水之中。
過道間的窄縫有人笑嘻嘻地探出頭來攬生意,一看又縮了回去。
來人狀態很差,兜帽底下的眉眼比例是不錯的,但左臉一大片深肉色的斑塊覆在半張臉上,生生拉垮了視覺平衡。金色的鬍茬爬滿下頜,黑青色的痕跡繚繞著眼廓,更添陰沉。加之渾身都是被某種肉眼不可見的東西纏身的焦慮煩躁,像昨晚剛被人倒了一屁股債還老婆跟人跑了,一看就不是尋芳客。
更何況,還是熟面孔,沒有人不認識勒羅伊・蘭德里柯。
他是老哈斯的人,一個哨兵。
即使是哨兵嚮導普及的當代,在普通人的世界裡,看不見的東西依舊是可怕的。
勒羅伊走進視差之間的狹窄牆縫,破舊木梯嘎嘎作響。直上二樓再向下進到一個錯層,再往裡走左拐,鐵柵前兩名守衛其中一人抬眼,目光在勒羅伊臉上停了半秒,支肘撞了一下另一個人。被撞那人本來要罵,看見勒羅伊分秒變臉咧嘴笑,叼著的菸都落到地上也沒顧上撿,一步上前與勒羅伊擊了一個掌。
柵門滑軌發出一串鏽蝕的深吟,哨兵的擊掌卻有氣無力。剛結束一個三個月任務的他跨步將肩上的破背包扔給兩人,聲嗓嘶啞地說道:「裡面的東西你們拿去,大家一起分了。」
「那晚上還一起......」其中一人比了個喝東西的動作。
「叫兄弟們等我啊,我先去給老頭回個信。」
歡快的道謝被攔在鐵柵外,等在房裡的老哈斯是個矮小又其貌不揚的老頭。 總是在抽菸草藥,又吭哧吭哧的喘氣,眼神混濁,看起來要死要死的樣子。他盤著腿坐在一張花樣繁複的氈毯上,像極了活的太膩的神燈精靈。爐膛裡的火跟老哈斯一樣要熄不熄,過度燃燒的碳裡還有一股說不出的老年人味道。
勒羅伊進屋,涔涔冷汗早已透濕了他的後背。他把自己整個人”扔“在氈毯上。靈動的珀色的眼睛失去銳度,直愣愣地蹬著木造棚頂,和老哈斯一樣吭哧吭哧的喘氣,要死要死的。他太久沒有使用抑制藥片,基於某些原因也沒有接受嚮導的疏導,光憑口嚼一些*灰苔,撐到任務結束,像是拖著一身傷也要千里尋家的獵狗。
「你不去找漂亮的女嚮導滾床單,到我這來幹什麼?」老哈斯從不廢話。
「幫我疏導。」勒羅伊話說得也很簡短。
「哼!」老哈斯喘了一口氣,煙桿子敲在一塊沒燒完的炭火上抖落一串煙灰,啞聲罵,「你也不想想自己什麼德行,成天就想累死我。我就是用力到心梗都犯了也沒有你去給S級口一發還快!」
「是嗎。」哪來的S級會幫人口,勒羅伊懶得吐槽,動了動脖子,把臉朝向老哈斯,「我已經發現了,至少您不只是B級吧。」
——隱藏的方法是你教我的,而我發現你也在隱藏。
「......臭小子,你現在話多的跟市場上的驢子一樣。」
情報頭子老底被掀,既不否認也不承認,冷笑著逕自轉了話題:「你給那幫傢伙好東西,那我要的東西呢?」年邁嚮導用乾枯的手指輕點在年輕哨兵的眉心上,電視上政府軍慷慨激昂的演說一下子飄到好遠的地方。
「你不是正在拿了嗎......」勒羅伊紓出一口壓在胸口的氣,撤除精神屏障,好讓老哈斯堂而皇之地如入無人之境,巡弋他的精神圖景。狂風大作,沙塵漫天壓境,將本就搖搖欲墜的破屋吹得像是下秒就要啪嗒一下全部散架。混亂的感官碎片裡滿滿都是記憶情報,被哨兵隱藏在荒原的每一粒黃沙裡,老哈斯能將那些細碎的東西用織密的精神觸肢擷取出來,進行重組,進而具象化成更有價值的東西。
彷彿一個乘載感官洪流的容器,勒羅伊選擇不接觸其他嚮導。他曾聽說過高階嚮導的疏導就像是被神輕吻額頭,又或者像是墜在雲端那般;舒服是舒服,可那將使他花耗更多精神去鞏固精神壁壘、去隱藏他不想被瞧見的部分,就像是說一個謊就要用更多的謊來圓,那樣太麻煩,他寧願忍著,然後交作業似地對著老哈斯一吐為快。
如同日日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他在成千上萬的感官情報裡,裝聾作啞,這何嘗不是一種自由。
砂礫色的角蝰從勒羅伊的披風下鑽出來,吐信嘶嘶,明黃蛇瞳盯緊了目標,蠢動的蛇尾顯然很想往鷹爪上纏,但蒼鷹始終與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不近不遠,蛇身每滑動一吋,鷹眼便分給牠幾分銳意,往旁邊跳跨一步。
直到——
「行了。」一如以往,老嚮導在勒羅伊額頭上輕輕一拍,結束了疏導。
說實在老哈斯的疏導並不怎麼暢快,整體感覺就像是煎鍋裡被翻來覆去的一張餅,出鍋前還要抖一抖看會不會落下芝麻粒,如果有,會跟新的餅揉在一起,賣給下一個客人。(相當抽象但確實如此)
珀色瞳仁在嚮導素的緩釋下逐漸清明,彷彿久旱後終於洗了一場冷水澡,張牙舞爪的感官毛刺被暫時性的順撫,雖然不夠,但聊勝於無。冷汗不流了,但老哈斯的呼吸似乎也慢到快沒氣了。
勒羅伊翻身坐起來,把自己那條還在試圖騷擾蒼鷹的角蝰召回圖景。手機從剛剛就不停在震動,訊息一個接著一個沒有停過,像是方圓十公里的人都知道他回來了。
「我這次能休多久啊?」
「三、五天吧。」老哈斯說。
「什麼?之前少說都有一個月,你成天就想累死我啊?!」勒羅伊原封不動台詞照搬。
「不累啊,這次沒有死人,是讓你去給日本人.......早乙女考古團做嚮導。」老嚮導用一種稀鬆平常的口氣回他。
「……你是認真的?我可是個哨兵啊!?」
「你現在是沙漠經驗豐富的極地嚮導。」
原來嚮導不是那種嚮導。他在老哈斯指示下從櫃子裡拿出一個行李袋,裡面有些身份證明文件和一台筆電。勒羅伊盯著履歷表上自己的照片,還是三年前在的黎波里照的。專長那一欄寫著:經驗豐富、互動親和,能帶小朋友尋找化石。
「操,我寧願去掃政府軍辦公樓的廁所當臥底。」
「你就當作去帶旅行團,去玩玩。」
「......我要帶幾個人?」
「一個廚子、三個胖子、兩個眼鏡仔,外加一隻會挖沙坑的狗。」
哨兵沒有說話。
老哈斯咧嘴,笑出缺損的牙:「好吧,客戶出價三倍,實在給的太多了。」
勒羅伊翻白眼,「我就知道。」他才不信能給蘋果電腦的老闆會傻到哪去。
電視上,政府軍演說正進入高潮,勒羅伊躺在地上抱頭:「我可是能聽見地下水脈移動的人……」
「混小子,我就是想在死之前幫你多弄點錢。」老哈斯的煙桿啪啪抽打他,像在對待一匹即將被送去拉遊園車但不是很配合的戰馬,「你可是我們這一帶最有文化的嚮導,會用有一顆蘋果的電腦。記得明天中午十二點上線面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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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當地土方,曬乾後口嚼,常見於B級以上哨兵調節精神負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