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埃落定
笑癲狂中江南夜雨,一聲聲,一更更。
江德輝狼狽地躲在旮旯喘息,隻手半解衣帶,咬牙將應急的草藥全糊在傷口上。無奈雨似銀針,一根根落在身上,溼濡的衣服貼著肌膚,黏膩又冰冷。
身體發起了熱,他不敢有一絲鬆懈,歇息一會後扶牆起身,努力睜著雙眼,欲將模糊的前路看得清晰,沿著空巷一步步邁出,緩慢地尋找醫館。
久離故鄉,此刻站在路邊,只感到無邊倉皇。
近處高樓敞亮著光,燒卻無數美人燭,三三兩兩的人擁攬著共撐一傘,笑著同赴歡夢好不熱鬧,把整條街都襯得糜爛鮮活。
他看著那光景,有些恍惚,有些倦怠。彷彿受到本能驅使般迎上去,也許撞到了幾個流連的花客,昏沉的腦子稍微動了動,心想著使點銀錢,或可借他隨便一個大夫用用。
「站住!」
被撞到的人冷冷道,聲音聽上去似個少年。
他腳步一頓,回首剎那,銀光劃上他的脖頸,沒有留給他反應機會,便身首分離。剎時血雨漫天,頭顱落在地上滾了幾圈,瞳仁上猶印著那個渾身繃緊,雙眼藏不住情緒的少年。
「毒面書生!你殺我爹娘之仇,今日要你血債血償,以慰方家在天之靈!」
少年一舉得手,復仇過於輕易,濺滿鮮血的臉上錯愕夾雜著空虛,身上的血腥是雨也洗不盡的。
周圍終於有人發現了異樣,驚叫連連,少年抹抹淚,遁逃。
*
行走江湖,不是恩就是仇。
他明白。他這一生,不過是被這二字玩弄於掌心,弄得自己滿身是泥,進退無路。他曾質疑天理何在,怨恨老天無眼,於是將四書五經踐於腳下,換上一副面孔,成為人人得而誅之的另一個人。
於是利刃切斷他脖頸的瞬間,飄忽的心反而落定。他心道報應來了……原來,天理仍在。
甚好。能死得其所,上蒼待他不薄。
黃泉路上,他會一一為那些友人祈求,希望此生永不相見。
死亡那刻,若有似無的微笑凝結在臉上。
*
三個月過去,秋風還未有江德輝任何消息,一則憂心江德輝,一則恐懼自己會毒發身亡。然而他忽然發現,上次服用的解藥分明已過期效,他卻仍無發作跡象。
那夜,他並未細看江德輝給他的藥丸有何不同,但今想來,色澤似乎比平常更深一些?
「這不可能……」
秋風猛然站起,越想越不對勁,壓下心中不好的預感,前往江德輝小舍一探究竟。江德輝房間的窗口並未透著燭光,於是他擅自推開木門,踏過門檻。
一片幽靜。
他望著毫無生人氣息的空間,忐忑地進入那間他們長敘一夜的房。
一物一物,都與上次的位置無二,桌上櫃上亦積了一層薄灰,顯然人從沒回來過。
「即使行動失敗也不可能不回信與我的……不可能……那顆解藥……」
心臟有些鼓譟,他閉上眼倒數十,吐著長息,不論何時都要保持冷靜是他所受的教誨。那夜江德輝談及未來的模樣不似作假,對他所言亦不像交代後事。
可為何會給他完全的解藥?
「你得為晚生辦事,直到晚生不需要你為止。放心,不讓你殺人。」
他仍記得初見時。
「此毒每三月發作,晚生會按時予你解藥,倘若你陽奉陰違……皮屑落、五臟衰,不得好死。」
他們之間建立了絕對的上下關係,說穿了不過是利益相換,心機用盡,只為讓他對自己卸下心防,而後早一日脫離在人之下的境地。要說是否有什麼主僕情誼,估計只有那一夜,他誠心希望那個人能順利得到他想要的。
明明如斯薄弱。
地上卻落下幾滴不堪的水珠。
「非也。你和晚生,是毫無關係之人。」
他以為這是最絕情之語,此刻,他彷彿能看見江德輝就坐在那張椅子上,朝他和煦一笑,與他言:「這段關係隨時可以抹去,你沒殺過人,斷得乾淨一點,別被抓到小辮子,預祝官途亨通。」
秋風以手掩目,吐納,數十,再睜眼時,裡面毫無波瀾,是無堅不摧的冷靜。
他慎重地朝著空椅跪下,額頭觸地,三叩首後,調頭離去。
他後腳甫離,大風一刮,碰的一聲重重將門掩上,宣告一切終結。
從此,再無秋風這一號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