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在書架一角的舊手札

塞在書架一角的舊手札

泛著沉重、憂鬱與過往榮光的殘痕。


𝟶𝟶


  熱衷探究的人會熱愛讀書,會主動去探索世界上無盡的知識,會伸手去碰明知是發燙變紅的鍋邊,只為證實那確實是燙得令人瞠目結舌,彷彿只有縱身此途才能踏進真理的殿堂,並一直堅信如此。


  因為當時手裡一無所有卻又有著取之不盡的資源、時間、精神和最新鮮的好奇,所以當作養分吸食的話,便能順利直達至空虛的胃底。


  他填飽了好奇的飢餓,以為其他人都跟自己一樣滿足。



  他沒想過一直進食是一件多麼痛苦的事。




𝟶𝟷


  他對兄長最深刻的印象,往記憶的抽屜翻來找去也只有這揉得皺巴巴並用力塞在角落裡、再也不想挖出來的陳舊回憶,明明他們從出生起便在一起,卻覺得無論哪個記憶都普通且褪色成不值一提的模樣。


  當時他洋洋得意的拿著自己考上大學的證明闖進兄長的房間裡,絲毫沒想過自己此舉在貴族禮儀上是被直接判為出局的無禮,但喜悅之情總難免一些魯莽的衝撞,所以他根本沒多想什麼就跑了進去。


  若果他在進去前多思考一秒,以那賢明的腦袋再緊密分析推論多一個步驟,那他便能比任何人都更早一步知曉答案,但他沒有這麼做、也沒有意識到,更甚是在日後被犯人主動提供線索的時候才聯想到真相,但後悔是這個世界上最突顯徒勞無功的情感,它與遺憾掛勾也正因如此。


  一根繩子將和自己同長的歲月永遠懸掛在封閉的空間上,擴散著在夏天裡某處開始腐爛的悶熱窒息感。他瞥見桌上的遺書,其上簡單的寫著兄長最後的遺憾:留下你一個人很抱歉,尤利西斯。


  兄長直到最後都還在掛心著自己的事,那張跟自己一模一樣的臉,正滿佈淚痕的控訴著其一生所受盡的不公,又空虛的放棄了一切,這是他第一次看見窮途末路的人的表情,卻沒想到那會是自己的兄長。


  然而最讓他心寒的,不是親眼目睹兄長的死狀或是錯過了拯救的時機,而是面對如此衝擊的畫面,腦裡卻還在冰冷的自動比對著曾讀過的屍體變化理論。對不斷反芻知識的自己感到反胃,卻怎麼也吐不出來,亦喊不出半個字。



𝟶𝟸


  夏天這個字眼,本身就伴隨死亡與糜爛的聯想。


  看著棺木下葬時,他在正統西裝的苦悶中想起了曾在文學小說上讀過的句子,只要每逢夏天他肯定會想起在寢室裡所目睹的光景、那微微腐爛的氣味和留在那裡頭的14歲的一部分。


  極為嚴格到會將每日的時間細分成項來處理並要他全力遵守,同時又不近人情到不把他當成人類看待的父母,在他正式踏入大學的校門、能告別這些令大腦緊繃的束縛之際,冷淡的告誡他不要成為像你哥哥一樣的廢物。


  如果兄長是廢物的話,那把他養育致死的父母是不是更沒用的廢物呢?


  這彷彿是一道無解的哲學題。


  在眾人醉心於神秘的龍、煉金術或其他種種時,他拼命埋首在醫學裡,偶爾去接觸那些他感興趣的其他事物,一步步的晉升自己的見解。所有人都稱他為年輕的天才,他僅是覺得進食再消化成能量這件事再普通不過,不過消化不良是每個人的生命都會經歷到的,他只是個充滿貪欲又雜食的幸運兒。與不同的人打交道後,他過了好一段時間才意識到兄長至所以會斷絕生命,是因為無法再接受父母苛刻到使人無比焦慮的教育方式,在那之前他根本沒有意識到對尚未成熟的他們來說,那些學習的過程實際上是異常嚴苛的考驗。


  為何父母會將他們逼上絕路,也僅僅是為了他們不要變成自己眼中的廢物而已。



𝟶𝟹


  在他學有所成後,他覺得以自己的才能,就算不去大醫院工作應該也沒有問題,但人生總需要汲取更多經驗,他需要品嚐更多味道就必須再去進食,所以他應了父親的推薦進了卡爾德林的醫院展開再忙碌不過的生活。


  那段日子像是一段人生的縮影,若果將那段時日獨立切割出來的話,它只會呈現出人們快速略過的影子。生和死的界線在此地交疊,無論用怎樣的步速和步伐去跨越,它們都只會在原地靜靜的流淌或臥伏,像河水、像陰雨、像風雪、也像山洞中的篝火之影,會是長頻的反覆或是短頻的振盪。


  這種不安定的時間是他付出的一切努力的其中一種回報,就算聽見外公外婆的好心勸說也不打算停下,他甚至會千方百計用扭曲的方式去婉拒他們的好意。兩位老人家是他就算出賣靈魂也想要好好保護的珍貴寶物,明明如此他卻在聽說外婆的身體狀況不好時,才終於嚇出一身冷汗、馬上辭掉繁忙的工作回到第一城區陪伴他重要的血親,並在那裡開設了自己的診所,還邀請了一位在學中的助手來幫忙打理雜事,空餘時間便和對方討論各種各樣的事情,好比學業上遇到的問題或是從他那龐大的藏書中挑出一本談論心得。


  他是個口碑不錯的醫生,價格親民是最大的賣點,他本是商家出身,就算是被迫關掉這間不起眼的診所也能輕鬆的活下去。但正如他自己原先所想像的,就算只剩他一個人經營也沒什麼大不了,更甚是在經歷過先前的風雨後,應對病人時便更為巧妙了。



𝟶𝟺



  ——然而,極為唐突地,死亡張開它強而有力的羽翼,舖天蓋地的降臨。

  它無情地吞噬了世界繁華的榮光,人們稱那為末日。




𝟶𝟻


  果然醫院裡的時間比任何地方都要快,不過更精確地描述的話,是末日從人們身上帶走了時間。


  外婆率先染上龍熱,結晶在她腳上迅速生長,就算他費盡畢生所學也留不住死神想帶走的人,長時間的高燒不退和發炎終究讓她與世長辭。她在闔上眼時說了跟兄長同樣的話,但他還來不及為此感傷,瘟疫就叫囂著其傳染性之高,這次輪到外公病倒。他做足防疫措施忙著替接二連三地上門拜訪的人看診,也讓自己的小助手辭退工作免去受感染的風險——儘管現在比任何時候都需要更多的人手,但是他決定獨力承擔——在這種緊急的時候就算是他這種小診所也會擠來無盡的人。他為沒有盡頭的病做各種測試和研究,但它發展得過於迅速、並不打算為任何人停留哪怕一秒,就算沒有任何醫學知識,也無需哪位賢士的占卜、聖潔的祝福或禱告,也能立即斷定老者在這場漫長的戰役中會是注定的敗者。


  就算他抽時間出來為外公轉換不同的治療方法,終究還是敵不過疫症的惡性。金髮男人在床上虛弱的看著他,伸出滿是皺紋的手摸向他淚濕的臉頰,那隻手因為高燒而比往常更熱,同時無力的微微顫抖著,他記憶中的這隻手總是溫柔的為自己帶來精神上的所有安定和信心,但現在如果自己不好好將之捧著貼在臉上的話就會隨時滑落,而且他能明顯感受到其手掌令人於心不忍的消瘦。


  不要哭,尤利西斯……你已經很努力了……


  他的外公用沙啞但依然滿懷愛意和溫柔的聲音安慰著他,在這種無比難受的時候還顧慮到他的情緒,這更是害他淚如泉湧,他連「我已經知道了、不用再說了」這麼簡單的句子都無法從哽咽發痛的喉嚨裡抖出來,只能像個小孩子一樣不斷的痛哭。


  擁有星點般繁多的知識,卻沒有一個能阻止至親的死亡。他感到異常的空虛和無力,他的力量、他所消化過的一切,就算陸續登場也只是一再證明毫無用處。


  用你喜歡的方式活下去吧,尤利西斯……你已經不需要再為任何人努力了……


  話語的力度隨著呼吸逐漸低微,那雙溫柔地注視自己的眼睛慢慢失去神采,至親的靈魂對他作了最後的告別。他頓時雙腳缺力跪倒在地,顫抖了好一陣子才終於用盡全力抱住那具殘留著病熱的軀體、聲嘶力竭的大叫著,因為他接下來再也沒有藉口像這樣崩潰了。



𝟶𝟼


  過了許久,他才慢慢回神想著,用自己的方式活下去是怎樣的。


  他忍不住審視至今的生活方式,從哪裡開始自己是為了某個人而活著的,細心一想發現好像從最初開始他就是照著父母的期望生活的,至少看在見證自己誕生的外公眼中是這樣,所以他們才會在他和兄長身上傾注所有父母沒有給予的事物——慈愛、溫柔、包容,讓自己的人格不會繼續往壞的方向傾軋的所有美好和善良。


  但或許,唯有依靠某個人的信念,他才能確立自己的存在。


  所以就算是失去至親的當下,他還是沒有給自己找理由休息,而是繼續工作——直到自己也病倒。他看著自己的腳和外婆一樣開始長出結晶,雪白的晶體像霉菌般慢慢佔據他的雙腳,心境意外的非常平靜,自然而然地將自身視為觀察和研究對象。在尚未無法走動前,他先放下自己的首要任務前往曾經工作的醫院。


  那裡理所當然的人滿為患,就像把城鎮的熱鬧從白日的街道搬進醫院,他靠關係來到父親的診療室前,檢查結果毫無疑問也極為遺憾的證實染病。他本想著自己的症狀還不太嚴重,可是一回到卡爾德林的家裡後就像啟動了陷阱般馬上惡化起來,不消多久就被送進醫院裡,被父親和其他人包圍著說要截肢保命時,他的意識還是朦朦朧朧的,手術後躺在走廊上看著來來回回的人們,時間長了才終於覺得痛。


  失去半個腳掌還不足以讓他心靈受創,因為作為醫生的自己也認為是個恰當的處理,但是這份被地獄之火灼燒般的劇痛和病熱、被突如其來的疫症奪去重要的血親、自己畢生所學的知識和技術毫無用處,這一切同時帶來的深切混沌才是真正令他瘋狂的原因。


  如果自己是個廢物,可能還不會感到如此絕望。


  他在高燒的隙間中開始對人喃喃「你有想過去死嗎……?」連他向來慣用的敬語都忽略了,一如既往的溫柔和笑意都完全消失了,用空虛而殘缺的軀殼發出像亡魂自冥界攜來的空洞聲音,每個聽到的人都大感驚訝,但同時又悲哀地理解他的心境,只能避重就輕的對他說不要放棄。但不放棄的話,在末日裡還能去往何處?


  明明其意志混亂不堪,他的病卻在不知不覺間好了起來,就算拿自己當研究對象也無法馬上搞不清楚是怎麼好起來的,但結晶並沒有因此停止生長,霧白的晶體混雜血水變成如他瞳色一樣的淺紅,雙雙佔據了他半條小腿。在習慣如何使用輪椅生活後,用他目前還算過得去的魔法輔助回到沃爾斯的居所,在夜裡帶上所有重要的東西,默默的搬到郊區的別墅裡。


  他放棄了——被迫放棄了醫生的工作,因為當時太多人憐憫他那欲振無力的心態了。



𝟶𝟽


  無需進食和睡眠的生活變成了一條漫長的時間之流,沉浸其中他終於可以研究他從前感興趣的煉金術和龍,收集各種各樣的材料來研發屬於自己的術式,沒有任何人規定的魔法極為自由輕鬆,呈現出過多夢想的霞彩。


  他嘗試用自己的方式生活了一段時間,但莫名其妙的覺得難以持續,已經不是這種生活方式是否正確的問題,是他食之無味,他在那些知識中獲得的快樂是實在的,然而其提供的能量維持得太短。


  於是那天他若無其事的拿出放在倉庫中的麻繩——說到自我了斷,他總想起盛夏裡的兄長——和他最喜歡的文學原著,驅著輪椅前往住所附近的森林裡,卻在那裡意外發現將要黯然失色的輝光。


  他的意識清醒,他很清楚自己來到這裡的目的,只是想在最後淋浴於森林裡的恩典,再讀一次喜歡的書,然後悄然無聲的結束生命。除此之外的事,他都沒有計劃,因此也沒有做任何預想,他會在那裡遇到一條受傷的龍。


  他想去確認那是否自己的幻覺,他在心情低落的時候偶爾會精神恍惚,像是半夢半醒似的,但明明現在他能肯定自己是意識清醒的——同時也想去確認對方是否還活著。


  依靠枝葉的碎光打量其罕見的紺紫髮絲下、眉頭緊皺的稚氣面貌,和那雙長在額上恰如大洋東國描繪的惡鬼雙角,以及沒精打采地垂在身側的厚實尾巴,最為鮮明的是在其胸口上盛放的血之花,散落的花瓣簇擁在孤單的草皮上,其蒼白的臉色也跟記憶中病患們相似。


  即使強大如龍,也會有如此虛弱的時候啊。他暗忖,曾幾何時他也憧憬過這種孤獨的人生。


  他扶著樹幹小心翼翼的下了輪椅,彷彿舞者踮著腳尖、以粉晶的尖端點地,手裡拿著本打算結束生命的繩子,用其纏繞而成的圈再度拯救生命。



𝟶𝟾


  沒有計劃的救人,和他一直以來做的很相似。只差在這次是他主動去救人,甚至為了對方而延長無趣的人生。


  他稱對方為「燐」,因為對方的眼睛很像燐化氫燃燒空氣時的青色火焰,同時他覺得那宛如大洋東國所描述的靈魂之火,跟已成遊魂的自己很相襯,因此他用的不是元素本身的發音,而是他有著半個血統的國家的讀音。



𝟶𝟿


  和燐相處的時間讓他久違的感受到純粹的快樂,意外的變得沒那麼消極,把自己所擁有的傾注在他人身上像回到以前的時光,現在已經變得沒有意義的事物再度熠熠生輝,他甚至產生出自己是為了遇見燐才會在那天、在那個時候、去往那個地方的浪漫想法。


  如果必須依靠某個人的信念才是他的生活方式,那現在為了燐而活著,是發自內心的渴望和祈願,而燐全心全意且溫柔的回應著他的願望。



𝟷𝟶


  ——那同時也是為了自己而活下去。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