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尽疯狂的星斗之上,文化作为一种武器──不被磨灭的乌克兰出版人与艺术家

在无尽疯狂的星斗之上,文化作为一种武器──不被磨灭的乌克兰出版人与艺术家

陈怡静

在无尽疯狂的星斗之上,文化作为一种武器──不被磨灭的乌克兰出版人与艺术家

乌克兰独立出版社SAFRAN publishing创办人施拉娜(Svitlana Pryzynchuk)日前访台,期间造访台湾漫画基地一楼的基地书店,希望多了解台漫发展。她手上抱着的则是SAFRAN已出版的台湾文学作品与漫画。(摄影/郑宇辰)

俄罗斯全面入侵乌克兰超过两周年,在这场看不到尽头的战火里,乌克兰人以不同的方式化身平民战士,也用自己的方式守护土地。在无止尽的空袭警报里,独立出版人施拉娜(Svitlana Pryzynchuk)还在出书,她在遥远的乌克兰引进台湾文学与漫画,希望有更多乌克兰语的书籍在市场上流通,她也即将出版作家陈思宏的《鬼地方》乌克兰译本。目前在台湾就读博士班的艺术家玛骊雅蒳(Mariana Savchenko)将俄军占领后标记的文本放进作品里,在和平游行上领唱乌克兰国歌与朗读乌克兰作家的诗作。当文化作为一种武器,她们看见什么?

回想起那一天,34岁的乌克兰出版人施拉娜(Svitlana Pryzynchuk)依旧记忆清晰。2022年2月24日清晨,巨大的爆炸声响落在基辅,她和儿子从睡梦中惊醒,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虽然施拉娜自小就清楚俄罗斯对乌克兰的威胁,但她也不曾想过会全面开战。她记得自己的双手不断发抖,带着当时年仅6岁的儿子跳上自家车,一路往乌克兰西边开去。

许多人都要离开基辅,道路混乱又拥挤,但她不敢停下来,8小时车程足足开上22小时,途中穿越6公里深的森林,才暂时落脚在一个不到500人的村庄。直到现在,她还记得那第一道轰炸声,「当它第一次发生在妳的生活中时,真的是非常可怕的经历,但当它已经是第50次的时候⋯⋯」施拉娜停顿了一下,深深呼吸:「妳会明白,对,它(指战争)已经开始了。」

几个月后,施拉娜跟儿子回到距离基辅市中心25公里的老家,住进她19岁之前成长的房间。施拉娜重新布置空间,在墙上挂起海报与画作,安顿好工作桌,努力让生活回到常轨。她必须。

两年了。俄罗斯全面侵略乌克兰两周年的那一天,施拉娜人在台湾,她和好友玛骊雅蒳(Mariana Savchenko)参与台湾乌克兰阵线举办的和平游行,在风和日丽的暖阳中,跟着队伍从大安森林公园走到自由广场。在自由广场的牌楼下,玛骊雅蒳领唱乌克兰国歌,朗读在战争中逝去的乌克兰作家维多莉亚.阿美莉娜(Victoria Amelina)的诗作〈证言〉。

对施拉娜来说,这不是容易的事。俄乌战争两年来,这是施拉娜第一次参与类似行动,「看到路人关注这场游行,甚至加入我们,我很感动。」手持「Taiwan stands with Ukraine」的标语手牌,她融入在台北街头的游行队伍里,终于能缓缓倾泄压抑已久的情绪,「在乌克兰,我几乎不参加这样的活动,因为我就生活在这里,必须尽量为自己和孩子创造相对让心理健康的环境。」

但过去两年来,施拉娜没有停止出版工作。她2018年创办的SAFRAN publishing是乌克兰少见的专注东方作品的出版社,近年更聚焦台湾,2021年至今出版7本台湾作品的乌克兰语译本,包括吴明益《单车失窃记》、三毛《撒哈拉沙漠》,以及《守娘》、《阎王帖》与《狮子藏匿的书屋》等3部台湾漫画。目前她手边正忙着进行陈思宏《鬼地方》的乌克兰语译本,预计5月出版。

乌克兰首间东方出版社,催生第一本台湾小说乌语译本

SAFRAN是乌克兰第一间专注东方作品的出版社,陆续出版《单车失窃记》(上排右)、《撒哈拉沙漠》(下排右)、《守娘》(下排左)、《阎王帖》(下排中)与《狮子藏匿的书屋》(上排左),也曾获得台湾文化部翻译出版计划奖励。(摄影/郑宇辰)

2月底,台北国际书展涌入55万人次进场,施拉娜也是其中一人。她是文策院策划邀请的国际版权买家团的一员,也是来自18国、共30人的买家团里唯一的乌克兰出版社。抵台第一天,施拉娜搭着机场快线进入台北市中心,一切都好新鲜,她在7-ELEVEN挑了张好看的悠游卡,在街上看行人匆匆,她觉得自己自在地呼吸。这是她在战争后首次的亚洲长途旅行,也是她第一次造访台湾。

何以对台湾充满好奇?施拉娜不讳言,自己从小就着迷于东方文化,热衷语言、文学、文化与历史领域,还曾一度想成为考古学家。她曾在中国求学6年,就读基辅大学时到中国当交换学生,后又留在中国修读学位,取得艺术史硕士。2019年,是施拉娜创办SAFRAN的第二年,她在基辅书展结识外贸协会基辅台贸中心主任徐裕轩,因而认识台湾作品。

徐裕轩记得施拉娜对台湾充满兴趣,但过去因为签证取得不易过去几年,乌克兰人要取得台湾签证,必须前往俄罗斯的台北莫斯科经济文化协调委员会驻莫斯科代表处。但乌俄关系紧张,对乌克兰来说,他们几乎不可能冒险前往俄罗斯取得签证。目前,乌克兰人则可透过驻波兰台北代表处取得来台签证。,一直没有机会造访台湾。徐裕轩把台湾作品介绍给施拉娜,她也希望引进能呈现台湾多元背景与曲折历史的作品,当时文化部正积极推动外译本的翻译补助政策,因而催生《单车失窃记》乌语版,这是史上第一本台湾小说的乌克兰语译本,徐裕轩也以协力编辑的角色,协助补足翻译过程可能出现的文化落差。

先是小说,再来是漫画。施拉娜是艺术史背景,看到《守娘》的漫画风格时,几乎是一见钟情。「我觉得它太美了,我非常喜欢,马上就想试试看。」这个故事以台南传说里的最强女鬼陈守娘为名,以清代女性婚育与生活样貌为框架,但实则探究性别平等议题。日系漫画近年强势席卷欧洲,乌克兰年轻读者也开始关注,这让《守娘(上)》乌语版卖出好成绩,目前已再刷。故事里的视角也是施拉娜相中这个作品的原因,「看起来是个关于神怪的故事,但却是很女性主义的,谈的是性别平等,这对乌克兰读者来说很有魅力。」

就在续谈其他作品时,俄罗斯全面入侵乌克兰,战火让一切都暂停了。

战火下,坚持继续出版乌克兰书籍

施拉娜(左)今年获文策院邀请来台参与台北国际书展,她对台湾充满好奇,也在漫画家小岛领路下,拜访师大白鹿洞租书店、基地书店等处,希望多看看台湾漫画环境。(摄影/郑宇辰)

忆及彼时,施拉娜音量高昂起来,双手比划着:「书店都关闭了,所有的一切都关闭了,这是必然的。我手边一本书都没有,只带走一些重要的公司文档,我真的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3周后,她得知仓库所在的区域被轰炸,只有2成建筑物幸存,包括她们的书库,「感谢上帝,书库很幸运,也没被占领。妳知道的,俄军如果看到乌语书,肯定会放火烧掉。」

她暂居在那个不到500人的西部村庄,想办法把仓库的书移到村庄里,接着非常缓慢地开始工作。大约是俄罗斯侵乌后的第三个月,时序来到春天了,「我们回到社区媒体,跟大家打招呼说,『嗨,我们还在这里。』」

为什么这么坚持?还在战争呢!施拉娜没有迟疑:

「我要保住我们拥有的。当然,在那个状态下,大家一开始不工作也不会买书。就像我们仍然是一个国家,必须保住这个国家。如果国家垮了,一切都会垮。」

如果国家垮了,一切都会垮了。施拉娜很清楚,即使她不是能上前线的人,但也有要做且能做的事。「作为一个乌克兰出版社,我最重要的工作是继续出版乌克兰书籍,并在乌克兰持续推广阅读。」这也是施拉娜最初创办SAFRAN的初衷。

施拉娜的父母亲是工作忙碌的历史学家,她的童年在爷爷奶奶照顾下渡过。她是独生女,总是寻找一个人也能玩的游戏,最常做的就是看书了,4岁大的她就能抱着一本书看上很久很久。那也是个特别的时空背景,虽然乌克兰在1991年脱离苏联独立,但社会环境普遍以俄语为主,1989年出生的施拉娜亦是如此,「家里说乌克兰语,没人教我俄语,但电视是俄语、书籍是俄文,我就是会了。」

施拉娜的成长轴线几乎跟乌克兰独立后的重要事件密合重叠。1991年乌克兰独立、2004年橘色革命、2013年广场革命、2014年克里米亚战争⋯⋯然后来到2022年。施拉娜始终清楚自己的国家认同,她成长在乌克兰语言的家庭,家族早年属于富农阶级,经历过苏联时期的大饥荒与大清洗,接着便是二战,「我的家族经历了乌克兰在20世纪所有的灾难。」

「我的认同始终如一,俄罗斯总是我们生存的威胁,是乌克兰的敌人。」她也犹然记得,还是高中生的自己走上街头参与2004年的橘色革命。2013年广场革命时,她也在现场,那场占领持续了93天,「第一个运动者死去时,我非常痛苦震惊。当时我没有经历过战争,也没有想过,人民真的会被国家权力杀掉。那像是一个时间的断点,我感觉至此的人生被一分为二,看这个世界的方式也不一样了。」

当文化作为一种武器

俄罗斯全面入侵乌克兰的两周年那天,施拉娜(右)也在台北参与和平游行。(摄影/中央社/王腾毅)

更多的行动是后来。在施拉娜的少女时期,书店里的乌语书选择并不多,多数阅读以俄语为主,乌克兰是第二大俄语书籍消费与阅读市场。直到广场革命之后,乌克兰人民的民族意识高涨,整体氛围才开始有明显变化。

广场革命带来高涨的乌克兰认同,让2014年成为乌克兰书市的转折点。过去,读者想找当代乌克兰文学作品,还不至于太困难,「但如果你想找一些经典作品或翻译作品,情况就不太乐观了,」施拉娜也清楚记得,过去多年在书店里,乌克兰语书的选择非常有限,大多数的选择都是俄文书。但2014年开始,从书展到书店,出版商都感觉到读者对于所有类型的乌克兰语出版品涌出巨大需求,希望有更多的乌语书可以阅读。下一个转折点则是2016年底,乌克兰再修法限制具有反乌克兰内容的外国印刷产品进入乌克兰市场,更特别限制单次可从俄罗斯进口的图书数量。

也是在2016年时,施拉娜开始思考自己能做的事,她意识到市场上没有足够的乌语书,特别是亚洲的翻译文学,好比村上春树,过去也只看得到俄文版。「其实这也不意外,乌克兰曾是苏联的一部分,俄罗斯语一直是我们和亚洲之间的媒介,所有来自亚洲的书籍都是俄文翻译。」2018年,施拉娜创办SAFRAN,目标是向乌克兰介绍亚洲文化,同时也让乌克兰进入世界,展开全球化交流。

SAFRAN的命名取自「番红花」,最初产于亚洲,少见也昂贵,「在我们的出版社里,也有象征性的番红花,我们汇集亚洲专家,自己制作书籍并出版亚洲经典和当代作品的乌克兰语译本,希望我们成为乌克兰通往亚洲社会与文化的入口。」施拉娜也坦言SAFRAN重要的使命之一,就是反殖民战争,「对于乌克兰来说,与亚洲创建直接联系,至关重要。」

摧毁、禁绝、增生,战争延伸到书籍和语言

施拉娜对文本与画面相当敏感,制作台湾漫画《守娘》的乌克兰译本时,特别保留里头的状声字,但另外加上了乌克兰语读音,也和授权出版社盖亚文化总编辑李亚伦讨论制作时的想法。(摄影/郑宇辰)

俄罗斯全面侵乌后,这一切变得更加急迫。仓库幸存的出版社,首先将书一波波运送到相对安全的乌克兰西部,甚至是波兰。对乌克兰出版人来说,保存书籍与延续阅读是当务之急。

「我们可以看见,俄罗斯不断想消灭乌克兰文化,即是不在热战阶段,他们仍忧心以乌语呈现的乌克兰原创文化。在被占领的区域上,他们(俄国士兵)第一件做的事情是摧毁图书馆里的乌语书,并将之替换为俄文书。」

事实上,在2019年时,乌克兰政府曾通过立法确立乌克兰语为唯一官方语言,同时要求出版商、书店等须保障所发行与销售的乌语书籍不得低于50%。俄罗斯全面侵乌后,「去俄罗斯化」更刻不容缓。2022年6月,乌克兰国会投票通过最新法案,禁止进口在俄罗斯、白俄罗斯和遭俄占领的乌克兰领土所印制的书籍,翻译书则须以乌语或其他欧盟官方语言为主,他国出版的俄语书籍进口也须获得许可。2023年6月,总统泽伦斯基(Volodymyr Zelensky)签署该法案。

根据关注出版与文化的乌克兰独立媒体《CHYTOMO》报导,战争开始后的第一个月,有个针对乌克兰出版社的调查中显示,仍有近4成的出版社维持运作,但所有的事情都冻结着,有3成多的出版社确实发不出薪资;但同年11月,战争进入第9个月时,已有超过8成5的出版社恢复工作。而且人们对读书的需求增加了,国际市场更是积极与活络。

《CHYTOMO》的报导中也提及,自全面开战以来,乌克兰的读者与书店强烈拒绝俄语书,国际市场对乌克兰书的需求也明显提高。在类型方面,儿童与青少年文学仍然相当受欢迎,乌克兰读者对于乌克兰小说、报导文学、日记、散文,甚至诗歌的兴趣愈来愈高,国际出版商与读者感兴趣的议题则包括俄乌战争、乌克兰历史与文化。

类似情况到今年更加显著,乌克兰约有500个图书馆被摧毁,或是被破坏,或是被取走藏书,因此实体书店空间的需求大幅提高。根据《CHYTOMO》的数据,即使遭到全面入侵,乌克兰在2023年时仍添加数十间书店,其中包括分众明确的艺术书店与电影书店。而2023年的乌克兰图书印刷与发行量双双明显提升,发行量粗估更较前一年度成长翻倍。

台湾驻乌多年的外贸协会基辅台贸中心主任徐裕轩也有类似观察,他经常走访不同的书店,在全面开战之后,书店里的热销榜有明显变化,心灵与心理健康类别的书籍特别畅销,其次则是乌克兰历史以及乌克兰的经典文学,「在1920到1930年代左右曾有『被处决的文艺复兴』一次大战后,乌克兰被布尔什维克统治,在1920年代一开始,苏联是支持乌克兰的本土化发展、一方面批斗地主之际,一方面希望栽培当地的新一代的亲共产党精英。但1924年开始史达林上台,并从1928年开始政策转向苏联集体化、国家化,这些早期开放的乌克兰文学家、学者、知识分子,就开始被集体迫害,流放处决,然后就是1930年代的乌克兰大饥荒,整个世代就这样死灭。,许多乌克兰文化精英受到迫害,有点像台湾早期的状况。现在,许多乌克兰读者开始重新认识当时的作品。」当艺术作为一种可能

乌克兰艺术家玛骊雅蒳(Mariana Savchenko,左)最近的创作是「Wall Libretto」,作品融合柴可夫斯基的歌剧《马泽帕》与俄罗斯占领者留下的文本,透过设备声音与行为艺术表演,她在自己的身体和艺术空间的玻璃墙上书写,也像是她想永远摆脱「俄罗斯世界」所带来的创伤痕迹。右为合作艺术家吴季祯。(摄影/Neo,照片提供/玛骊雅蒳)

还有另一种以文化抵抗的姿态在台湾。

时间是俄罗斯全面侵乌二周年的隔天,乌克兰艺术家玛骊雅蒳前一天刚走完和平游行,她来到八里的桥头工作室,展开一场声音设备与行为艺术表演。在小小的空间里,她在身体与墙上书写俄文,一字一句都是取材自俄军占领乌克兰地区后留下的文本,有些写在墙上,有些写在围墙、武器或车体,有些文本羞辱或讽刺,也有些文本带点温情。但不管哪一种文本,都是占领的象征。

起初是写在身体上,接着她以喷漆写在玻璃帷幕上。那些俄军在她的家乡占领区留下的字句,随着自来水毛笔的墨水渗透进她的皮肤,留在展墙上。起初很冷,玛骊雅蒳记得那天的天气,天色阴霾、空气很冷,但随着她的动作,渐渐她感觉不到刺骨的风。是愤怒吗?玛骊雅蒳摇摇头。一切都很复杂。在全面开战后,她已经许久没有好好听音乐,也几乎没有创作欲望了。

玛骊雅蒳是音乐艺术家、也是汉学家,也是译者,翻译过莫言的小说,也翻译过童书。她儿时就有音乐天分,因为听力灵敏,父母让她去读东方语言学校,主修的语言便是中文。还是小少女的时期,玛骊雅蒳对台湾印象模糊,但最拿手的歌曲是张惠妹,她还记得自己学会《我可以抱你吗?爱人》专辑里的每一首歌,是闭着眼睛、不读歌词都会唱的那种。她长期待在中国,教书也做创作。

2022年俄国入侵乌克兰后,她获得中研院访问学人的奖学金来台,现在同时就读乌克兰的基辅大学与台湾政治大学的博士班。我们约在政大校园碰面,她轻装便捷,肩上的背包挂着乌克兰代表色黄蓝相间的飘带。春日的天气略寒,她笑着说:「我是北方来的女孩,不怕冷。」这是她来台湾的第三年了,除了创作与工作的日常,她还和乌克兰朋友共同成立在台北的「乌克兰之声」(Ukrainian Voices)团队,她们编写文章并翻译成中文,希望将乌克兰消息到中文世界,近来则以文化外交为主,举办与乌克兰相关的展览和交流会。

「翻译与传播是非常重要的,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件事。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时刻,在俄罗斯主导的语境下,我们不能只是不断述说自己被压迫、是受害者,我们必须主动做一些事情,好比主动把乌克兰的文化、文学传达到国外,推动乌克兰学研究等等。我觉得这是我们的责任,希望大家听到我们、理解我们,而不是听有武力的、强大的且拥有话语权的侵略者。」

但战争确实让她心痛。她记得俄罗斯全面侵略那一天,她是如何离开基辅的,又是如何和家人挤在亲戚家的小屋里,度过躲空袭的每一天。这两年的暑假,玛骊雅蒳也还是会回到基辅,排满跟家人与朋友的约会。有时候还在跟朋友在咖啡厅里谈话,空袭警报就来了。渐渐的,基辅人练就一种判断模式,会知道过来的是飞机或导弹,可能会长达多少时间,以判断要不要继续动作。

回到台湾上课后,玛骊雅蒳的手机里还是开着警报通知,每当遥远的家乡发出空袭警报时,她的手机便会响起。接着她会急急打开App,确认轰炸落在哪个位置,是否可能伤及家人与朋友。「比如说昨天──基辅已连续44天没有大型的轰炸,但昨天发生了。我看到警报后去查位置,发现离我小时候的东方语言学校好近,那也离我家不远。」她当下就哭了出来,直到确认家人一切安好。

相隔这样遥远,却有相同的共时性。该如何想像那样的沉重与悲伤?

从土地到身体,被占领的痛

玛骊雅蒳是音乐创作者,也是译者,目前同时就读基辅大学与政治大学的博士班。除了艺术创作,她也希望透过翻译、文化交流等方式,让世界更加认识乌克兰,而不仅仅是从战争认识乌克兰。(摄影/陈晓威)

很长一段时间,玛骊雅蒳觉得自己像在洞穴里。她从小学音乐、长大后做电辅音乐,但她几乎没办法再听音乐,也难以再专心创作,「在战争的状态下,那是很紧绷的。即使来到台湾,要慢慢松开也不是很容易的事。」过程中,她试着做了一点音乐,包括把战争的声音放进音乐里,但那一切仍是痛苦的,「作为艺术家,好像我做的所有创作都离不开战争了」。

她只能倾听内心的声音,顺从内心的感觉,即使知道自己不想做这样的艺术家,知道自己应该保持一点距离去观看,但现在,或许没有比战争更重要的事了。玛骊雅蒳说起最近的创作「Wall Libretto:设备声音与行为艺术表演」,那些她书写在展场墙上与身体上的文本,来自于文化机构Mizhvukhamy所创建的网站「Wall Evidence」,网站里收集了各种俄军占领后喷漆留下的照片与文本,并标示出所在的位置,目前包含500多笔「数据」。

看着一张又一张照片里的文本,在在都是占领者的证明,「有的只是打个○,有的是打个×,有的写着乌克兰是纳粹,有的写着荣耀归于俄罗斯⋯⋯。」其中有面墙上写着:「我是俄罗斯军人,谢谢你们的小屋。」还有面墙写着:「谢谢你们的盛情款待」。玛骊雅蒳想像着,俄军是如何留下这些文本的?喷漆时,他们想些什么,又想说什么?如果能选择杀人或不杀人,他们会如何选择?

玛骊雅蒳无法描述自己的感受,那个网站数据库里的照片都很安静,并不是战场上很可怕很血腥的照片,但每一张照片,都是强烈的存在,像是一个又一个证言,有人来过、有人窃盗、有人伤害、有人蔑视。「每次看到更新的内容,我都有非常强烈的反应,很想做点什么。」于是玛骊雅蒳选择以声音设备与行为艺术作为创作方式,她将俄军留下的标记文本转为唱词,与柴可夫斯基(Pyotr Ilyich Tchaikovsky)的歌剧《马泽帕》交织在一起,将那些俄文书写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仿佛也是一种被占领。

表演接近尾声,玛骊雅蒳记得自己怎么都擦不掉那些已晕染进皮肤里的俄文,后来她索性用喷漆的涂料抹上,遮盖掉那些真实存在过的俄文。

在无尽疯狂的星斗之上

俄罗斯全面入侵乌克兰两周年那天,台湾乌克兰阵线在台北发起和平游行。在游行终点,玛骊雅蒳领唱乌克兰国歌并朗读在战争中逝去的乌克兰作家维多莉亚.阿美莉娜(Victoria Amelina)的诗作〈证言〉。(摄影/中央社/王腾毅)

玛骊雅蒳说这段创作经历时,我们想起她的好友、出版人施拉娜,总是笑得很开朗、仿佛没有烦恼的施拉娜。施拉娜同样非常努力在维持战时的日常生活,每天8点送孩子上学,9点开始工作。但今年1月时,乌克兰诗人,33岁的马克西姆.克雷夫佐夫(Maksym Kryvtsov)参战时阵亡,这让施拉娜无法忍耐地大哭了一场。而在这场战争里,乌克兰已经失去了3位优秀的作者与诗人。

「我一直专注在工作、工作、生活、生活,尽量不要去想战争。我好几个月没有哭泣了,那天我哭得很凶,像是想哭出几个月的一切。我的哭泣不仅仅是因为一个人去世了,还有因为那似乎代表了乌克兰文化的死亡。他们一直在摧毁我们,杀死我们最有才华的人。这是一种种族灭绝。」

「或许他们希望这片土地上再无乌克兰人,但恰恰相反,我们必须集结所有的力量,做一切会的事情,来让生活继续下去。」

这段采访结束前,施拉娜问我们,「我们能让他的诗被看见吗」?

〈战略高地〉by马克西姆.克雷夫佐夫(翻译:徐裕轩)
你总在那儿守着战略高地 我则小心翼翼准备下一次砲击 只求天空张开嘴巴之际 我能免受一切折磨痛击
我试着谨慎从长计议 盘点战备补给与军需 平心静气从一百数到一 你仍在那儿守着战略高地
不要无谓等待,不要粗心睡去 试着伪装躲藏,试着神游大地 杂草与荒兽无情逗弄着你 夏尽而冬去,夏尽又冬去 神啊,请给我信心 神啊,请带我远离 在无尽疯狂的星斗之上 神啊,请给我信心 神啊,请带我远离 在无尽疯狂的星斗之上 神啊,请给我信心
攻下陡坡谈何容易 我使出全力一鼓作气 倏忽漫起成团雾迷 如穹顶般守护着你
就地躲进乳雾层里 好似尝起生乳甜蜜 夏尽冬藏庇护着你 我会谨慎从长计议
前方等着榴弹陷阱 攻下陡坡谈何容易 平心静气从一百数到一 你仍在那儿守着战略高地
你总在那儿守着战略高地 我则小心翼翼准备下一次砲击 只求天空张开嘴巴之际 我能免受一切折磨痛击

注:乌克兰出版社Nash Format同意授权《报导者》刊载马克西姆.克雷夫佐夫(Maksym Kryvtsov)的诗作,并感谢外贸协会基辅台贸中心主任徐裕轩协助诗作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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