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到來之前

在到來之前




他很討厭那面彩色玻璃。


每天看見那面彩色玻璃的時候,他的父親總是背著光,板著臉問他,「今天的喝了嗎」。他當然不會主動去喝那東西,於是總是搖頭。

然後父親會用金杯盛裝一杯水,讓他喝下。

他起初不知道那是什麼,只覺得喝下去後液體流經的地方總是有焦灼感,他會難受半天,直到晚上吃過飯後才好一點。

說謊也沒有用,因為他的父親是神的使者,什麼都能識破。

 

偶爾他的母親也會來。有時候夜幕剛降臨,有時候在三更半夜。

她的翅膀會遮住半片天空,無聲無息的降落在他的窗台。他看到母親的時候都很高興,因為母親會允許他親暱的抱抱她,一聲接一聲的叫母親。她的手細嫩白皙,會輕撫過他的臉,笑著說可憐的孩子。

然後遞上一杯晶瑩的液體,彎起和液體同樣顏色的美麗雙眸。

那種暗紅色的液體有著奇怪的香味,有些腥鹹,像是金屬的味道,並不好喝。但是飲下之後能夠緩解從早上開始的不適,比起麵包白粥還要更有飽食感,心口微微的發熱,會讓他會有種被愛著的感覺。

 


可他的父親對於母親的到來總是不歡迎。

若是被當場看見他與母親待在一起,他會被扯著手帶到彩色玻璃下面,被逼著灌下沒有顏色的水,然後把晚餐跟被稀釋了的鐵銹味的水通通嘔出來。他的臉與袖子總是會弄得髒兮兮的,還得自己擦乾淨地板,因為這邊明天還要做禱告。他的父親站在與白天主持儀式一樣的位置,投射出的影子十分迫人。

白天的彩色玻璃跟晚上的彩色玻璃是不一樣的,他與白天那些整潔乾淨的孩子也是不一樣的。他說不出自己更討厭哪個。

 

他不被允許與那些孩子一同參與禱告儀式,事實上就連偷偷躲在外面看都會感受到一股焦躁與不安。後來慢慢長大了,他也仍然不確定是因為自己身上流淌的血液所致,還是因為他只是單純的討厭著這個景像。

耀日穿透彩色玻璃投下一片亮麗的光,稚嫩的音色齊齊唱響天上之音。

而救贖從來不曾降臨。

 


 


他曾經幻想過母親能夠帶他離開,因為她的雙翼是那麼的漂亮,應當能夠到達任何地方,只要她願意。

可她不願意。

他的母親生著一張能夠傾倒眾生的臉,如綢緞般的漆黑長髮翻飛,少女的面貌清純又魅惑,唇間染血如口紅般鮮豔,總是彎彎的笑,望著他時笑意卻從來不達眼底,只有看到父親生氣的時候會開懷大笑,蹦跳著不小心飛起。於是他發覺了自己只是一個被拿來惹怒父親的工具。

母親偶爾投注到他身上的目光,或許不過是包含了在漫長歲月中觀察渺小生物艱難生存的興味,那一點點的憐愛大約只是施捨。

他後來也看開了,想著那不如靠自己吧。可惜父親日以繼夜給他喝下的聖水終究是起了作用,他始終沒有長出那期待許久的漆黑薄翼,只在背上留下了抹不去的印記。

 

他的父親也發覺了這一點,於是後來不再對母親的舉動做出任何反應,只會皺著眉頭將人驅離,然後讓他在玻璃下跪上一小時。他小時候還會希望父親多處罰他一些,這樣母親可能會願意常來,給予他一些虛假的愛。他後來就不這麼想了。


十歲那年,父親對他說他要去參加很重要的會議,將他託付給了城裡德高望重的老神父,於是他住進了另一棟更加華麗的教堂。

父親大抵是告知了老神父關於他的身世,讓他每天喝下一杯聖水的工作便持續了下來。

不同的是,他不再是被叫到教堂之中,在彩色玻璃下接過那杯水,而是被帶去了神父的房間。胖呼呼的神父說著要替你保密身分,笑瞇瞇的遞上無色的水,會在他喝完後摸摸他的頭,乖孩子乖孩子的念著。神父會稱讚他的頭髮很漂亮,說他的眼睛很特別,給他一點美味的吃食。

他一開始挺開心的,因為這邊還有其他的小孩子。避開太陽長時間曝曬的時段,他可以跟這些孩子玩一會兒,而且他後來知道了這些孩子也會定時被叫去神父的房間,這讓他覺得自己與他們沒什麼不同。

直到神父試圖將肥厚的手伸進他的衣服裡面。他霎時感到一陣反胃,他這時已經知道了自己血脈的意義,他以為即使是這樣的自己,只要乖巧一點,或許也值得一點點純粹的喜愛,卻沒想到那不過是變態者的獵奇心理,把他當成了一種稀奇的玩意兒來狩獵與佔有。

手中的湯匙差一點就搗碎了神父的頸脈,他嗅到油脂與血液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泛起一股噁心,一下子回過神來,便落荒而逃。

他循著記憶往家裡的方向走,心裡想的全是做了這種事的自己不會再有人要了。

 


 


父親三日後在街邊撿走了餓得動不了的他。

他被一路帶回偏遠的教堂,關進雜物間裡面,他的父親急匆匆的又離開了,雇來的小僕人每天會來給他送食物,一天的聖水變成了兩杯。

被關在裡面的時間流速特別的慢,窗戶架的很高,他就著玻璃與窗簾間縫隙漏下的光一點一點的看完了父親收在雜物間裡的書籍、資料與手札。

這是他第一次接觸到驅魔師這個概念。

父親從來沒有跟他提過,手札裡也並不詳實,他想父親也確實不是會把心情寫進日記裡的性格。但他還是從這些細碎的判決書與案件裡大致拼湊出了事件的樣貌。

個性冷硬的男人,曾經是教會組織裡首屈一指的驅魔師,十年前因為犯了重大錯誤,被撤職派發到邊陲地帶的小教堂,守著國界。算算時間,那差不多是他出生前後的事情。

大概被關了一個半月後,他終於被放了出去。

 

他預想中的,遲來的懲罰最終沒有降臨。

父親只是一樣擺著冷漠的表情,上下打量了他,而後日子還是一樣的過,沒有人再提過老神父的事情。

他不過是在家長來接孩子回家的時候聽見了他們在聊城裡的神父因為猥褻兒童的事跡敗露,證據齊全後被教會褫奪了身分處置,華麗光潔的教堂從此換了主人。

 


他對父親表示想要成為驅魔師,父親只是冷冷的告訴他「你做不了」。但是在他偷偷摸出雜物間的武器在教堂附近林地裡不得要領的揮砍時,父親從教堂回家的途中經過,會扔下繃帶與藥膏。

母親偶爾降落在這裡,似乎覺得他這樣矛盾的掙扎很有意思,也願意停留腳步教他一招半式。有時候會被父親打出去,儘管如此她也總是很開心的樣子。

血族少女總是任性妄為,轉著一身紅裙在月色下翩翩起舞,被拿鐮刀剖開肚腹也甘之如飴。近乎永恆的生命使她只追求片刻的快樂,對感興趣的人抵死糾纏,並不在乎他人從而衍生的情緒是厭惡還是喜歡、憎恨或是愛。

她可以學著像人類似的懷胎十月生下一塊血淋淋的肉,只為了當眾丟進父親懷裡時欣賞他那一瞬滿含了懊悔與錯愕的表情。


他觀察著那樣的母親,開始也學著把笑容掛上。虛假與否並不重要,他總可以說服自己是愉快的。從父親和神父那邊他學會了做為非人非魔的異類,怎麼乖巧也是沒有用的。

他大可以更加隨心所欲一點,適當的放開自己與生俱來的破壞欲和對混亂的渴望。聖水融入骨血,血族血液又帶給他強盛的恢復力,他不再懼怕那些可以奪去普通人半條命的嚴厲處罰。

雖然加入不了驅魔組織,但他可以偷偷隨著出勤隊伍大肆搗毀其他妖魔鬼怪的據點,滿足了破壞欲,又做為人類一方佔據了道德制高點,即使是父親也不會輕易責罵他。他沒有興趣了解父親到底怎麼想,只知道不要踩到底線就不會被消滅。

迂腐又古板的神職人員是這樣的,他笑著想。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父親東洋的友人前來拜訪。

來自遙遠國度的中年男子滿不在乎的讓習慣了自行避讓的他一同用餐,在餐桌上與父親聊起了各自的生活。他從那人口中得知了他們在一次跨國行動中認識,性格雖然大相逕庭,在患難後仍成了朋友。

東洋男子毫不客氣的取笑曾經最痛恨妖魔的父親有了他這麼個不人不鬼的兒子,被他父親拿鐮刀追趕出了近十里。

 

那天晚上父親難得的找了他談話。

父親告訴他,那個名為日本的國家與這裡有著相似的除魔組織,但是對血緣的限制更加開放,像他這樣的混血也能以正式身分入職。

這裡永遠都不會認同你,但是那裡說不定可以。父親這麼說。

 

他不知道這是不是父親終於可以將他遠遠踢開的托詞,事到如今也自認不在乎認同與否,但他確實對那個男子口中提到的遙遠的國度起了興趣。

於是他跟隨那名男子穿越了大洋,踏上了這塊土地。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