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班 • 拉斯塔班 • 伯里恩特
summary:欺騙是不可饒恕的;但愛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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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輩,這裡!」
馬雷希亞朝前看去,諾特 • 克羅斯站在街口,興高采烈地朝他揮著手,一旁站著的是一身休閒的葛蘭迪 • 艾爾頓。
馬來西亞也舉起了手隨意揮了兩下,算是跟兩人打了個招呼。「等很久嗎?」
葛蘭迪笑著說道:「沒有,我們也才剛到而已。」他左右看了一下兩位後輩,「人也到齊了,我們走吧?再晚人就要開始多起來了。」
「嘿嘿,出發!」
諾特雙手搭上馬雷希亞的肩膀,一路推著滿臉不情願的前輩,向前移動腳步。
「……把你的手放下。」馬雷希亞語氣裡滿滿的嫌棄。
「我不。」諾特一口拒絕,相處的時間越久,他就越了解這位前輩,甚至經過幾天前的事,連膽子也跟著大了起來。「我一放手搞不好前輩就偷偷跑掉了,然後再跟我們說是被人流衝散,其實是躲在角落裡休息。」
倒是不會躲在角落,馬雷希亞想著。能回家他直接回去了,幹嘛還要找個角落窩著。
「……我不會。」
「前輩是騙子。」
……完蛋,不好騙了。
馬雷希亞沒有辦法,只能任由一臉興奮的後輩繼續推著自己向前,同時盡量假裝沒有看到一旁正在偷笑的葛蘭迪前輩。
諾特沒有參加過類似的慶典市集,看到什麼都很稀奇,越古怪的東西越能引起他的好奇心。
「結果沒有人在賣鴕鳥啊……」
「要是有呢?你不會真想買一隻回去吧?」
「買回去也沒關係,可以找個地方養著。」
「可以養在港務局的院子裡嗎?」
「……你怎麼不去問問泰德先生呢?」
「哇喔!那邊那個是什麼!」
……話題也跳太快了!
馬雷希亞來不及說出口,就被諾特一把拉著往某個攤販前移動。
「您好,」攤位後的黑紗女子微笑道:「要購買護身符嗎?是想要庇護一段見不得光的愛情,還是祈求一份從天而降的龐大財富呢?」
「這是真的護身符嗎?」諾特好奇問道。
「不是。」馬雷希亞絲毫沒有降低音量,直接在攤位前對著後輩說:「這大概只是普通的木雕而已。」
不過確實很精緻。馬雷希亞仔細觀察一番後,在心中下了結論。
「信則有,不信則無。」女子微微一笑,哪怕面臨拆台也不疾不徐道:「我的家鄉來自遙遠的東方,那裡的神明們散漫而自由,只要你祈求,給與他們相對應的信仰,他們才會回應你;反之,則什麼都沒有。」
「如果本身是有信仰的也沒關係,」女子接著說道,她瞥見了諾特向後退了一步的意圖,「就把他當成單純的木雕吊墜,當個裝飾品也可以,戴著好看就好了。」
「……你不會真的要買吧?」馬雷希亞小聲問道。
「買一個送我弟弟,」諾特說,「他很喜歡木雕,就當作他的生日禮物了。」
「隨你。」
諾特東挑西選了老半天,還抬起頭對攤主問道:「有鴕鳥樣式的嗎?」
「……您為什麼會想要那種南方大陸上飛不起來只會傻跑的大笨鳥呢?」
「好吧,沒有就沒有,那我要這個貓頭鷹的。」
馬雷希亞看著諾特帶著他的戰利品離開攤子。「滿意了?」
「嗯哼,可惜沒有鴕鳥的。希望我弟弟他會喜歡這個生日禮物吧。」諾特左看右看,沒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葛蘭迪前輩呢?」
「在那裡。」馬雷西亞指著一個人少的角落,「在你購物的時候,偷偷溜到角落休息了。」
「什麼啊?結果葛蘭迪前輩先這樣的嗎?」
諾特拉著馬雷希亞就要往葛蘭迪在的位置前進。他們逆著人潮擠進,耳邊除了熱鬧的吵雜聲外,馬雷希亞還聽見了撥動豎琴的琴聲。
路邊的吟遊詩人彈著豎琴,嘴裡歌詠著一段遠久的往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
0 age.
──二十三年又一個月前的雨夜。
在維珀利伯港,五、六月是常見的雨季,屋外的雷鳴閃電毫不意外地持續了一整個夜晚。
郊區的木製高腳屋,有一個老人在廊下來回踱步,哪怕天際間雷鳴閃電不斷,他還是能聽見屋內婦人的痛苦哀嚎。
雨勢如同海水倒灌在天地間,昏暗的天色,糟糕猛烈的天氣。老人心分成了兩半,一半擔心著屋內孕婦和她腹中胎兒的兩條性命,另一半掛念著在海上航行,至今不知妻子懷孕生產的兒子。
他在廊下來回,拐杖早已被他仍在一邊;心急如焚,卻又無能為力,只能被動地在屋外焦急等待著。
終於,在一聲轟大的雷鳴聲過後,老人終於聽到了屋內傳來微弱的嬰兒啼哭聲。
「……上帝啊。」
老人低聲感嘆,感謝的祝禱詞不斷從嘴邊溢出。
感謝上帝賦予孕育者平安,感謝祂賦予這世間新的生命,也感謝祂在這昏天暗地的世間也持續庇護著祂的信徒們。
屋外雷聲大作、大雨傾盆,老人的雙手在空中不斷筆劃著,狂亂的肢體動作搭配他臉上狂喜至落淚的表情,看見的人可能會懷疑他被某隻不知名的魔鬼附身。
……對了,還要給孩子取個名字。
5 age.
「我兒子為什麼長得不像我?」
貝赫尼安 • 伯里恩特抱著他五歲的兒子──他現在還是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有兒子了──對著他好久不見的妻子問道:「再說一遍這孩子是怎麼來的。」
他的妻子微笑著,美麗迷人的笑容就跟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一樣,「怎麼?」蓓歐拉對著她愚蠢的丈夫說道:「你懷疑我背叛了我們的感情?」
貝赫尼安有些驚恐地縮了縮脖子。他的妻子很迷人,但生氣的時候也很嚇人,就像現在這樣,臉上還掛著微笑,但他好不懷疑妻子已經盯上了他的耳朵,只差真的伸手把它擰下來。「我沒有這個意思。」他說,極力在話語中祈求自己耳朵的存活,「生產的時候我不是沒有陪在你身邊身邊嘛,跟我說說,有沒有發生什麼事?」
那個時候,他接受了艾巴根特政府的委託向東航行,要找到傳說中的香料大陸,無法陪伴在妻子身邊。海上通訊多有不便,尤其是這種一出去就三五年、甚至更久的航行,貝赫尼安對家裡的狀況一無所知,就連妻子在五年前有孕生子的消息,也是在回家之後,看見家裡多了一個陌生的孩子,連忙追問之後才得知的。
嚇得他一開始以為妻子從誰家偷了一個小孩回來。
「親愛的,你怎麼不去問問你父親呢?」
「……父親讓我來問問你。」
蓓歐拉繼續微笑著,額角的青筋卻冒了出來。這是她的丈夫,她竭力忍耐的想著。再怎麼傻也是她丈夫,當初自己挑的,現在也怪不得任何人。
──當初怎麼就看中這麼一個人了呢?
「沒什麼事,這孩子很乖,沒讓我吃什麼苦。」她也跟著坐在丈夫身旁,摸了摸他懷裡兒子的腦袋。這孩子從剛剛就開口喊完「父親」之後就一直呆呆地坐著,一連打了好幾個呵欠,看上去像是睏了。
貝赫尼安也跟著摸摸,但是動作像是在摸小狗一樣,把孩子原本還算整齊的頭髮摸得像一團剛撈起來的海草,「好孩子,沒有讓你母親吃苦。真好的孩子。」
蓓歐拉一把拍開貝赫尼安的手,又瞪了他一眼,她剛梳好的頭髮,就這麼被這個傻子弄亂了。她重新將孩子抱回自己懷裡,孩子伸出小小軟軟的手,抓住了她的衣領,很習慣了待在母親的懷抱。「我們馬雷當然是好孩子。」她說,重新為孩子梳順了他雜亂的黑髮。他的髮色和五官輪廓像極了他的母親,而一雙橄欖綠的瞳色則遺傳自父親和祖父。
「馬雷?」貝赫尼安疑惑道:「這是父親取的名字吧?」
「是啊。」
老者剛走進來就聽到自己好不容易回家的兒子提到自己,呵呵地笑著,「馬雷希亞(Mareasía),不錯吧?」
貝赫尼安思考了一下,「浪潮(Marea)?」
「是Mareasía。」一旁的蓓歐拉跟他強調。
「是馬雷希亞,不是馬雷亞。」他的兒子──馬雷希亞雖然睏得直揉眼睛,但還是在父親竄改自己名字的時候發出抗議。
「潮汐?」貝赫尼安笑了起來,同樣的綠眼睛瞇成兩道彎月。「嗯,很棒的名字。」
「來來小馬雷,爺爺抱。」圖班朝孩子伸出了手,一把將他抱起;年幼的小馬雷安靜地換了一個人的懷抱窩著,又打了一個小小的哈欠。
「這是……睏了?」貝赫尼安不確定道。
「小孩子都這樣。」蓓歐拉笑著說,扯著丈夫的衣袖帶他走遠,「走吧,這麼久沒回來了,帶你認識一下新家。」
「只是帶我認識新家?」
「不是,怕你吵到小馬雷;那孩子睡覺時一被吵醒就大哭,很難哄。」
「只是這樣嗎……」
老人站在廊下,看著夫妻二人背對著他們走遠。貝赫尼安和蓓歐拉兩人並肩走著,不知道說了些什麼,蓓歐拉猛地推了丈夫一把,加快了向前的步伐;而貝赫尼安則默默地追上自己的妻子,兩人的手在空中互相試探,又逐漸貼近,最終十指緊扣,不再分離。
「嘖嘖,」老圖班看著兩人相處,臉上笑開了花。他們夫妻倆時隔多年終於見到彼此的面,大概有許多思念需要對彼此傾倒,也許會花上很多時間。
他抓起懷中小馬雷的手,粗糙的掌心包裹著孩子軟軟的小手,帶著孩子向夫妻二人走遠的背影揮手。
「跟爸爸媽媽說再見,小馬雷。」
小小的孩子被爺爺抱在懷裡,雖然睏得眼睛都睜不開了,還是乖乖地照著爺爺的話做。
「爸爸媽媽再見。」
10 age.
「節哀,圖班先生。」
「謝謝你,瑪門。」
屋內,來悼念的親朋好友們一個個各自離去,僅剩幾個還在和老者談話,說著一些寬慰的話語,聊勝於無的安慰著老人的痛失所愛。
屋外,半大的孩子坐在台階上,他一身黑色的素袍,稚嫩的臉上面無表情,眼框通紅。
「小馬雷。」
圖班走出屋外,送走剩下來悼念的人後,陪著馬雷希亞一起在台階上坐下。他的年紀也大了,沒辦法像以前那樣將孩子一把抱起。「我們要搬家了。」
馬雷希亞沉默著,半晌後才沙啞著聲音回道,「你也要離開我了嗎?」
「怎麼會呢?」圖班心疼地摟住身旁的孩子,一天之內失去兩位親人,就連他已經經歷過大半歲數磨練的老人都覺得無法承受,更何況是一個年幼的孩子。老圖班哽咽道:「真正愛你的人不會離開你,我們都在你身邊。」
「真的嗎?」
「是的,親愛的孩子,我向你保證。」他能保證嗎?他不知道,命運最玩弄人心的就是它的無常,但是看著孩子通紅的眼框,圖班急於想要給他承諾些什麼。
神啊,請原諒我明知故犯的謊言。虔誠的信徒向他心中全知全能的天父懺悔。
我知道沒有人能夠徹底掌控所謂命運,就連自己也無力掌握自己的命運,但我真的需要給這孩子一個承諾,好支撐他走過將來、對他來說還很漫長的歲月。
如果將來有一天,他發現這是個謊言,會怨恨我嗎?會責怪我嗎?
老圖班想著,握住身旁孩子的手,就像他小時候那樣,將他小小的手徹底包裹進他的掌心。
十年了,孩子長大了不少,他的手也增添了很多皺紋。他以前總自豪,這是歲月在他身上賦予的刻痕,如今才知道,這是被時間給揉皺了,再也無法像年輕時那樣,面對命運的巨浪直起身子對抗。
「我向你保證,小馬雷。」老人用空著的手摸了摸孩子已經長長的頭髮,「搬家只是為了你好,我之後慢慢跟你解釋,好嗎?」
無所謂,怨恨也好責怪也好,他都準備好了,只要這孩子能夠走他父母無法抵達的、或許連他也到不了的明天。
「是跟爸爸媽媽有關嗎?」馬雷希亞面無表情地說出他所知道的真相,他聽到其他的大人在角落偷偷討論,哀嘆著對他的同情。「因為他們被海盜殺掉了。」
「不是的。」圖班哽咽道:「不是這樣的,小馬雷。」
要教他何謂仇恨嗎?
這塊土地上已經太多了,經歷過移民時代的老人已經見怪不怪,他已經看過太多的人在仇恨中互相折磨,最後共同走向毀滅的盡頭。他不希望這個孩子也走上這樣的路。
等他再長大一點,稍微再大一點點就好,我會把真相告訴他,只要不是現在。
老人再也忍不住悲傷的淚水,任由它順著自己佈滿滄桑皺紋的臉頰下滑,一把抱住了馬雷希亞。
「小馬雷,你要記得,你父母是因為海難出事的,是天災,知道嗎?」
孩子猶豫了一會,他不明白爺爺為什麼要對他說謊,但是他哭的好傷心,馬雷希亞想著,也伸手回抱住他。
「好。」這個年紀的孩子總是善於模仿大人的言行舉止,而馬雷希亞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學著老人的樣子,許下了一個虛假空泛的承諾。
16 age.
爺爺是個騙子。
「怎麼啦?信裡寫了什麼?」艾爾頓夫人關切問道。這孩子剛剛下樓還一蹦一跳的,臉上還掛著笑,結果看完信之後,兩邊嘴角直直往下墜。
「圖班爺爺說,」馬雷希亞放下信紙,低聲說道:「他要夏日祭典之後才會回來了。」
「欸?可是三天後就是你的生日了?」
「嗯,他說有事。」馬雷希亞收起信紙,極力忍耐自己的脾氣,不要在長輩面前露出任何一點失望的端倪。「不好意思,夫人,我想先回房間休息了。」
「好,你去吧。如果有不舒服就跟我說,我幫你跟中央學院那邊請假。」好心的夫人很照顧孩子的情緒,體貼道:「寫完回信就直接交給我吧,我請人寄去維珀利伯港。啊,還有這個。」
艾爾頓夫人拿出一個包裹,「他們說是隨信送來的,我猜應該是圖班先生給你的生日禮物。」
「謝謝您,夫人。」馬雷希亞雙手接過,又向夫人道了一句感謝才重新上樓。
回到房間,馬雷希亞將自己重重摔進床鋪裡頭。三天後就是他滿17歲的日子,而他將要度過一個沒有任何一個親人在身邊的生日。
不,他不是覺得艾爾頓夫人有哪裡不好,她待人親切,體貼和善,才和馬雷希亞相處不到一年時間,就已經記住了他的種種喜好,只是……
馬雷希亞抬頭看向自己的書桌,上面有一張從三個月前就開始註記滿日期的紙,每過一天就劃一個叉,只差三個就到他特別標記的那一天;上面除了日期,上面還畫著一艘小小的船,上面寫著「回來」這兩個字。
三個月前,祖父在信中許下了歸期和共度生日的承諾;三個月後,他用熟悉的字體打碎了馬雷希亞的期待。
綠眼睛的少年將臉徹底埋在枕頭裡,讓它隱藏起自己所有的眼淚和嗚咽。
騙子。
不知過了多久,馬雷希亞才翻個身,吸了吸鼻子後,再一次拿出今天的回信。
「親愛的小馬雷:
維珀利伯港又迎來一次雨季,還記得多年之前,我在五月末的一場暴雨中迎來你的誕生,你那個時候還那麼小,我把你抱在懷裡,手臂沒過一會就酸了,但又不敢輕易放鬆,生怕一個不小心就鬆手害你摔在地上。
你出生時屋外雷鳴大作,我幾乎聽不見你的哭聲,後來才發現不是雷聲的問題,你的哭聲真的太小了,身體也比一般的孩子羸弱不少,稍微受點風就容易感冒發燒。你躺在床上養病的時候,我和你母親著急地圍著你團團轉,後來你父親不再出海,就變成了我們三個大人圍著你團團轉。或許年紀大了就是這點不好,多年前那麼著急的狀況,現在想來,就好像昨天才發生的一樣,甚至還覺得有些懷念,那時候我們一家人都在一起的畫面。
親愛的小馬雷,我很抱歉,我這次恐怕無法如期回到中央,陪你一起過生日了。我知道打破誓言的人不值得被原諒,但請你請我說,我是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六年前你問我,是不是因為你的父母出事。才帶著你離開維珀利伯港,那時候不敢向你明說,怕你被仇恨吞噬;而現在我可以告訴你的是,那時候帶著你離開,是因為,我得先確保你的安全,才能再次返回,去做一件、或許我早該做的,但卻拖到現在才下定決心的事情。
你父母離開後,我時常感到後悔,如果我早點踏出第一步、如果我當初早早地做出改變,而不是選擇偏居一隅,期待這足以保證自己和家人的安危,最後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家園變調的話,是不是很多事情,都會與現在有所不同呢?不會有那麼多同伴在混亂中死去,不會再有孩子無助流淚,甚至很多人,包含你的父母們,都還陪在我們身邊。
在某些夜裡,我也會仇恨那些海盜或黑幫,以及那些噬血的商人,恨他們帶來了罪惡和血腥,才導致這座港口變成如今混亂不堪的模樣。但是小馬雷,有的時候,人的善惡並不是天生的,他們可以被引誘,被誤導、被教化、被悔改。我想告訴你的是,不要因為一時的錯誤而責怪他們,也不要因他人的錯誤封閉自己。並不是選擇忘記那些仇恨,而是選擇放過自己,不讓自己活在仇恨之中,最後被仇恨引導至毀滅。
小馬雷,打開心胸吧,這個世界上,還是有很多值得去探索的地方,和認識的人。當初我不願讓你過早知道真相,就是擔心你會被人心的黑暗吞噬。我真心希望你永遠開心快樂,如果不能,那就做個善於原諒的人,寬恕自己的內心。
等這次事情結束,或許維珀利伯港會變得不太一樣了,又或許不會,但至少是改變的第一步,那些黑幫海盜,總要有人嘗試著處理他們帶來的問題;而13年前港務局設立的目的,就是為了保證不再有人需要因為這些問題離開他們家園。
等這一切都結束之後,我會向你坦白一切,你的父母,關於維珀利伯港的所有,全部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我想讓你知道,以前你床邊故事聽到的那個美好的烏托邦,不是一個老人閒著沒事幻想出來的白日夢,而是我和前人一起經歷過波濤洶湧的浪潮,在甲板上齊唱著『巨蛇之歌』的日子、是我的名字裡、數千年前的北極星,替我們指引的新淨土。
是我做夢都想回去的家園。
生日快樂,小馬雷。請原諒你無能的祖父,或許下次見面,我可以帶著你一起逛逛中央的夏日祭典,到時候再好好向你賠罪,好嗎?
愛你的圖班爺爺」
馬雷希亞收起信紙,他的眼框又泛起了紅,彷彿眼前就出現了一位年邁的老者伏在桌前,用那雙小時候牽過他的雙手,一筆一畫寫下這封信的模樣。
他轉頭,又拿起一旁的包裹。體積偏大,但是沒什麼重量,像是衣物布料之類的。
馬雷希亞小心翼翼地拆開,不出所料,裡面是一件雪白鮮亮的白色長袍,以及一條墨綠色布帛。
……托加長袍?
他拿起來稍微在身上筆劃了一下。有點寬大了,馬雷希亞心想。尤其是長袍衣擺過長,穿出門絕對會拖地的。
他轉頭一瞧,發現包裹裡面還有一封信:
「請原諒我,這是我給你準備的生日禮物,也是你的成年禮禮服。那個商人太能說了,我實在無法拒絕他(或許我也該去學學他的說話技巧?)。或許這件衣服對你來說有一點太過時,但至少你成人那天,我們可以回到維珀利伯港,邀請以前的一些好朋友好鄰居們,為你舉辦一個小小的慶祝會,如果你願意的話。
愛你的圖班爺爺」
誰會提前一年準備成年禮禮服啊?
馬雷希亞放下手中的布料,力道放輕,仔細地將它們疊成整齊的樣子,再重新包裹起來,放進自己的衣櫃裡。
雖然已經過時千年之久了,綠眼睛的孩子心想。但買都買了,還是別浪費吧,留著成年禮穿,才不是因為是爺爺特意給他準備的。
……希望我那時已經長高到不會讓衣擺拖地的高度了。
收起禮物後,馬雷希亞坐回書桌前,拿出信紙和羽毛筆,準備給遠在艾巴根特島南端的祖父寫一封回信。
慢慢寫吧,有好多話想說,馬雷希亞邊寫邊想。反正從這裡寄信去維珀利伯港最快也要一個月才能收到,搞不好我回信還沒寄出,爺爺就回來了呢?
綠眼睛的少年滿心期待著一場突如其來的團聚。
23 age.
馬雷希亞與另外兩人在街口道別後,沒有往自己的住處走,而是拐了個彎,往城郊的方向前進。
從港口到城郊的偏遠地帶之間,有段不短的距離,哪怕馬雷希亞走得並不慢,但還是花掉了他一個下午的時間。
等他抵達城郊那間老舊的高腳屋教堂時,夕陽又一次的垂墜在海平面上方,將海面也染成了一片璀璨的金黃色。
「瑪門爺爺?」馬雷希亞站在門口,輕聲呼喚著老神父的名字。
沒見到人,也沒聽到任何聲音。教堂內一個禱告的信徒也沒有,一片詳和的寧靜。
前廊少了一把熟悉的搖椅。
馬雷希亞若有所思,慢慢踱步到了屋後。那把消失的搖椅出現在後廊,而剛剛還喊過名字的老人就坐在上頭,睡得很沉。
他屏住呼吸,不敢動作太大,躡手躡腳地給幼時的神父鄰居重新蓋好滑落的毯子。
他身上有海洋的氣味;而馬雷希亞知道這是哪裡來的。
馬雷希亞安靜地離開教堂,彷彿他從沒來過一樣。他一直直直地往前走著,直到到了石岸邊,看見一塊凹凸不平的石板孤零零地佇立在海岸邊。
馬雷希亞走上前,他沒有帶悼念的花束,也沒有帶任何往生者生前喜愛的物品,只是單純地前來,再次蹲在石板前,閱讀著上面、他早已倒背如流的銘文。
「我們的朋友,圖班 • 拉斯塔班 • 伯里恩特(Thuban·Rastaban·Brilliant)安睡於此。
他是很好的父親、朋友、世間一切你能想像到的、光榮的身份。
現在他回歸我們敬愛的天父身旁,成為一道引領來者的光。
願他安息。」
死後的歸處眾說紛紜,信徒們認為無罪的人會回到上帝的懷抱,有罪的人則需要下至地獄贖清自己的罪孽。
年幼的小馬雷,也曾經對他的祖父提出過類似的問題,而他的祖父──一位虔誠的信徒──在絞盡腦汁之後,給還不明白何謂「生死」的孩子,一份無關信仰和罪責的答案。
「爸爸媽媽,還有爺爺以後……也會想那樣『走掉』嗎?」綠眼睛的孩子通紅著雙眼,他還沒學會關於死亡的用詞,只能先用「走掉」這個對他來說、永遠也不會再回來的詞語代替。
「嗯……我們都會啊,在那天到來的時候,都會『走掉』,像尼克叔叔那樣。我們從人世間『走掉』到天上去,變成了一顆夜晚的星星。」
「……我也會嗎?」
「是啊,但是不用害怕。」慈祥的老圖班,摸著馬雷希亞的小腦袋,輕聲安慰著因鄰居叔叔離開人世而落淚的孩子。「等到那天,你也準備好變成一顆星星的時候──」
馬雷希亞一動不動地蹲在祖父的墓碑前,墓碑上的日期在七年前的今天,連同底下的人一起,永遠定格在了七年前。
而他早已在那之後就學會了不再落淚。
「──我們都會化作流星,降落在地平線那邊,像小時候那樣牽著你的手,接你回家。」
「圖班爺爺。」馬雷希亞輕聲道。
在滿地紅霞的落日餘暉中,馬雷希亞的影子在崎嶇的石岸上拓出一塊暗色的空洞,好像他的身軀也化作一塊堅硬的墓碑,矗立在遙望回憶的海岸邊。墓碑上刻著的墓誌銘,密密麻麻全是現實裡那封來不及寄出的回信,最下面刻著寄信人的署名:馬雷希亞 • 伯里恩特(Mareasía·Brilliant)。
海浪翻湧著潮聲,潔白的浪花也被夕陽點燃,每翻湧一次都是灼目的火焰。
「夏日祭典又要開始了。」
他回信裡的答覆,爺爺有收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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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明一下,圖班的名字裡,「圖班(Thuban)」跟「拉斯塔班(Rastaban)」是「天龍座」裡的右樞(又稱天龍座α)跟天棓三(又稱天龍座β),是這個星座中重要的兩顆星,共享「巨蛇的頭」的含義。其中右樞是從西元前3,942年至1793年的北極星。Day 15裡的自創歌謠「巨蛇昂起頭顱」裡,指的是天龍座裡的這兩顆星,而非另一個「巨蛇座」。
另外貝赫尼安的名字「Behenian」,出自Behenian fixed stars ,即「固定基本星宿」(behenian在阿拉伯語中,有語根「root」根源之意)。蓓歐拉「perla」,西班牙文的「珍珠」音譯。
……想這一家子的名字想破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