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緣法

因緣法




細長奪目的金蛇選擇進入建築之間的陰影後,它不再時刻關注茶室的談話內容。於是窗外朝陽燦若初夏,可室內氛圍卻如墬隆冬,令人退避三舍。



在觀世音的原定計畫中自己應當要與那位哨兵一同心平氣和地離開⋯⋯可面談總是會有異想不到的變化──很顯然不歡而散也是其中一點──當兩個以上的組織共處一室產生談話時,正常流程相當於一場包裝精美的文字遊戲,代表者的談吐、語言技巧、各自掌握的情報內容,這些都是試探彼此最直觀的方式。

像是一場始於刀尖上的舞,勝者能將另一人推下深淵,並且欣賞對方墜落的模樣。


按理來說他不會這麼急躁,可心繫之情在前,無法完美達成任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才對,不是嗎?



「我相信您的家族是帶著善意而來──請原諒剛才過於冒犯的問題。」


看著眼前面無表情的哨兵,毛蟲的姿態放鬆,儼然運籌帷幄的模樣,「最近隸屬政府的間諜開始頻繁現身,我們需要重新審視每一個與伽藍擁有合作關係的組織。」


黑髮少年輕笑,「這只是『例行檢查』罷了。」



鎏金與琥珀在半空以極近的相距掠過,險些相觸。



這讓黑髮哨兵按捺住自己的鋒利,仔細審視眼前嚮導。

亞爾林非常清楚對方身後代表著伽藍的菩薩,雖然家主與智者的交鋒早已結束,但有些事情不宜在會議桌上咄咄逼人,只能由其他人來做──自己會出現於此的原因便是如此。若真有什麼不愉快的事件發生,也只會被無知的外人視作小輩之間的不合罷了。



試探、迂迴、刺激對方⋯⋯這無疑是兩個組織之間的狐步舞。

現在舞曲已然進入尾聲,由伽藍代表方挑起的利刃被親自收回,嚮導伸出手,示意對方結束這場並非社交的社交舞。



沒有更多猶豫和遲疑,亞爾林拿起白瓷杯,將這象徵和平之物的圓潤邊緣湊近唇畔,讓茶色緩緩納入口中──這場雙人舞最終在哨兵逕自走下臺階後宣示結束。


亞爾林通過文殊菩薩繼任者的試探,正式成為伽藍的一員。





醫療室最喧嘩混亂的時間已然過去,在偵查隊將實驗室的倖存者安置完畢後,伽藍再次回到原先平和無波的日常。


毛蟲離開茶室時正是學苑的上課時間。連結兩個寺院的長廊上只有少年一人,午後陽光將他的影子延長,宛若沒有盡頭的道路。

清風與陽光和煦,成排的落羽松依舊枝椏翠綠,春意未退,可這樣晏如安適的景致沒有引起少年的注目。他只是前行往那人所在的方向前去,一如既往。



毛蟲預想了各種情況,畢竟柴郡貓定是對⋯⋯他琢磨著該用什麼關係概括柴郡貓與那名暫時缺失視力與行走能力,卻仍然蘭質蕙心的女性嚮導。


接著,不太意外地發現自己對此頗有微詞。


因為那個人與柴郡貓是緣深者──不論有形無形,因緣結合能夠無視時間、地域、生死讓彼此相遇,進而產生聯繫。

但「緣分」是可以創造的,只要將他人的緣分通過自己的心因創造條件,在條件俱足且沒有逆緣的情況下,十二因緣法由此而生。




若是如此,他與柴郡貓⋯⋯


原先踏出平穩步伐的少年在轉角處霍然停下腳步。




並非所有悲愴都是猛烈且外顯的模樣,酸楚也能無聲無息地凝結為一顆澄淨之珠,最終從下眼瞼淌落面頰。

獨屬落羽松的細碎陽光在少女白皙柔美的側臉流淌,將恰巧落下的一顆淚珠鍍上璀璨,又似驚鴻一瞥的星河粼粼,化作最為剔透的星。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柴郡貓哭泣。



毛蟲尚未出聲,便被突然回過神的哨兵先發制人:白髮少女看似和受驚的貓一樣想迅速跳開,可事實上她並未展示任何誇張的肢體動作。



「⋯⋯別過來。」

轉頭,抬手,藉由這個動作掩飾自己擦去淚痕的柴郡貓沒有看向對方。



身處亂世之時,人類需要某種信念亦或存在意義才能說服自己繼續行走, 而非止步不前。「為了活下去而活」便是所有原因中最直白的選擇,因為生存是深植人類心中的共同本能。

那麼,是否還有其他理由?



毛蟲看著刻意撇過頭不與自己對視的柴郡貓,神色沉靜,「如果妳在擔心恢復期,我能保證伽藍擁有的醫療資源。」畢竟人造嚮導素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可柴郡貓的情緒仍舊不對。

所以毛蟲沒有說些安慰的空話,只是溫聲詢問她心中所想為何。



「⋯⋯」

少女垂眸盯著樹影,面對毛蟲詢問自身目的時也沒有想抬起頭的意願。「我要去找觀世音。」



「以現在的情況而言,觀世音不會讓新進成員申請外勤任務許可。」



少女終於轉過頭直面嚮導的視線,方才因哭泣而略顯紅腫的雙眼仍有淚光,可她的面色近乎冷峻。比起被馴服的貓,如今更像是認知到自身處境而露出獠牙的獵食者。


「不用你管。」白髮哨兵說,「這是我的事情。」



察覺到對方的情緒往不好的方向起伏,嚮導看似面色不變,實則將一隻手負於身後,同時悄悄放緩語調,「我沒有惡意。既然已經明白前線的情況,我想妳也能信任藥王菩薩的醫術。」


在柴郡貓看不見的視線死角,少年虛攏著五指,隨後一抹藍紫異色突然出現於掌心,在指縫中舒展蝶翅。趁著柴郡貓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長翅蝶立刻幻化為地面陰影的色彩低飛,悄然進入哨兵毫無防備的精神圖景之中。



所有人活著都需要一個理由。

柴郡貓曾經徬徨,是因為與夫人分開後不知自己應當去往何方。可如今對方的歸來不但沒有帶來圓滿,反而將一道裂痕深深烙印於她的內裡。

倘若某人對於「生」的追尋發生改變,在已然失去某物、某事、某人的情況下,最容易產生刻骨銘心的恨意。



藍紫異色的蝴蝶橫越夜幕花園,最終停駐於正中央的女神像上。

光滑細膩的觸感依舊,唯有一處發生了改變──理應不會感到疼痛的石料自眼角泌出鮮活如玫瑰的蜜,順著臉頰向下蜿蜒。


女神泣血,似是發出無聲的悲痛哀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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