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夢回(上)

七日夢回(上)



- 全長 1w4 一發完

- 原著向,婚後約三年

- 香爐也能燒玻璃渣你們信嗎?

- 不論過程如何,結局都是甜的,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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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無羨無視身上的火,一步一步踏上台階。木造的台階隨他的步伐搖搖晃晃,每踏出一步,他的黑衣就多燃起一處火焰,待到他行至台頂,整個人已被火焰吞噬。


火光很快吞沒了高台,長長的火舌沿著台階襲捲而下,觸地瞬間,所有的彼岸花同時猛烈燃燒起來。即將見底的河水垂死翻湧,迅速被高熱蒸散,露出其下龜裂的河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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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時鐘聲一起,魏無羨便睜開了眼睛。


室內,天色將明未明,白玉香鼎檀香裊裊,琴桌、折屏、木榻陳設如常,如一個尋常的靜室清晨。


他靜靜聽那片鐘聲響過,才側過頭注視那張他再熟悉不過的俊美容顏。藍忘機的呼吸平穩,五官舒展,似是好端端安睡著。他盯了一陣子,身軀微動,像要如過往千百個清晨那樣偎進那人溫暖的懷裡,最終卻只是伸出手,輕輕在他的臉龐摩挲了幾下。


魏無羨起身下榻,漱洗更衣後,又回榻邊將那人身上的被褥掖平整了,才踏著薄薄的夜色推門而去。


他獨自去往飯廳,一路藍家門生對他行禮的眼裡諸般驚異,他無心多管,只迅速盛了兩份食盒,甚至連一位熟人都還沒碰上,便又回了靜室。


靜室景狀與他方才離去時相比並無不同。他將食盒內的清湯寡水一一取出,攤開在書案上,慢條斯理地吃了起來。


此刻卯時未過,他其實一點也不餓,往常這個時間,他還裹著薄被流連夢鄉,任藍忘機怎麼推也不醒來。要到一兩個時辰後,他才會軟綿綿地起身,賴到正於案前翻書或者撫琴的藍忘機身側,向他討幾個溫熱的擁抱和吻。有時天太冷,他便連榻都不離了,要藍忘機坐在床沿摟著,才甘心一口口吃下早膳。


他吃完飯,不言不語地坐了一會兒,才稍微收了杯盤,取過案旁厚厚一疊昨夜自藏書閣借出的古籍,逐頁查閱過去。


日光漸漸浸了滿室。食盒裡的另一份早膳一口未動,已然涼了。



巳時,木門被叩響。


來的是藍曦臣。簡單招呼過後,他繞過屏風至榻邊,凝神望著兀自沉睡的藍忘機,又搭了搭他的脈,才長吁一口氣,柔聲開口:「一切徵狀皆很平穩,無羨不必過度擔憂。」


魏無羨坐在榻旁,似是不能同意,只拉起藍忘機剛被兄長放下的右手,牢牢握在掌心。


藍曦臣又寬慰道:「妖獸既已斬殺,忘機的魂魄應當無恙,於靜室好生護養,阻絕侵擾,待他自夢魘中清醒即可。」


「只怕時間長了,不免傷及神智,」魏無羨輕嘆,「依他的固執,要是和那夢較真了,不知得耗到何年何月。」


昨晚他們共同獵捕一隻作亂數月的食魂獸,牠乃由夢貘妖化而成,慣以法術誘人入夢,再竊取那人的心頭執念化為夢魘,將人困於夢中,直至心神耗弱,便伺機趁虛食魂。這隻夢貘武力雖低,卻因終日與無數似假還真的可怖夢境為伍,怨氣兇惡異常,在將被避塵一劍斬殺之時,竟將畢生法力匯成了最後一擊,直向魏無羨撲去。


藍忘機離了避塵,代他受下那擊。妖獸已滅,他卻為法術所累,當場睡了過去,至今未醒。


「若忘機執念真如此深重,怕是他命中合該歷經此劫。事已至此,勿要自責。」


魏無羨靜默半晌,復道:「兄長,我們曾於古室得一香爐,可使兩人同時入一人之夢。只是入誰之夢、入何夢、入夢後覺察與否,皆不可控。」


藍曦臣以眼神示意他繼續。


「自古以來,能以幻術造夢的妖物所在多有,我稍早查閱古籍,果然曾有秘術師法妖物之能,以符篆生幻造夢,只是仍未能進入他人夢境。我想,若我能將符篆加以改良,取其控制幻夢之力,再加以古室香爐,或許可入藍湛現下夢中一探。」


藍曦臣思索片刻,方答:「忘機如有執念,亦須得自行化解,你雖可入夢,又待如何?」


「就算不能如何,也好過在此枯等。」


他回得急,藍曦臣反而沉默了。


魏無羨也安靜了下來,只以目光留戀地撫過藍忘機的五官,一遍、兩遍,來回反覆。


他再開口時聲音很低,像只說給自己聽:「若他在夢裡受苦,至少也該與他同受。」



魏無羨在靜室搗鼓了一整天,攤了滿書案字跡潦草的符紙和筆記,直至亥時,才終於定心一般擱下了筆。


他翻了翻最末那幾頁筆記,起身自架上取下避塵,毫不猶豫地往自己虎口劃下一刀。


登時血流如注。他取了一整碗,便壓住傷口止血,復行至榻邊,抬起藍忘機此刻在夜色中顯得蒼白的手,劍鋒極快卻極輕地在他小指指尖擦過,滲出幾滴殷紅的血珠。他小心翼翼地讓血珠落入方才已然盛滿的碗中,再將一應器物擱至一旁矮几上,自袖中取出繃帶,為藍忘機的手指細細包紮。事畢,他又珍重地吻了吻那隻纏上繃帶的手,才收拾出到外間。


他撂了一疊鮮黃的符紙,以食指沾血,行雲流水一筆畫下繁複的紋路,筆觸張揚卻篤定,張張各有不同。他引了數張分別貼於靜室各面牆上,結出一大型法陣,再手持最後一張符篆,掐了引火訣,待它熊熊燃起,便果斷地投入一旁備妥的香爐。


佈置已定,魏無羨脫去外袍,在藍忘機身側躺下。他握住藍忘機的手,才方止血的傷口觸及藍忘機大而厚實的手掌,似又扯裂開來,他卻一點也不覺得疼。


他望著藍忘機精緻的側臉,喃喃道:「藍湛,你別怕,我很快去找你了。」


隨即闔上了眼睛。


壹、


魏無羨睜開眼已不在靜室,眼前日光大亮,松柏如蓋、流雲舒卷,應還在雲深不知處境內。


他坐起身來,見四周並無房舍,卻栽滿了花草,玉蘭、梔子、白菊,不一而足,於滿目青碧間綴上細細碎碎的白。他遠遠望去,視線盡處的花叢卻換了顏色,幾抹靈動而冶麗的紫在陽光下迎風款擺。


他向那處行去,發現那是一大片的龍膽花叢,數量遠比現實中那座僻靜小屋前的花株多了數十百倍,形成一片靛紫色的花海。


花海正中,赫然現出一道白色的身影,是藍忘機。


「藍湛!」魏無羨快步行去,一邊大喊出聲。


藍忘機卻聞所未聞。魏無羨這才發現他的面容與平日有所不同,猶存幾分青澀,更像是記憶中二十歲上下的青年面貌。他端正而安靜地坐在花海裡,長長的睫毛垂著,見不出什麼情緒。


魏無羨疾行至他面前,俯下身去,又輕輕喚了一聲:「藍湛。」


仍無反應。魏無羨伸出手,亦觸碰不到他的身軀。


他便在藍忘機身側坐下。


片刻無言。直至一陣風起,撩得四周枝葉嘩嘩作響,藍忘機才抬起了眼睛。


魏無羨盯著他的雙眼,見著他的目光先在平靜中閃現一絲迷惘,接著忽然盈滿了震驚。


他順著藍忘機的視線望去,驚愕地發現他們正前方那叢龍膽花,突然盡株枯槁了。方才還灼灼盛放的紫色花瓣已全然乾燥發黑,自萼頭萎了下去,早先青碧的綠葉也泛黃蜷曲了起來。


藍忘機站起身,向那株枯萎的花叢靠近,才踏出一步,那枯株左右兩側、明明安好的花叢,竟倏地隨之凋敗,一下子成了兩叢一模一樣的枯株。他再踏一步,再旁的花葉亦迅雷不及掩耳地萎了。


藍忘機凝住身子不動,卻沒有止住花叢的凋敗之勢。那枯槁的氣息如湧如浪,轉瞬便吞去整片花海的生氣,清麗的豔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侵蝕生黑,花瓣一片片脫水皺縮,不復翠綠的花莖癱了下去,發硬的樹葉斷裂摔落。一株接著一株,一叢連著一叢,生意盎然的花海頃刻化為死氣沉沉的枝葉遺骸,斑駁的花屍堆壓著彼此,在乾硬的土壤上匍匐。


魏無羨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一時不能動作,便與藍忘機一同在那片死透了的殘枝中站著。


呆了良久,他聽得身側傳來窸窣聲響,才發覺藍忘機不知在何時已離了此地,又不知從哪裡取了一柄鐵鏟回來。他走進那片腐敗的花堆,臉孔依然無甚表情,仙氣翩翩的手執起鏟子,突兀地在地上掘挖起來。


不久便掘出一個廣而淺的土坑,他默然鏟起那堆腐枝,一鏟一鏟送入坑內,不一會便清理乾淨,又覆上一層簇新的土壤。


農事方畢,藍忘機將鏟子擱在一旁,又端坐下來,神色平靜,彷彿就要進入禪定。


那畝方才形成的沃土突然裂開一道小小的縫隙,從中竄出一株青綠的枝枒。它以超乎常理的速度拔高,葉片徐徐舒展,不一時便生出了小巧的萼片,一蕊粉色自萼片中羞怯地吐露,結成一枚柔嫩的花苞。


藍忘機注視著那新生的花株,似是猶豫了片刻,最後緩緩向花苞伸出手去。


他的指尖才觸及那片嫩粉,花蕊便迫不及待般綻放開來,色澤白中帶粉,嬌豔欲滴,正是株開得爛漫的芍藥。


藍忘機神色微動,手指輕輕撫過芍藥柔軟的花瓣,明明溫柔之至,魏無羨的心臟卻隨之一陣絞痛。只那一瞬,那抹令人欣喜的生機忽如潮水般退去,怵目的黃褐爭相漫上花蕊,初生的花葉霎時枯乾,再碰就要碎了。


藍忘機淺色的雙眸潑上過於明顯的悲傷。


他折下那朵萎去的芍藥,慎重地收進懷裡。


魏無羨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自那朵殘花停駐的心口處,他雪白無瑕的衣襟漸漸暈開一圈殷紅,像血的顏色。


藍忘機像是感知到什麼,垂下眼去看,又以手捂住胸口。


他抬眸向前,如刀的視線直直撞進魏無羨發澀的眼睛。


魏無羨驀地醒了。



他在靜室榻上用力喘著氣,胸口悶得不知所以,喘了一會,發覺自己還緊緊抓著身旁藍忘機的手掌,力道顯是大了,又慌忙抽出手來。


虎口的傷裂了又合了,乾涸的血爬上手中錯綜的掌紋。他想起夢中藍忘機胸前那片殷紅,便覺心頭像被刀割過一般。


窗外天已濛濛,他扶起藍忘機,為他翻了身,再細細按過軀幹四肢,確認俱皆完好,才匆匆洗漱出門用膳。


今日藍忘機在蘭室有課,應授主題是夜獵除祟的實務技巧。雲深不知處上下已知含光君因故受傷靜養,這堂課便由道侶魏無羨代了。一眾小輩聽聞夷陵老祖親臨授課皆相當興奮,僅有兩人除外——藍景儀神色摻雜了期待與懷疑,藍思追的眉間則滿是擔憂。


魏無羨的心頭自然更多不安,夜獵歸來那晚他徹夜未眠,昨夜又全然身陷詭異的夢境,絲毫沒有睡好,精神其實相當不濟。雖則如此,仍淡定地問了前次進度,揀了幾個妖祟案例一一講過。他的教法比之藍忘機更加靈活多變,內容卻紮實不減,一種邪祟便能化出三四種截然不同的情境點人應對,每每問得台下的人思辨不及。兩個時辰過去,滿室的眼神全換上了崇拜與欽佩。


總歸挨到下課,魏無羨正揉著發疼的額角收拾書案,便見兩個孩子遲疑挨擠著過來。


「怎麼啦?」


兩人交換一個眼神,欲語還休。明明站在前面的是藍景儀,最後還是藍思追開了口:「魏前輩,含光君的傷勢……」


魏無羨吐了一口氣:「無礙,只是得將養數日。」見兩孩子的神情舒緩了些,又續道:「指不定過兩天他就回來上課了,你們仔細著別怠了課業,否則他可要拿我問罪。」


「含光君哪捨得問你罪啊……」藍景儀小聲嘟囔著,聲音被藍思追打斷:「魏前輩也多保重,有什麼事儘管吩咐我們幫忙。」


魏無羨心頭一軟,揉了揉藍思追的頭髮:「好啦,你們別瞎擔心。午時快過了,別餓著,去用餐吧。」


孩子們行禮告辭,他們雙雙離去的身影青春而明亮,亮得魏無羨直晃了眼。


說了讓他們別擔心,可明明最是擔心、也最沒把握的人,正是自己啊。


他步履沉沉地踱出蘭室,心緒雜亂如麻。


兄長說的對,入了夢又有何用?他所見之夢境出乎意料地隱晦,並非重現過去的任何一幕,也不在預言未來,他不僅無法有任何作為,甚至連它究竟是個什麼意思都不能說清。


可是那大片大片凋敝的花,那心口的血痕,卻激起他心頭陣陣強烈的不安。


藍湛真能憑己之力,從夢魘中脫身嗎?


貳、


是夜,他施了相同的法術,再次入夢。


迷茫的視野湧入星星點點的紫,魏無羨記起前夜腐敗的花葉屍骸,心頭忽地一緊。


他再眨了眨眼,才確認四周景象已與上一個夢截然不同,他並不在那片殊離古怪的花海,而似就在現世之地——眼前木屋地處幽僻,長廊靜謐無聲,廊前花卉迎風款擺,正是龍膽小築。


一身月白的藍忘機端坐在廊下,仍是二十來歲的青澀模樣。他靜靜望著小築的門扉,魏無羨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木門式樣與雲深不知處其他建築並無二致,端的沉靜素雅,歲月在木質古樸的色澤上落了一層薄薄的灰,像許久未經照拂。門下隙縫全是暗的,扉內一片寂然,其間不似有人。


饒是如此,藍忘機仍然看得專心一志,像是隨時可能有人推門而出,而他決計不能錯過那戲劇性的一刻一樣。


魏無羨又試探著喊了藍忘機的名字,同樣波瀾不起。他便又安靜地坐至藍忘機身旁。


他們就那樣坐了一陣子,如同前一個夢,亦如同他們曾並肩共度的日日夜夜。夢境時間流逝不似現實,魏無羨感覺他們已過了一輩子,又感覺自他坐下不過幾瞬。他的小臂與藍忘機的衣衫靠得極近,卻始終將觸未觸,如此他便能忽視身在夢中的事實,假裝自己正輕偎著伴侶挺拔而溫暖的身軀,嗅著那個人身上清淺的檀香,只要他想,分分鐘都能被緊緊擁入懷裡。


他將目光停在藍忘機的臉龐。算起來他已有整整兩日沒見到醒著的藍忘機了,那琉璃色的眸間未有熟悉的柔情,只是全然地專注,顏色淡淡的唇微抿著,竟透出幾分令他懷念的執拗。魏無羨幾近貪婪地看,彷若要把自己那些年月裡沒看夠的一次補回。


這個年歲的藍忘機,也會如孩子一般等在此處嗎?


自初次到訪龍膽小築至今,魏無羨想像過無數次半身高的藍忘機坐在這屋前的畫面,那畫面裡的小藍忘機冰雪可愛,龍膽花叢明豔奪目,而那扇門從未開啟。


人面已改,情景猶然。


又不知過了多久,藍忘機緩緩起身。魏無羨跟在他身後,見他悄然步過木廊,行至門前,下定決心般抬起手,輕輕覆於扉上,施力推了推。


門就咿呀一聲開了。


門內日光太盛,魏無羨一時眩了眼,一串明亮的少年笑聲流過耳際。


「哈哈哈哈哈……藍湛你看你——哈哈哈哈哈哈!」


聲線異常熟悉。魏無羨視覺恢復時,入眼的竟不是小築廳內簡樸的桌椅,而是堆滿書冊的典雅層架,架下青席木案、筆墨紙硯,本該雅正攤平的古籍凌亂地擱著,被揉皺的紙團散了一地。咭呱笑聲來自席上一抹弓著身的紫色身影,丰神俊朗、顧盼飛揚,赫然便是少年時的魏無羨。


魏無羨杵在門外,見自己在地上笑成一團,然後忽然像才注意到開了的門似地投來視線,邊打了個滾,口中忙不迭道:「欸欸欸你別——哎慢著!」


少年一溜翻上了窗台,窗外陽光金金燦燦,玉蘭枝葉徐徐掩映,窗上那人明媚的眼裡滿是笑意,扭頭向著他們拋下:「滾就滾,我最會滾了。不用送我!」


隨即向外縱身一躍。


「你才慢著!」魏無羨脫口而出,一個箭步就要上前——


「砰!」


他還未能越過藍忘機的位置,他們跟前的木門像突然受了大風,一下子用力關上。


兩人齊齊怔住。藍忘機冷靜的面容掠過一絲無措,立即又抬手去推門,這回怎麼也推不開了。


魏無羨也試著推了推,門扇紋風不動。木的顏色一如稍早所見地黯淡,四下闃然。他見藍忘機又回到原來的平靜,像未曾感到意外,又像已做完什麼理所當然的決定。


他隨藍忘機轉過身去,發覺眼下哪裡還是那座幽靜的小築,舉目飛檐碧瓦,樹影斑駁,儼然已在藏書閣外。他驚愕地回身,那扇他才推過的木門也不復存在,只見藏書閣敞亮的外室,窗櫺上虛虛捲著木簾。


再轉身時那道清冷的身影已在玉蘭樹下。深褐色的樹幹粗礪而乾燥,襯得藍忘機的校服益發雪白。他背倚著老樹,眼神專注一如方才,直直望著藏書閣的方向。


魏無羨有些艱難地向他走去。


一步、兩步、三步。他的步伐被夢境扭曲的時空無限拉長,恍若又走了一輩子。


終於停在藍忘機面前時,他覺得藍忘機的神情好像非常、非常疲倦。


在目光中的堅定消散以前,藍忘機垂下眼瞼,慢慢閉上了眼睛。


那一瞬間,兇猛赤紅的火光從四下竄出,霎時吞沒藍忘機的身形,吞沒了玉蘭花樹、曲折長廊、白石小徑,再狠狠吞沒魏無羨全部的視線。


魏無羨周身被高熱燒灼,心下還焦急地記掛那抹清冷的白,下意識大喊出聲:「藍湛!快走——」



——魏無羨喊得太急,把自己喊醒了。


他呆了半晌,側身見著兀自沉睡,不過完好如初的藍忘機,一時忽然無法自控地按住他的肩膀,用力搖晃起來:「藍湛,你醒醒!」


藍忘機睡了兩日,他到此刻才忽然真正慌了。他眼神散亂、聲音低啞,殷殷急切地道:「快走啊,你在等什麼——」


話語如一顆顆玉石在空氣中下墜,才一落地,依稀就觸到了答案。


魏無羨腦中清明乍現,驀地停下手中粗魯的動作,再緩慢地、小心翼翼地,輕輕扶起藍忘機的上身。


他默不作聲凝望愛人的模樣,接著闔上眼,如同初次般重重擁住。


參、


那場大火一直燒到第三個夢。


火海在藍忘機身後,烏煙沖天,房舍頹圮,藍忘機自烈火穿行而來,齊整的校服絲毫沒有燒灼的痕跡,身姿沉穩有度,一步不停地向前走,行過訓石、穿越山門,一路出了雲深不知處。


魏無羨急急趕上他,見他毫髮未傷,心上一顆大石方落,思及接下來的夢境不知該如何凶險,便又懸了起來。


藍忘機並不御劍,只沉沉地走著。四周景物不斷變化,初時是白牆灰瓦的彩衣鎮,不過數步,又成了黃沙漫漫的岐山靶場,再向前是一片鬱鬱的樹林,溪水淙淙,楓紅勝火,魏無羨偏頭想了想,覺得景色像少時見過的暮溪山,可前方那片蔓生的枯藤野草,又更像蓬勃蕪雜的百鳳獵場。


還未能看清,滿目盎然便如受不住日照般迅速褪去,血的顏色漫了上來,隱約可聞金屬相擊之聲。一陣紅光驟然暴起又衰滅,他們身在呼號雜沓的戰場。藍忘機信步踏入戰陣,果決如入無人之境,竟也無人能觸及他一片衣袖。


忙於殺戮的戰士不多時俱成了死屍。屍體遍佈整片荒野,死死堆壓著彼此,堆成一座小山,恍然之間那山便高過了人,其上塵土滾滾,藍忘機踩上那抔黑土,它便拔地而起,真成了一座通體烏黑的孤山。


藍忘機上了山,山道曲折蜿蜒,枝葉繁密漆黑,魏無羨赫然發覺這是自己住過一年半載、卻從來沒想回憶的地方。


亂葬崗的狂風刮得他耳膜發疼,眼角生澀,不止如此,那風還囫圇吞棗地將沿路的山道、枝葉、石壁呼呼捲了進去,砂石飛揚間,所有景物盡被攪成一片混沌。


混沌之中,一襲黑衣不容置疑地浮現。


魏無羨雙目圓睜,呼吸亂了一拍。


那是他熟悉至極的,明明從未親眼見過、但絕不可能錯認的背影。遍身烏黑,長髮鬆鬆散著,腰間橫笛垂著鮮紅的穗,衣袍在風中獵獵飛起。


藍忘機忽地加快了速度,直向那背影追去,步履再無一路持守的沉穩。


魏無羨也緊跟上腳步追著。他們連走帶跑地追了長長一段路,可無論再怎麼趕,那黑衣的背影始終保持在他們數丈以前,似行非行,如真如幻,距離分毫沒有縮短。


他聽見藍忘機的氣息變得急促,便一邊疾行,一邊留意去看,察覺藍忘機的表情雖無甚起伏,步伐卻越來越不均,右腿落地時比左腿要輕,像是不能用力。


他再凝神細究,發現藍忘機原本一塵不染的校服下擺竟不知何時佈上了血跡,右邊束緊的綁腿上森然落了三個烏黑的洞,創口不平,似獸類的咬痕,洞裡正汩汩冒著發黑的血。


魏無羨反射動作地伸手要把藍忘機拽住,想當然撲了空。藍忘機卻像剛好被絆住似地,右腳隱約崴了一下,身形頓了頓,又馬上片刻不停地向前奔走。他腿上的血隱隱發出了黑氣,猙獰著爬上綁腿,很快肆無忌憚地鋪張開來,將白色的布料染上詭異的黑紋。


那成片的瘀黑紋路很是眼熟,像是……


……惡詛。


魏無羨忽然感覺自己再也走不動了。


藍忘機的步子漸漸不穩,那黑衣背影離他們越來越遠。


追不上了。


如困獸最後的掙扎一般,藍忘機再次發力提起速度要追,不想起步一個踉蹌,突地撲倒在地。


白衣落入塵土,漆黑的背影消失不見。同一刻,漫無邊際的混沌中,現出了無數瑩白的玉蘭花,自至高之處,一朵接一朵撲簌簌地墜落,如雪,如月,如雨,如一場遲來而蒼白的暴風,挾著徹骨的寒意,鋪天蓋地,席捲而下。


肆、


「叩叩——」


輕重合度的叩門聲把魏無羨從失神中拽回了現實。


他騰地起身開門。不知在外邊候了多久的門生禮禮貌貌地進來,合力搬進早先他吩咐去備的浴桶,再隔著氤氳的熱氣行禮退下。


人去後,魏無羨才知覺到自己手裡一路緊握著陳情,緊得手心都出了汗。


他悶悶地擱下。去至榻邊,還濕著的手探向藍忘機的前襟。他俐落地揭開,露出大片健壯的胸膛,再三兩下除去裡衣,才要觸及褲頭,手卻在小腹處停了下來。


藍忘機的腹部平坦結實,肌理近乎完美。魏無羨把手搭了上去,像要確認摸起來跟看上去是一樣的。他將他的身子翻了幾次,前前後後看了一圈,又一寸一寸摸過。


是真的一個傷口也沒有。


魏無羨鬆了一口氣。



連著三個晚上在夢裡見到胸口血痕、雲深大火、獸咬腿傷,魏無羨想這些夢確實足夠逼人,而藍忘機一輩子受過的大傷就那麼幾次,待到第四次入夢,大概就要見著他背上那些猙獰的戒鞭了。


他對此做足了心理準備,結果在藍忘機夢裡睜開眼時,面對的卻完全是另一副情景。


藍忘機就站在他的面前,手中握著他的隨便。


在魏無羨來得及理解局勢之前,藍忘機猛地倒轉劍鋒,劍刃往他的小腹正中用力刺下。鮮血很快打溼了他淨白的校服,在他小腹上開出一朵詭豔的血花,不偏不倚正在魏無羨前世腹上那道疤痕的位置上。


魏無羨當下傻住。只見藍忘機的臉色刷地白了,一下子跌坐在地,似是強忍著痛,雙手顫抖著在地上摸索,須臾探到一物,魏無羨低頭去看,是他的陳情。


藍忘機也看到了。他有些勉強地用手指將陳情勾了過來,待到夠近,便張開了手掌一把握住。


修長的手指一扣住笛身,魏無羨的耳際就炸開一片巨大的尖叫,摻雜著哭嚎和嘶吼,搖天撼地,震耳欲聾,直把他從驚愕中搖醒。他撲地跪在藍忘機身邊,慌忙要去止他腹上的血,又一樣什麼都碰觸不到。


他一遍遍在心裡覆述:沒事的,這只是夢,那些血都是假的,藍湛沒事,不會真的受傷的。


他一面想,一面聽見自己心臟劇烈地跳,又聽見自己在問:可是藍湛,你為什麼?


尖叫還在持續。一團黑氣從陳情的笛孔冒出,沿著藍忘機的指節,陰險地爬行過來,很快藍忘機整個人都籠罩在黑霧裡。魏無限伸出雙手環住藍忘機的身體,絲毫沒有擋住黑氣,只感覺到藍忘機周身如墜冰窖般寒冷,全身發著冷顫,握著陳情的手卻一刻未鬆。


正無可奈何間,一雙手伸了過來。


魏無羨抬起眼,見到了前一個夢裡他們怎麼也追不上的那個人。


終於見著正面,魏無羨才發現當年的自己瘦得離譜,眼窩泛青,顴骨撐著上半臉,雙頰微微下陷,嘴唇毫無血色。他戒備地盯著那張臉,仍兀自抱著藍忘機,心頭湧現一股不合時宜的惱怒——怎麼偏這時候來?藍湛的處境已經夠糟了,見到你這人不人鬼不鬼的狼狽樣,心裡又要難過。


黑衣的青年俯下身來,與藍忘機四目相對。


藍忘機的眉心抽了一下。那個人將陳情接過。


鬼笛易手,漫山遍野的尖叫戛然而止,藍忘機身上的寒意雪融般消退。所有黑霧朝陳情主人身上衝去,轉眼將他吞噬。


在最後一刻,魏無羨看見自己朝藍忘機勾起了嘴角,那抹笑意並不張揚,也不跋扈,幾乎是溫柔的。


接著整個人被黑霧扯碎。



魏無羨總算順利剝去藍忘機一身衣物,一手環背,另一手從膝下穿過,吸足一口氣,發力將他抱了起來。


距離外間浴桶不過數尺之遙,但魏無羨才走了幾步,便覺手臂快要支撐不住,只得彎下身,盡可能輕地讓藍忘機雙足落到地上,緩過幾口氣後,再調整了動作,攙扶著藍忘機往前走。魏無羨想他扶著藍忘機走路也不是第一次,卻從不知道伴侶不省人事的軀體竟然這樣重,再走幾步,就又要停下調整。如此反覆多次,終於把藍忘機送到木桶裡。


魏無羨將藍忘機擺了一個相當端正的坐姿,取來皂莢和布巾,細細擦過他的身體。這些年來,魏無羨也就在他少數幾次醉酒後這樣伺候過他,倒是自己每隔幾天就會在清晨睡得一塌糊塗時讓藍忘機抱去沐浴,那是他們稀鬆的日常。


雖然藍忘機的力氣比自己大得多,但自己畢竟是一個成年男子,重量也不至於多輕的。


他忽然想起夢中自己消散前的笑容,不禁思忖當年那副模樣的他,真的曾經那樣對藍湛笑過嗎?


怎麼想都不可能。那時候的自己可討人厭了,就沒給過他好臉色,也虧得藍湛還能一次又一次跟上來,不厭其煩地勸,還說要把自己帶回去。


好多年以後才真的讓他帶回來了。


從那時,至此刻,藍忘機始終看顧著他,任時光流去,一步未移。


魏無羨的手絞緊了布巾,又虛虛鬆了開。


「你夢錯了啊,藍湛,」他撫過藍忘機在夢中微蹙的眉,輕道,「我連抱都抱不動你,又哪裡為你受過什麼。」


後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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