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者的回眸
⛁「今天要去藝廊。」威廉在用完早餐之後如此宣布。
接過男人遞來的邀請函,伊莎貝爾掀開那印刷精美的卡片,浮現於腦中的疑問就這麼自齒間溜出,「盲人去藝廊要做什麼?」
「親愛的艾莉,」威廉沒有被伊莎貝爾的話語激怒。他慢悠悠地脫下睡衣,擱在手邊的椅背上,「我得趁剩下的那一成視力完全消逝之前好好薰陶我的藝術品味。」
說完,他自顧自地笑了起來。
伊莎貝爾無聲地翻了個白眼,將曬在窗邊的襯衫拿來為男人穿上。
她在威廉抵達的當天晚上便整理了他的行李。畢竟要在艾邦登住上一個月,東西拿出來擺放整齊比在箱子裡亂翻來得方便。
打理領巾的時候,威廉又說:「親愛的,藝廊可不只是看畫的地方,造訪畫廊的人才是聚集的關鍵。」
威廉說得很有道理。若非如此,畫廊的管理者又怎麼會將邀請函寄給一名盲人呢?對方肯定是知道范德米爾家在新大陸的聲勢,想趁著威廉旅居期間與他見上一面吧。
「您說的是。」伊莎貝爾應道,甩了甩手裡拎著的褲子。
男人坐在床沿,乖巧地配合伊莎貝爾的動作,雙腳套入褲管,又站起身來方便女子整理儀容的細節。他伸手攔住已經在身邊轉了好幾圈的女子,「更何況,我有記得帶上我的眼睛。」
回應他的是額頭上輕巧而短促的疼痛。
或許是因為被群山環抱,又有運河穿梭於城區,艾邦登的夏天並不悶熱,反而似是無限延長的春日。
出門時,和煦的陽光將街道照得明亮,距離茶會開始還有一段時間,兩人便挽著手徒步前往目的地。原先肯定能夠準時,但威廉在途中瞄見巷子裡的貓,非得上前逗弄,導致他們步入藝廊時,裡頭已經聚集了許多賓客,正聚精會神地聽著藝廊主人的致詞。
伊莎貝爾見過一兩次那名肚腩渾圓的先生,當然,並不是現在一身黑色西裝,把襯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顆的正經樣子。那個男人站在一整面牆的畫作前方,正朗聲談論這次展覽的主題,湊齊這些畫作有多麼難得,以及藝術能帶來多麼美好的未來云云。伊莎貝爾拉著威廉在人群中穿梭,在一處不那麼擁擠的地方停下。男人的演講正好告一段落,她隨手撈過侍者的托盤上的氣泡酒,塞進威廉手裡時順道碰了碰杯緣。
掌聲過後,人群漸散,眾人往各自的目標移動,有些在心儀的畫作前駐足,有些向身旁的人攀談,有些則是筆直地奔向中央長桌上的茶點。
「茶點也是這場開幕茶會的一環,」伊莎貝爾是這麼說的,臨走前她捏了捏威廉的手臂,「我會幫你拿看起來最美味的那一個,很快就回來。」
威廉沒有阻止她。他能夠從在人聲交談中逐漸遠去的輕快步伐聽出自己女伴對於甜點的期待。是的,他進入畫廊時便聞到了淡淡的麵粉味和果醬香氣,艾莉又怎麼可能沒有注意到呢?他依言待在原地,如他自己稍早之前的發言,好好地使用著那所剩無幾的視力。
遠方一幅畫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看見裡頭有的人正瞪著自己。正想好好看清楚那幅畫的內容,右邊的肩膀卻突然被推了一把,預期之外的力道讓他頓失重心,整個人直直往反方向倒去。
慌亂中,他抓住了離自己最近的東西。
「您還好嗎?」一道男聲自頂上傳來,伴隨著玻璃碰撞後碎裂的聲音。
這想必就是被自己選中的幸運兒,多虧了對方,自己才沒有狼狽得摔倒在地上。手裡抓著的布料頗為厚實,而臂膀上有力的抓握更是令人安心。威廉下意識乾笑了幾聲,在對方的幫助之下,回到了正常直立的姿勢。
「謝謝您,好心的先生。」他喃喃著,還沒完全從驚嚇中回神。
「不用客氣,先生,維護茶會的秩序正是我們警察在場的原因。」對方的聲音十分低沉,幾個踏實的輕拍落在了肩頭,像是安撫,「剛才那位先生似乎急著要去哪裡,動作粗魯了些。」
「這樣啊。」那人也太急了。威廉呼出一口氣,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卻摸到一片濕潤。他立刻伸手朝聲音的來源摸去,毫不意外地接觸到同樣的觸感。「看來是我手上的酒水潑到您了,真是不好意思。」
「這沒什麼,請別介意。地上的碎玻璃也請您不用擔心——已經有人在處理了。」對方說著,輕輕地扣住了他的手腕,將手掌移開。
威廉這才意識到自己正摸著對方的胸膛——手感摸起來很厚實,畫面在旁人眼裡看來也肯定很詭異。他又乾笑了幾聲,才想收手,便感覺對方挽住了自己的手臂,聲音的來源也換到自己的右側:這名警察肯定察覺了自己幾乎看不到的事實。
「有其他人和您一同前來嗎?」
「啊、有的,是一名棕色頭髮的女子,」威廉趕忙回應,一邊以手勢比劃著伊莎貝爾的身高,「她方才去拿小點了,我正在等她回來。」
「哦,您是伊、不,艾莉小姐的男伴啊。」對方的話語間帶上了些許笑意。
他不確定那微妙的語氣代表了什麼。像是發現了什麼秘密,藏著掖著,卻又裝作不經意地刻意洩露,彷彿想要他人發現。
威廉沒有多說些什麼,只是點頭。艾莉的陪伴確實是他花錢購買的商品,但這也不是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
「她正站在一幅畫前面,看起來不像是會立刻離開的樣子。」警察先生笑了起來,「不過她手端著的盤子上確實堆著好幾個小塔。我帶您去找她吧?」
「那就麻煩您了,警察先生。」他說,覺得自己或許該停止為乾笑計數。
在警察的協助之下,威廉成功和伊莎貝爾會合。
她向那位警察道了謝,重新挽住威廉的手,拈起盤裡的甜點塔湊到男人嘴邊,「真是不好意思,您的衣服都濕了。」
「警察先生說你看著這幅畫看得入迷,」威廉接過甜點,一口咬下,莓果酸甜的香氣在口中散開,還混合了一點可可的苦味,「描述這幅畫給我聽,好嗎?我想知道是什麼畫擁有如此魔力。」
「畫面左下角有一名女子,背對著我們,左手撐在地上,右手則以白布遮蓋住胸口。」伊莎貝爾頓了頓,「她回頭看著我們。不、準確來說,是瞪著。像是有人侵犯了自己的私人空間那樣,不悅的瞪視。」
「你喜歡這幅畫嗎?」威廉又問。
「……也不說不上喜歡吧,但就是移不開視線。」她又拿了一塊塔放入口中。
「旁邊的小牌子上寫的是什麼?」
「沐浴的蘇珊娜。」
「蘇珊娜?」威廉舔了舔手指,因著那莓果醬實在香甜,「我沒記錯的話,畫中通常還會有兩位長者。」
「畫裡沒有長者。」
「是嗎?」
「是的。只有蘇珊娜回過頭瞪著我們。她不望向天空祈禱,也沒有誇張的抵抗,就只是瞪著我們……如果您懷疑我的描述,就該親自看看這幅畫。」
「哈、不,艾莉,我並不懷疑你。只是有些驚訝。」威廉沒有伸手拿取下一個甜塔,就算他知道盤子上還有許多。他說:「看來我們就是那兩位長者。」
「聽你這麼說,那兩位長者似乎不是什麼好人。」
「這是舊約的故事。在但以理書中,他們闖入蘇珊娜家中的花園,偷看她洗澡,還威脅要發生關係,否則就要汙衊她的清白。」他解釋道,「蘇珊娜拒絕了,他們便到處宣揚她不忠貞,害她差一點被亂石砸死。所以,是的,他們不是什麼好人。」
「……」伊莎貝爾沒有接話。
威廉感覺挽著自己的手稍稍收緊,隨後又放鬆下來。偏頭望向自己的女伴,又將視線轉回面前的畫,他沒有開口,因著他本就不尋求什麼答案。他聽得見身後人們來來去去的腳步和交談,也聽得見艾莉結束了沉默,準備開口前那聲短促的呼吸。
「來這裡的人,」她說,「和造訪我的顧客似乎也沒有什麼差別。」
「何得以見?」
「這些畫框就如同妓院的櫥窗:我的訪客循著妓院的名聲到巷弄裡造訪我,而這些人受到藝廊主人的邀請,前來觀看這些畫框中的女子,兩者之間有什麼差別?雖然人們無法真正付錢並進到畫中的世界,但這些女子對他人的品頭論足沒有絲毫表達異議的權力,甚至對此毫無察覺。只有她——」
她仍舊望著那幅畫,和畫中的女子,而蘇珊娜亦望著她,堅定地。
「只有蘇珊娜發現,並表達了她的情緒。那麼直接、毫不掩飾,一點也不驚慌,更遑論害怕——我覺得很迷人。」
「確實迷人。」威廉若有所思地點頭,「或許我們該還她一點隱私,去找些更加迷人的東西。」
伊莎貝爾輕笑了幾聲,「您喜歡開心果嗎?剛才見您似乎挺喜歡莓果的口味,想來開心果也不會讓您失望。」

由左至右,由上至下
- El Greco, Penitent Magdalene, c. 1576-78
- Childe Hassam, The Bather, c. 1905
- Laurits Tuxen, Susanna at her Bath, 1878
- Francesco Hayez, Susanna at her Bath, 1850
- Camille Pissarro, The Bather, 1895
- Juan Manuel Blanes, The Pure Susanna, 1862
- Titian, Penitent Magdalene, c. 1555-65
- Jacob van Loo, Young Woman Going to Bed, c. 1650
- C.W. Eckersberg, A Nude Woman Doing her Hair before a Mirror, 1841
- Artemisia Gentileschi, Susanna and the Elders, 1649
- Edgar Degas, Woman Drying Herself after the Bath, 1876-77
- Alfred Stevens, The Bath, c. 1873
- Ludovico Carracci, Susanna and the Elders, 1598
- Jean-Auguste-Dominique Ingres, The Bather, 1808
- Henri de Toulouse-Lautrec, Woman before a Mirror, 18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