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程之時—(上)
川川川菜01、
「……明年,我就要去義大利了。」
影山輕描淡寫地說著,碰上對方髮梢的指尖輕輕地拎起了一片銀杏葉。
「嗯。我知道啊。」
日向也以相似的語調回應著,再緩緩地伸手、握住了替自己取下樹葉的那隻右手。
秋意漸深,日照的角度也越漸傾斜,迎面而來的微風失去了上一個季節的溫度,接續於夏日尾聲之後的,是東京的街景中染上一片亮黃的銀杏林。城市的顏色褪去了翠綠、換上了澄黃,隨著秋風飄散的樹葉亦彷彿將街道化為一條僅有著暖色的隨道。
望著與自己並肩坐在公園裡同張長凳上的影山,日向緩緩瞇起了眼、吸進了一口充滿著秋涼與對方身上那股淡香的空氣,稍顯罕見的靜謐充斥於彼此之間,溫柔地縈繞為一股恬靜的美好。
「還好……你這次記得跟我說了。」
拉著對方的右手在西風中輕晃了晃,日向的嗓音中似乎摻進了一絲不甚明顯的逞強,綻於臉上的笑容也多了些僵硬,「當初你決定要來阿德勒卻沒跟我說,我是真的氣了很久。」
「……所以我現在跟你說了啊。這樣就不氣了吧。」
「不氣了、不氣了。你都要去義大利了,哪裡還有時間可以拿來跟你亂生氣。」
日向緩緩地彎起嘴角,把玩般地在那隻保養得當的手掌上輕捏了幾次,又將散著微熱的掌心貼上自己的側頰,慢慢地闔上了眼。
他想著,一年的時光、真的流逝得很快很快。
像這樣閉起眼時,歸國後帶著雀躍踏入仙台體育館時的事、在廁所前和對方久違重逢的事、隔著球網緊緊交換了一次握手的事,至今仍都是歷歷在目;但在將雙眼撐開了一道細縫、對方溫和無比的神情隨著背後的金黃色映入眼簾時,現實又無情地將兩人放於異地戀的起跑線上頭。
雖然有些惆悵,但日向也深知,在他們兩人為自己的職業生涯劃下句點之前,在戀人之前的理當扮演的角色、或許一直都是勁敵。
所以……我哪有時間、也哪有理由再跟你生氣。
高一那年相隔著幾階階梯之間的約定,日向記得比誰都清楚。所以為了能夠實現步往世界的目標,他也只會繼續前行,直到能在世界某處的體育館再次與在球網前交換一次象徵著選手宣誓的握手,再享受一場淋漓盡致的激烈賽事。
……然後等到那時,說不定也終能收穫對方始終欠著自己的那句台詞。
「你從現在開始要好好想想了啦,離開日本前還有什麼該做的事、或是還有什麼話想跟誰說但還沒說的……」
「……所以今天才會約你出來啊。」
碰著日向臉頰的手指捏了捏頰肉,前傾的身子則讓薄唇印上了對方的前額,指節分明的大掌順勢輕輕捧起橙色的頭顱,雙唇亦開始緩緩下移,行經了眼瞼、顴骨、被捏得有些發紅的臉頰,最後覆上了染有著漂亮血色的嘴唇。
隨著唇間輕吮的細微聲響,僅僅持續了一個片刻的親吻也就此結束,但在咫尺間望著彼此的兩雙眼曈,裡頭仍載滿了藕斷絲連的含情脈脈。回握起日向在自己掌心游移的手指,影山又在一次小小的前傾中輕輕啄了啄眼前的雙唇,而在朝著自己的方向帶上力道的一拉之後,對方的身體便就這麼跌進了懷裡。
「……我第一次看到這片銀杏林,是在三年前。」
影山的聲音低沉地劃破了風聲、穩穩地傳進了日向耳中,雙臂也將懷裡的人擁得更牢了一些,「從那時候……我大概就想和你一起來看看了。所以……你回國後、回到我身邊後的第一個秋天,無論如何都想帶你來這裡看看。」
「……影山君、變得好浪漫哦。」
「……托你的福。」
稍強的涼風再次穿過了街道,銀杏林被拂過的樹葉間發出了幾陣窸窣,日向不禁在低溫下縮了縮脖子,又使勁地將身體往對方的胸膛再更擠去了一些,感受到另一半的薄唇再次印上了自己的髮旋時,難以消化而無比溫暖的怦然,則又無聲無息地填滿了心窩。
……如果現在眼前有面鏡子,自己映在上頭的表情應該看來傻透了。
日向在變得有些飄忽的思緒中愣愣地想著,再順著心底湧出的一股暖意,撒嬌般地抓上了對方胸口的衣料。
「影山。」
「……怎麼了?」
「今天晚上……可以去你家過夜嗎?」
「……你要每晚都來也沒關係。」
「不可能每晚都去啦……!」
日向在失笑中答道,想到對方的回答可能真的摻進了幾分真心,滿腔的欣然讓他朝著捧起臉頰的掌心輕輕蹭了蹭,但即使明知那是索吻的暗示,此刻的他卻只把前額抵靠上前的軀幹,取而代之地吻上了對方形狀漂亮的鎖骨。
「總之、我今晚就先打擾了哦。」
「……嗯。」
應聲的短音中帶上了不甚明顯的彆扭,影山鍥而不捨地又將雙手捧上了日向的雙頰,變本加厲的暗示彷彿迫使著日向對此做出回覆,對方卻依舊固執地將自身窩進對方的胸懷之中。
「……不是才剛親過而已,等等回家再繼續啦。」
「……那我們就快點回去——」
「——等等。再……一下下就好。」
日向輕聲說著、再把手掌覆上了對方的手背,「再這樣……一下下就好。」
『明年,我就要去義大利了。』
影山的聲音在腦內有些模糊地重播著,日向則在姍姍來遲的寂寥間再次闔上了眼。
流淌而過的軟弱就這麼被封進眼眶之中,而當眼瞼蓋上的從此之後,也不會有人察覺他橙棕色的虹膜上頭、其實曾經浮上一層帶著淡鹹的剔透。
02、
他們之間的第一個起點,是中學時期的賽後、那個餘暉照耀的階梯;而第二個起點,則是高二某個萬里無雲的午時,僅有兩人所在的校舍頂樓。
那時,期滿一年的搭檔關係確實拉近了兩人的距離,一如既往的鬥嘴仍是充斥著日常,但不再僅有吵吵鬧鬧的柔軟氛圍,似乎也開始會在不知不覺間包圍起他們每一次的獨處。
日向始終沒能搞清楚自己的搭檔為何變得比以前溫柔,但僅是靜靜地待在彼此身旁的感受,其實一直都不壞。
影山或許也是這麼想著,才會幾乎每天都以一起用餐為契機,不厭其煩地將自己帶往校園內能夠悠哉度過獨處時光的各個場所。
那一日的午休大概也是如此。
日向咀嚼著剛被送入口中的米飯,注意力由上方的藍天白雲移往身旁邊喝著牛奶的搭檔,再緩緩飄回自己筷子上頭、正要丟進嘴裡的那片玉子燒。交融於蛋液中的醬汁有著溫和的甜味,在舌面上崩散的綿密柔軟也讓他幸福地瞇起了眼,當春夏交替的清風拂過兩人的髮絲時,一切似乎都靜謐地令人舒心。
但讓他始料未及的,卻是在下個瞬間闖入嘴裡的奶香。
撐大的雙眼映著看慣了的那頭深藍,以及在咫尺之間勉強能夠對焦的、靜靜地垂於眼瞼下的一對細長睫毛。在唇上稍縱即逝的柔軟並不屬於自己身體的任何一部分,不知何時按上自己肩膀的掌溫也是。
……他被吻了。
被一直在他身旁默默喝著牛乳的搭檔、迅雷不及掩耳地奪走了初吻。
日向有些呆然地眨了眨眼,眼前的少年則是一語不發地面露尷尬,他伸手揉了揉對方的捲髮,試圖若無其事地將兩人的距離拉長至接吻前的模樣,但同時爬上了兩人耳根的緋紅,卻已在青空之下呈現出難以忽視的對比色。
『那可是、我的初吻啊——!』
儘管此刻理智正下達著如此大喊的指令,日向卻只覺全身彷彿浸進了一盆蓬鬆的棉花糖之中,思緒在飄然與柔軟間逐漸顯得恍惚,終究吐不出任何字句的口唇也僅能笨拙地嚥下嘴裡剩下的食物,染上幾絲甜味的空氣好像連時間的流逝也能變得遲緩。
他抬頭望著那張端正而帶著羞澀的臉孔,同樣稍顯遲緩的意識卻開始讓他緩緩將身子挪向對方,幾乎僅是順從著本能,便朝對方含著吸管的唇尖啄上了一個奉還般的吻。
直到兩人的顏面又燒出了宛如熱鍋的高溫時,日向才意識到他又主動獻上了第二個初吻的事實。
「……呆子、你做什麼……」
「……剛剛明明就是你先開始的欸……」
「……誰叫你吃東西吃得那麼津津有味。」
「……那、誰叫你喝牛奶喝得那麼津津有味——哇啊、等等、影山!?」
沒有選擇繼續繼續這場鬥嘴,影山反倒是伸手拉過了對方的手腕,稱不上溫柔的力道奪去了日向的平衡,也讓他的身子幾乎是不可抗力地跨坐上自己的雙腿——伸出的雙臂隨之環起對方的腰間,在兩人之間形成了一個無論憑著友情或搭檔情誼都不可能出現的親暱姿勢。
「影、影山……?」
「……可以嗎?」
「你是說什麼事情……?」
「……再親一次。」
無論是在害臊間僵起了身子的日向、或是悄悄地在緊張中沁起薄汗的影山,稚氣未脫的面頰上皆染上了同樣的粉色。從腰間上移的右手緩緩劃過對方的側頰、以拇指摸過紅潤的下唇,又彷彿試圖勾起親吻的觸感般地來回輕撫著唇角,過於明顯的暗示讓兩人臉上的紅霞皆深了幾個色階,胸腔裡頭漸快的鼓動也快要響徹了整個樓頂。
「這、這種事……不用特地開口問啦……」
「沒問的話……我哪會知道你會不會覺得討厭啊。」
「討厭的話、我怎麼可能還會自己親你嘛……!」
日向有些哭笑不得地按上了自己的眉間,但正直盯著自己的那雙湛藍又是如此認真,逐漸升溫的羞恥伴隨著不知所措,最終也成了某種層面而言的自暴自棄——他下定決心般地闔上了眼瞼,從沒打算抵抗的雙手也輕輕地搭上了對方的肩膀,將行為的主導權全數交給了對方。
相識之初,當他們第一次打出了怪人快攻時,日向的閉眼似乎就代表了信任。
所以當再次看見如此的舉止時,一股猶如制約而生的安心也悄悄拂去了幾分緊繃。
再次互相接近的面容傳來了彼此的呼吸,四片唇瓣也在有些顫抖的鼻息間輕輕地交疊,不只是零點幾秒間的親吻激起了更加躁動的心跳,但比起方才的驚愕,此刻的兩人卻更能專心感受著親吻帶來的滿腔暖意。
高二那年,在一整片的青空之下,初吻的味道,是摻雜著玉子燒與牛奶的溫順淡甜。
無言的親吻彷彿就此成了兩人的默契,踏進了戀人範疇的互動也無聲無息地成為日常的一部分,卻沒有任何一人試圖給出一個真正的告白、試圖將在心中漸重的那份感情化為任何一個詞彙,只因他們認為並不需要。
一如既往的競爭、一如既往的練習,踏實而熱鬧的生活都和之前無異,偶爾為之的牽手、偷偷摸摸的親吻與擁抱,僅需一個眼神或一個動作,「喜歡」的情緒便能毫不保留地充斥起兩人之間的空氣——
日向一直以為這樣就足夠了。
而在望反覆見校園內各對情侶的相處之後,他才發現自己似乎真的對於告白有了莫名的憧憬,但而後拋出的暗示總是只被認為是索吻的表現、拋磚引玉的率先告白也只得到了一句漫溢著隱晦喜悅的「我也是」,直到高三畢業季的櫻花紛飛與分道揚鑣的未來都已近在眼前之時,影山那句未曾說出口的「我喜歡你」,才真正成為了他高中時期唯一的缺憾。
然後歲月又流經了將近四年,別離的時刻也再次到來,如今的日向遙望著又將再次早一步啟程的對方,至今仍未圓滿的遺憾或許也將繼續延長。
能聽聞對方親口告知的未來規劃,真的已是件令人寬慰的事;但在想起了在這一年以來的甜蜜中曾被遺忘的癥結時,多愁善感便又開始揮之不去地盤旋於腦袋之中。
……影山會是我的第一個戀人、也會是最後一個。
日向從未和任何人提及這個想法,但對方每個朝著自己彎起的微笑、彷彿都能成為這個預言難以撼動的根據。
所以影山的那句喜歡,才會顯得如此意義非凡。
畢竟那是他的初戀、他們的初戀,而影山也永遠會是他生涯搭檔的不二人選——
所以當此刻的影山瞠目結舌地望著另一半購入了為數眾多的罐裝啤酒時,日向也只是無視著對方的困惑,毅然決然地向影山的住處踏出了步伐。
「難得可以一起過夜的日子,而且我們明天也都休假、不是嗎!」
日向笑著拉了拉對方的袖口,「你出國後大概就幾乎沒有這種機會了,就當成是影山選手前進義甲的慶祝,我們偷偷放縱一個晚上就好!可以吧?」
影山並沒有回話,只是微微蹙起了眉、揉了揉身旁的那頭橘髮、再伸手幫對方拎起了購物袋其中一側的提帶,但充滿了寵溺意味的默許卻讓他錯過了在日向臉上一閃而過的歉意。
……喝醉時的影山,會比平時再坦率一點點、再多話一點點。
日向朝著身旁的男人眨了眨眼、悄悄在心中道了聲歉,再默默祈禱著在等會兒的酒後吐真言之中,那句等了好幾年的台詞也能終究流入自己耳中。
03、
……事情好像、不該是這樣的。
因為上廁所而離席的時間也不過是短短數分鐘,當日向再次回到他們共飲著啤酒的客廳時,影山卻似乎迎來了過於突然的爛醉如泥——本該置於他面前的空罐已有數罐被推下矮桌,取而代之地佔據起桌面的則是他伏趴著的雙臂,埋於手臂間的顏面因此被遮住了表情,以悶聲傳出的語調彷彿正持續著難以辨識內容的自言自語。
但更令人在意的,是他以不規律的頻率起伏著的背部。
日向有些戰戰兢兢地走近,傳入耳中的低喃也越漸變得清晰,莫名的忐忑開始鼓譟於胸中,而在確認了那摻雜於低沉之間的抽氣聲時,不安才終究化為了一股墜落似的失重感——
影山他、正在啜泣。
在口中反覆吐著的,則是自己的名字。
「影、影山……?影山、你怎麼了……?」
顫抖著的指掌緩緩貼上了肩胛,日向也在對方身旁彎下了身子,充盈著擔心的語調以最小心翼翼的方式被道出,碰著背部的掌心也開始安撫似的輕摸,始於抽泣的顫動卻始終沒能迎來中止。
事情真的……不該是這樣的。
他不知道影山正煩惱著什麼,也從未想過一場酒醉就這麼剛好引來了對方情緒的潰堤,越加濃烈的心酸折磨著胸腔,最終也只能在對方身旁坐了下來,將自己的身子輕輕地靠上他的、再不斷輕喚著他的名字。
酒後稍高的體溫藉著互相依偎的臂膀傳進彼此的皮膚之內,不同於以往的溫度帶來了一股陌生,兩顆心臟現在明明就靠得那麼近,日向卻只覺對方的心音變得越漸朦朧而遙遠。
影山剛剛喊的、是自己的名字。
憑著這點也幾乎可以確定,折磨著對方的原因絕對和自己脫不了關係。
日向從未想過原來除了排球,竟然還能有事物讓影山產生如此龐大的情緒起伏。
陣陣鼻酸彷彿是被對方所傳染,變得有些脆弱的淚腺也開始鄰近失守的界線,影山就要離開了、就要隻身飛往陌生的國度了,日向確實希望他能夠別輕易忘了和自己的這段感情,但也不表示他想看著對方扛著這些為情所苦展開旅外生涯。
他或許永遠忘不了剛抵達巴西時,總會在深夜中將自己壓得快窒息的寂寞,而他也不希望對方有機會能夠經歷這段不甚愉悅的軌跡。
伸出的雙手由側方環上了對方的軀體、將自己的下顎靠上了比自己寬上幾分的肩頭,輕輕地吻上頰側的鬢角、又撒嬌似地把顏面埋進了影山的頸窩。
「影山……我在這裡。」
日向的聲音輕柔得連自己也覺得陌生,收緊的雙臂更是拉近了兩具軀體間的距離,對方身上的淡香隨著酒氣飄進了鼻腔,而當聽著眼前仍未中止的抽泣聲時,似乎連淚水的鹹味也混進了嗅覺。
「……沒事的。我在。」
至少此刻、至少當下,我都還能好好在你身邊。
「所以……影山、可以跟我說說發生什麼事了嗎……?」
當溫煦的音色震起了耳膜時,伏趴於桌面上的顏面才緩緩抬起了頭,帶著濕潤而發紅的雙眼望著眼前正憋著動搖的橘髮青年。
「……明年、我就要去義大利了。」
帶著鼻音的嗓音有些憔悴地被吐出,浮上了一層淚膜的雙眼看來卻是格外清澈。
「嗯,我知道。」日向以另一手覆上了對方右手的手背,「所以今天才會明明還在賽季中、但我們還是抽空見面——」
「那你以後、也有打算要來義大利嗎……?」
「……咦?什麼……?」
「你如果也在義大利的話……就至少可以、還跟現在一樣。然後……如果想著你之後可能也會來義大利、我可能……就不會覺得那麼痛苦……」
「痛苦……?等等、影山、你到底在說什——」
「你在黑狼過的很好。」
仍是帶著鼻音的嗓音此刻卻是斬釘截鐵,影山鬆開了和對方相握著的右手,改以雙臂將日向稍顯霸道地擁進了懷裡,「你的世界很寬廣、也有很多很多人,但是我……一直都只有你。」
擁抱的力道漸緊,被環於影山懷中的感覺一向都溫暖得令人醉迷,但在聽著對方坦言的此刻,攀上背脊的卻只有一陣令人不安的冰冷。
「我一直很怕。」
「從高一的時候、侑前輩說要給你舉球的時候。」
「到你到了巴西、知道你和及川前輩碰面的時候。」
「等到你回國了、卻真的和侑前輩到了同一個隊伍的時候——
你的選擇、突然變得好多好多……但你明明就是、我的搭檔啊……!」
幾乎僅剩氣音的吶喊諷刺地被卡於喉間,撕心裂肺般的一字一句卻是清楚地震動著耳膜。
「好不容易等到你回國了、但一年就這麼過去了,接下來又是只能靠著照片和文字才能得知你近況的日子……你可能永遠沒辦法想像我有多擔心你會就這麼離開我身邊、也不會知道我有多在意跟你的這段感情——」
「但我是真的……真的很愛你啊……!」
從未聽聞的無助毫不保留地撼動起心臟,光是想著他們再會之前、所謂赤裸裸的不安是怎麼糾纏著影山的日常,無法形容的心疼便沉甸甸地壓上了心頭——他們所抱持著的癥結,或許從交往之初時便從來沒有存在於同個程度上頭。
原來影山的那份感情,比自己想像的要重上好多好多。
日向將耳廓貼上了對方的左胸,不再平穩的心跳此時正打著紊亂的節拍,讓空氣變得沉重的焦慮與懼怕、也令人窒息地包覆起這一次的相擁。
淚腺逐漸變得脆弱,溢出眼眶的點點鹹澀也浸濕了對方胸前的布料,從未料及的心疼彷彿奪去了胸腔裡頭的所有觸覺,日向或許也是到了此刻,才真正體會到一場戀愛在甜蜜幸福的反面、那宛如刀剮般的椎心刺骨。
為什麼沒能早點發現?為什麼放他自己一個人偷偷難過了那麼久……?
油然而生的自責似乎全指向了隨之浮現的一句「戀人失格」,不曾經歷的慌亂終究也只讓他不知所措地抱住對方,以全身的力氣竭盡所能傳達著沒能好好說出口過的重視——
我喜歡上的,從來都不只是你和排球有關的那些部分。
你對重視事物的執著、對感情的認真,對自己的嚴格、還有有點不太坦率的體貼和溫柔。到了我們都成為大人的現在,越來越明顯的溺愛也總是讓我在無意之間又變得更喜歡你了。
眼淚無聲地落出眼角,變得短淺的呼吸也讓日向漸漸流失了冷靜,當他打算隻身前往巴西時、自己的家人也曾為了他掉下幾滴不捨的淚水,但如今讓影山落淚的原因卻是更純粹的思念與不安。
「我也、很愛你啊……」
千千萬萬的思緒在日向的腦海裡來去,擁著對方軀體的雙手也緊攫起上衣的布料,所有的精力此時都花在如何擠出足以讓對方安心的話語——
但只講什麼我愛你、根本不會足夠。
是要更具體的、更實際的,是影山真的期望著的、也是我一定辦得到的——
接著,在腦中一閃而過的念頭,讓日向倏然撐大了眼。
蘸著淚滴的睫毛而後緩緩地眨了眨,因換氣而微張著的口唇,便這麼下意識地組織起了言語。
「……影山、」
「那我們、結婚好嗎……?」
下一個瞬間,所有的哭泣都迎來了戛然而止。
影山解開了擁著日向的雙臂、改以手掌抓上了他的雙肩,一次堅定的輕推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總是在球場上顯得冷靜沉穩、在獨處時刻則盛滿了深情的雙眼,此刻卻是睜得老大,不顧串串掉岀的剔透在頰上爬岀了多少道淚痕,只是將視線牢牢釘於日向的雙眼之上。
「影、影山……?」
「……你是、認真的嗎……?」碰著肩頭的十指皆稍稍使上了力氣,「你知道、自己剛剛說了什麼嗎……?」
「、我當然是——」
「……好。」
還不及聽到日向的答覆,影山便低下了頭,把對方的身子再往自己拉近了一些,輕輕在仍顯紊亂的呼吸中將前額抵上了日向的。
「不管怎麼樣……我都要當你是認真的。」
本該僅是哭腔的嗓音中染上了些許笑意,在能夠交換著彼此吐息的距離之間,是影山含淚彎起的一抹輕笑。
「……好。我們結婚吧。」
第二次的應答中裝滿了篤定,下移而去的雙手則毫不猶豫地隨之扣上了日向的腰際,再次讓兩人間的距離限縮為零。
影山的話語在腦袋裡迴盪,無法好好被消化的音節在耳內被反覆咀嚼著,日向有些發愣地伸手回擁住對方,再緩緩地加重起擁抱的力道。
……今晚的事、他們在一片淚水間互許終生的事,大概無法被酒醒後的影山留於腦袋裡,但即使如此,他仍然希望、也必須讓這件事成為深深刻在兩人記憶之中的事實。
對方的吐息越漸平穩,不再因抽泣而顫抖著的身子、此時也靜靜地覆著自己的身體。日向眨了眨和對方一樣變得紅腫的雙眼,儘管有些吃力、依舊試圖把那具比自己高大上幾分的軀體攙扶到臥房裡的那張雙人床上頭。
他收拾了散落於餐桌周邊的瓶瓶罐罐,略顯恍惚的視線又望向在房裡呼著規律氣息的戀人,明明交往了好幾年、卻在不久前才聽見的真心話在腦內重播了起來,迫使他在再次襲來的一陣心酸之中闔上了稍顯沉重的眼瞼。
「……沒事的。」
像是對著影山說著、也像對著自己說著,日向撫上了自己的胸口,慢慢走向被掛於牆面上的那幅月曆,讓再次映進光線的眼底注視著那個一年之中有著最長夜晚的日子。
他拿起了置於一旁矮櫃上的紅色簽字筆,大大地圈起了12月22日的格子、在裏頭寫了句「這天留給我」。
影山或許不會記得了。他總是沒能記得過去任何一件酒醉後發生的事。
所以……得再好好說一次,鄭重地、正式地好好說一次。
……畢竟是、攸關我們人生的大事啊。
只是盤算著能聽到一句我喜歡你,沒想到對方的感情根本已經深沉得無法用喜歡來形容。
還有……原以為總是望著世界頂點的影山,竟然也有為了回頭望望自己而顯得有些任性的時候。
「我也去義大利、嗎……」
日向邊低喃著邊步向了臥房,將自己的身子也窩進了對方的胳膊裡頭,抬頭望見的睡顏上仍殘留著幾道水痕。
從交往之初,儘管和影山的戀愛比常人多了數倍以上吵吵鬧鬧,但他仍從未思考過自己會和其他人結為連理的可能性,他需要影山、影山也需要他,光是這點就彷彿足以讓他們攜手走到人生的終點。
向上伸去的右手以拇指輕輕拂去清澈的淚痕,日向將自己的身體稍稍上挪了一些,在被酒意染得紅潤的薄唇上輕輕印上了一吻。
獻上一生的覺悟,聽起來可能非常值得再三考慮,但對日向而言,這已經是他在這五六年間、在潛意識裏頭想像了無數次的最佳結局。
他輕輕地闔上眼,這次是在清晰的意識中試圖描繪著他們的未來,但早於兩人相視而笑的畫面,在腦內浮現的卻是像不久前深深烙於眼底的景象一般,是影山正蜷著身子、獨自抵禦著寂寞和孤單的模樣。
一股熱淚盈眶再次帶來了鼻酸,對方胸前的布料也再次滲入了自己的淚水。
或許在此的兩個人,都還沒準備好面對第二次的離愁。
-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