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性

唯一性

秋辰


  生命是無價的,情感也是。


  想要挽救人們零碎的性命和思緒,替他們收拾痛苦,重新拼成還能看見曙光的未來──為了這樣的理想,莎斐爾才走上了如今的路。因為無價,所以不管交付任何財寶或承諾都換不回來,絕境之中,只有極為純粹、真摯、充滿血淚的渴求,上天才可能施捨一次奇蹟。


  多麼殘忍又平等的交易啊。

  如果真是這樣該有多好,她想。


  她收過孩子摺成的紙花,說要送她貼身放在口袋,和那些放了滿袍的原子筆、紙片、小手電筒等等一起,「魔法小花幫姊姊恢復元氣,打倒不好的東西。」小孩嶙峋身軀鬆鬆掛著病袍,聲音因氧氣罩而模糊不清,水霧遮去了本應燦爛的笑靨。


  兩週後那名孩子走了。父母很窮,湊不到錢的情況下只能等,慢慢撐,親眼看著摯愛變得愈來愈不像記憶中的人,簽急救放棄同意書時,眼淚早就打溼了紙,仍遲遲下不了筆,倚牆聽著哭聲,什麼都做不到。


  她也曾差點被砸破頭,酒瓶堪堪擦過髮梢,碎成驚天動地的鬧劇。醫囑成了附加物,甚至稱不上交易條件,醫術才是他們要買的商品,付了錢就要盡心到位,每一次品質都要差不多的好,彷彿揮霍的不是自己的身體一樣。她向病床旁的人投去求救的目光,希望對方可以說點什麼……


  後來她想,這些人的世界一定平時就充滿雜音,吵得用力堵緊雙耳也聽不見瀕死尖叫那般,心電圖壓成平直的泣音想當然也入不了耳吧。他們只在乎從自己身上剝下的,能取回多少。錢是、身體是、愛和需求什麼的全都一樣,沒有取不回來的。價高者得。


  生命是有價的,情感也是。


 

-

 

 

  「醒了嗎?」


  午間的陽光照入室內,金燦燦的頭髮在眼前晃呀晃的,看上去很適合徹底揉一把。她也確實探出了手,不過畢竟剛起床,意識仍朦朦朧朧的,還懸在半空就被抓個正著。「小莎還想賴一下床嗎?」


  「嗯……如果我說是呢?」


  「那就只好用別的方式叫妳起來了。」香吉士叼著巧克力棒,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他坐在床邊,骨節分明的手指悄悄探入棉被的縫隙,沿著床單的皺褶爬行,在一片暖意中摸到了她的衣角,熟能生巧掀開下擺,按上她的腰側挑逗地摩娑。指腹的薄繭所經之處激起一片戰慄,她邊紅著臉邊癢得哈哈大笑,抓住他的手腕使勁一拉。其實是可以抽開手的,但香吉士顯然樂於持續這場嬉鬧,順著力道的方向倒進被窩,並順便扯開棉被、整個人鑽了進去,用手臂將人箍進懷中。


  陽光早就爬上了被鋪、烘罩滿床,兩副身軀的體溫令這股暖意愈趨濃郁。她的額抵著他的鎖骨,他的鼻尖繞滿她的髮香。


  「餐廳呢?你怎麼還沒下去準備?」


  「昨天先備好了一部份。妳比較重要嘛!」


  「趕快去啦!」莎斐爾伸手捧住他的臉捏了下,佯怒瞪眼,抿抿唇,然後迅速親了一口,就推開他離開被窩。光裸的雙腿接觸到空氣霎時一涼,但又因背後的注視而隱隱冒起了熱汗,「我要起床了,所以你也快去準備開門,不然又要被投訴。」


  看著她飛紅的耳尖,香吉士不禁也感覺雙頰微燒,又不甘於溫存被迫打斷,「才沒有因為這樣被抗議過!」


  「對啦,頂多就是有小妹妹趁你收盤子的時候,把寫著電話的紙條塞到你手上。」


  「小莎!」


  莎斐爾在浴室門口停了下來,手扶著門框,整個人背著香吉士而立,因而他看不清她當時的表情。不過她馬上轉過頭,鏡片後的雙眼微微瞇起,挑眉笑道:「開──玩笑的!你先下去等我吧,我好了就去找你!」


 

 

  值到早上才回家,倒頭睡到中午,終於暫時擁有至少到夜晚前的寧靜。莎斐爾抱著筆電坐在餐廳一角,一邊整理資料,一邊吃香吉士做的奶醬海鮮義大利麵。端上桌時,他叫她儘快吃光,免得收了汁硬了麵,蘊起的熱氣也會減半。「香氣和溫度是讓食物更好吃的重要調味料,」他刮了下她的鼻尖,「美人則是令它變得完美的魔法。」


  莎斐爾用銀叉子翻攪著麵條拉起,蘸滿醇濃奶香的麵身分明,雪白瀑布似的,其間夾著一兩圈小卷,肉緣閃著晶澤,像自己昨晚剛舔過的那雙唇。這人其實是魔法師吧,藏著真正的妙手回春,只有他能讓奇蹟發生,她心道。不喜歡的東西到了他手上,總是可以轉化為令人躍躍欲試的挑戰──這般閃亮的魔法離了他就會失效,是限定此時、此地、此生唯一一人的奇蹟。


  香吉士推開了吧檯的門,將料理端給一桌客人。那桌都是女性顧客,髮型時髦,披在椅背上的薄外套垂著優雅的長皺褶。一名女客撥攏肩上的秀髮,髮隙間隱約見到豔亮指尖,那隻手輕掩紅唇,恰好半遮銀鈴笑聲。莎斐爾看著香吉士露出熟悉的痴臉,嘴角都快咧上天了,放下盤子時還差點沒拿穩……


  莎斐爾拔開視線,逼自己不要再望過去了,想靜下心吃飯,但一回神發現這盤面已經被自己攪得一團糟,莫名的煩躁感再度油然而生,然後慢慢澱成酸澀的平靜。


  餐廳的掛鐘滴答作響。



  聽見鐵捲門的咿呀聲,她才發現店門已經拉下。「不是才七點嗎?這麼早?」


  香吉士固定好鐵門,瞥了她一眼。


  「小莎,罵我吧。」


  突然間在說什麼?莎斐爾有點茫然。


  「妳不開心。」這次是肯定句,「妳知道我的壞習慣。罵我吧。」


  ……被發現了呢。「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我習慣了啦。」


  「小莎,妳說謊的時候會開始玩頭髮喔。」


  莎斐爾一愣,連忙放下手、低下了頭。心臟撲通撲通狂跳,眼眶也不知不覺發熱,鼻根泛痠。是的,說謊,說了這麼久連自己都騙不過,她滿心懊悔。那些女人一個個都光彩奪人,而她卻鎮日和生死作著疲憊的交易,嚴重時邋遢得簡直不像人,有哪裡比得過呢?


  終有一天會走的吧,這麼美好的人,這種念頭如碳酸氣泡般連連冒出水面,一顆顆破滅。就像病房裡來來去去的患者和家屬,在面對諸多選擇的時候,正是因為每個變數都會影響後半生,大家最後必定算起最佳利益,只差在下手輕狠的程度罷了。


  她放不掉那個隱約的可能:終有一天,香吉士會把她排到第二順位,去追逐更好的感情──


  陰影罩了下來,她疑惑抬頭,下頷突然被捏住了,雙唇覆上一片溫熱。香吉士不分由說地吻了下來,舔唇、撬齒、勾舌,明明是早已熟悉的交纏,卻不知為何帶有陌生的侵略意味。


  「我不是在眾多選擇中挑了妳,」她被親得微暈,可是比起甜蜜,呼息間感受到更多的,居然是難受。男人的聲音微啞:「而是從頭到尾就只有妳。所以信我,好嗎?」


  她一愣。

  在意識到之前,剛才憋住的眼淚就先悄悄掉了下來。


 

 

  生命是有價的,情感也是。

  所以他們用僅有而限定的愛互相交換,唯此等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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