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僧肉〉之二

〈唐僧肉〉之二

百川初見僧肉 卻道諸相虛妄





斷伏仙根、取移種核、刨彫影雙心、抽蠱蟲經脈,置一鍋內,與三生血肉同煎七日,方成唐僧肉。


                            ——《柔桑醫聞》




  初至卯時二郎就起了身,遠方恰有雞鳴喔喔,霧靄簇擁山巒,把山頭微曦都遮個密密實實。他將併作一塊的長凳收進桌下,竹篾編的蓆子捲了起斜倚在牆邊。


  阿娘臥房尚無動靜,想是未醒。二郎輕手輕腳地搬開了門,裡頭闃黑一片,細聽可聞徐徐吐息。他凝目朝蚊帳裡端詳,雙眼熒熒,透著紗網能隱約描摹阿娘睡顏,這才安下心退出房門。


  小陶鍋裡咕嘟咕嘟地慢滾,二郎口裡銜一塊帶皮紅薯,執扇輕搧著爐火,清苦藥香同白煙裊裊縈繞,燻得嘴裡都吃不出紅薯的甘甜。這是最後一帖藥了,二郎尋思著今日不用幹活,早早再去易大夫那取新藥,免得夜長夢多。


  昨日賈一童聽了唐僧肉之事,心裡惴惴,抓耳撓腮許久,還是讓二郎這幾日先告假避避風頭,莫要再摻和這事的好。


  「那不成,告假要扣銀兩。」想起阿娘和家裡要空的米甕,二郎想也不想,「再說,我還得替隔壁姑娘們跑腿,先收了銀子的。」


  說到底,他是沒把那幫人當一回事,醉翁亭人來人往,光天化日還能殺人不成?況且他是親耳聽見的,那人既說「罷了」,難道還會對他這個跑堂的秋後再算帳?


  好一個不知世間凶險的公子哥,可讓賈一童大開了眼界,當即掄起拳頭往二郎招呼,好是胖揍了一頓。


  「合該剛剛就得讓你在裡頭給人弄死,來年清明我再給燒幾沓紙錢也算仁至義盡!」


  他比二郎虛長五歲,兒時見這矮冬瓜不爭氣總讓其他同齡的欺侮,便沒忍住護著他,誰知長大後竟仍是同一副德性。


  二郎也不躲閃,撫著被砸疼的臂膀好是無奈,活似個委屈的小媳婦。最後不得不各退一步,讓賈一童頂他幾日班,待風頭過了回頭再還。至於姑娘們的囑託,便全委給賈一童代勞了,餘的銀錢也歸他,倒兩不相欠。


  三碗水煎成一碗藥,二郎將藥渣子瀝了乾淨,取了沒缺角的那只碗盛了,送去阿娘房裡。


  他輕喚了兩聲阿娘,接著才碰了碰她被子外的肩膀,全是小心翼翼。


  「唔。」婦人轉醒,眼皮子半睜,見是二郎才強打起精神,「……什麼時辰了?」


  暖被裡有鋃鐺聲細細,俞娘探出皓腕,兩枚銀對鐲落至小臂。


  「還未至辰時。」二郎扶她坐起,先取了濕帕子替她擦臉,理了理稍亂的鬢髮,「服了這帖再睡下罷。」


  「唉⋯⋯」憊懶地接過陶碗,俞娘盯著漆黑一片的藥汁,嘆口氣後認命地大口飲盡。


  她滿口發苦,拈起托盤上一枚杏子乾含入,酸味暫且壓在了舌頭根,卻止不住飢。


  「二郎啊,娘親餓得慌。」


  「⋯⋯」他素來周到,將陶碗換作瓷碗,裡頭鹹粥煮得又稠又厚,「您且食些粥糜墊墊,晚些我自集市捎些好吃的回來。」


  二郎豈會不知道,阿娘此時吃下,待會定是要吐出來的。


  這日子,究竟什麼時候是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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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早市集熙來攘往,叫賣聲不絕。二郎捏著鼻子路過,奈何嗅覺奇佳,擋不住整條街的早食香氣,腹裡又開始鬧騰。


  「二郎,今兒豬後腿不錯,要不給你留點?」市裡肉販子眼尖,認出了常客,遠遠呼喝道。


  「不了,多謝!」


  百川堂隱於市井巷弄,與民宅院落比鄰,同柔桑府其他醫館藥鋪比起來寒酸冷清許多。門前無人灑掃,稍有動靜便可驚飛成群燕雀。


  以往百川堂總門戶大開,眼下竟大門緊閉,二郎也沒上前叩門,執了角落敝帚便開始掃落葉。此處主人隨心恣意慣了,定是因各種古怪緣由誤了時辰,常客們早習以為常。


  竹掃帚在地上刮擦,聚攏起落葉翻捲的「沙沙」聲,二郎全神貫注過了頭,沒留心後邊動靜。那對開大門被人敞了,捲簾放下半扇,一雙眼愜意地看了他好一會,後才出聲:


  「二郎。」


  二郎依聲回頭,來人面若好女卻昂藏七尺,一身桃色好似半踏紅塵,他不自覺捏緊了手裡掃帚,侷促地點頭問好:「石竹子。」


  「來尋易大夫?」石竹子雙手攏於袖中,側身示意二郎入內,「他出診去了,進來坐。」


  轉身入內前又看向了二郎腳邊的落葉,打趣道:「乖孩子,擱著便是,這般勤快做甚?」


  「我來取新藥,易大夫若不在也無妨。」麻利地將一地腌臢掃進簸箕,二郎進門前拍了拍袖、刮了刮鞋底,踏入一室溫潤藥香。


  「嗯?」石竹子掀了茶壺蓋子,裡頭已涼得發澀,想是易大夫臨行前所留。他隨手潑入盆栽,故作驚訝地說道:「我還想,你定是又來打聽『唐僧肉』一事。」


  二郎噎了噎,猛然憶起那日也是同現下一般,僅石竹子與他在百川堂內。


  楊家俞娘子重病有年,二郎每過一旬就得來百川堂抓藥。那夫人輾轉床榻下不了地,多半由二郎向易大夫轉述病況,只是易大夫神神祕祕,要想問診還需攢點氣運。


  是以每至抓藥那日,二郎總習慣起大早來百川堂碰碰運氣。易大夫的藥僕石竹子溫柔好客,每回都允他久留,還給他泡茶、摘龍眼吃。


  只可惜了,大抵是剛離娘胎那會留的陰影,二郎見了他總莫名發怵。如同回到了呱呱墜地之時,渾身濕漉漉、不著片縷地被捧在懷中,一隻有力的手掌環住後背,托住軟得撐不住頭顱的頸子,用那雙瞇起的眼將他瞧個精光,接著那手狠狠在他屁股上抽了一記,讓他留下人世間第一聲啼哭。


  現下想想格外丟人。


  二郎是個老實性子,於百川堂乾等也不嫌沒趣,盯著牆角一隅的蟻群也能自得其樂。石竹子怕他無聊,還想找本醫經給他打發打發,見他自個能尋樂子,便也安心忙活去了。


  雖說百川堂冷清,但雜事不少,也不見得全然無人上門。


  「打攪了,那潑猴可有在此處?」


  「不在的,但給您留了東西。」


  若現了原型,此時二郎一對狗耳朵定是要豎起的。這已是今日第二回有客上門這般問了,起初他以為潑猴指的賈一童,沒忍住偷聽了兩句。


  石竹子依舊不溫不火,每回皆答了不在,隨後取了包裹嚴實的蠟紙,攤開給人客瞧了裡頭。


  二郎沒能看見裡頭包了何物,只知客人皆是爽快給銀子走人,數目還不少。


  在石竹子抬眼看來之前縮了頭,二郎一副螻蟻有趣極了的模樣。石竹子這般嚴肅地故弄玄虛可不多見,他自個思來想去,竟有了餿主意。


  反覆想著那句話,又默念了幾回,二郎終於鼓足了勇氣,提步抵至放了石臼秤子的桌前。石竹子背對著他,兀自檢視嗅聞著藥材。


  「石竹子。」


  「噯。」


  「⋯⋯那潑猴可有在此處?」二郎從未如此與他說話,剛一開口,雙心便跳得飛快,像有兩枚輪子在胸膛疾駛似的,只能嚥下口中唾沫等著。


  果然,石竹子雙肩一停,止住了手邊的活計。他頓在原地,回過身時滿臉笑意褪了淨,一句話也不說,就這般打量起了二郎。


  石竹子那雙眼睛於光下總泛著紅,嘴角抑下時五官不若尋常柔和。街坊鄰居們尚不曉得其中內情,還誇他是翩翩君子,殊不知二郎與賈一童一干妖物都怕他得很。


  原因無他,石竹子明面上雖是易大夫身邊侍弄草藥的僕從,但好歹也是位大夫,只不過專事婦科助產。二郎好幾回在花街上碰巧遇了他,手裡提著藥篋,猜又是給那兒的姑娘看病去了。


  「就他那副模樣,定也不是去尋歡享樂的,否則也不知是誰嫖誰呢。」此為賈一童原話,這廝只敢在背後說說,到了石竹子面前乖得跟羊羔似的。


  話說遠了,這石竹子生的男兒身,在婦科上竟頗有本事,接生過的嬰孩沒一百也有八十,二郎與賈一童正正就是出自他手。


據說當年石竹子給賈一童他娘助產時,模樣和現下毫無二致,二郎聽了只笑說那石竹子可真是駐顏有術,直到賈一童又面色慘澹地接了句:「我阿爹也是他給接生的。」


  沒人笑得出來了。


  「擔待,適才無暇分神定是聽岔。好二郎,再同我說一遍罷。」約是想通了來龍去脈,石竹子才開口。


  此時若賈一童在旁,他必定要摀著二郎嘴讓他莫再提,可偏生他不在,二郎也未意會石竹子的話中深意,於是又不知死活地說了一次:「那潑猴可在此處?」


  這回他底氣足了許多,還擅改了一字。


  石竹子黑黢黢的瞳仁盯了他好半會,搖了搖頭,下顎朝二郎身後方向ㄧ抬,「這東西我可不敢賣你。」


  「不如問問你易大夫。」


  二郎心驚,腦子未動,身體倒是快了一步地朝身旁一跳,露出後頭不知佇立多長時間的老叟。


  來人龐眉白髮,凹癟臉皮下可見顱骨輪廓。雖顯老態,但那雙眼睛卻炯炯有神,瘦削身姿不見彎駝,身後還背著半人高的竹簍。


  「……易大夫。」


  易大夫卸下肩上竹簍,無須吩咐,石竹子便接了去,將裡頭藥草一一分揀出來。


  枯瘦雙手脫了外袍,在袖口挽了幾摺,又將帕巾打溼。老叟一點一點擦了臉、淨了手,半句話也沒說。二郎站在那捱得心驚肉跳,想說些什麼卻找不到詞兒,只好眼睜睜看著易大夫將自己打理妥貼,緩步移至裡間。


  「進。」身後長眼睛似的,易大夫沉聲說道。


  此處無第四人,想來也不是對石竹子說,二郎左顧右盼,遲疑地跟了過去。


  掀開門簾,裡頭置著一張臥榻與矮几,牆邊矗立著一排木櫃,好些器皿壺罐擺得滿滿當當。易大夫取出一大瓷罈,輕輕擱在矮几上,示意二郎坐在另一頭。


  易大夫掀起封蓋的紅布,裡頭濁白粉末幾乎滿溢,一條粗麻繩盤捲在上頭。他先撥弄起麻繩周遭的粉末,接著慢慢拽拉起那條麻繩。


  些許粉末撒了出來,但易大夫沒管,只顧提拉出裡頭事物。一簇粗硬的毛髮率先探出尖尖,接著是幾根厚實的爪子,一塊約只有男子巴掌大的熊掌便呼之欲出。這物雖不常見,但也不甚稀罕,二郎剛疑惑地看向易大夫,就見他另一手墊著手巾,上手拉出了整副熊掌。


  那毛髮愈下愈稀疏,漸漸地顯露出全貌,一條人的小臂就這麼連綴在後頭,已然青白皺縮不成原樣。


  二郎遲鈍,凝神細看許久才反應過來,「啊」一聲駭得仰坐在地。


  「何故驚惶?」


  易大夫拈著長鬚,坐姿如鐘,平靜地看著二郎,「你同石竹子說那般話,不正是想看這物什?」


  尾隨在驚駭後頭的是陣陣噁心,那斷臂切口參差,雖是乾成肉脯,卻猶可見絲絲血肉。二郎沒忍住乾嘔了兩聲,只能摀著嘴拚命搖頭。


  易大夫哪不知道二郎揣著什麼心思?這娃兒單純,年幼不曉凶險,估摸著是聽了旁人的話心癢癢,糊里糊塗地就依樣畫葫蘆想著效法。可孩兒雖小,總得敲打教育一番的,更不可事事隱瞞,否則恐後釀大禍。


  「可讀過《西遊》?」他突兀地來了一句。


  二郎熬過了剛才那會,口中雖還直冒酸水,但好歹是能坐回蒲團上了。


  「聽過的。」他低聲答應。還有賴賈一童,兒時就愛與他叨叨《西遊釋厄傳》,說自個是孫行者後世,祖上幾代人名姓皆在生死簿上除了名的。


  若說石竹子愛與人繞彎說笑,那易大夫可正好相反,出口總一語中的。他朝那人臂熊掌攤手說道:「唐僧肉。」


  說起唐僧肉,最早見於那「屍魔三戲唐三藏」,那妖物見了唐僧心裡歡喜,說道:


  「造化,造化!幾年家人都講東土的唐和尚取『大乘』,他本是金蟬子化身,十世修行的原體。有人吃他一塊肉,長壽長生。真箇今日到了。」


  二郎這下才明白過來,怪不得要問「那潑猴可在此處」。潑猴不在了,不得就有唐僧肉吃了嗎?


  可莫說這看著不似那位老丈的身肉,這「長壽長生」……


  他也大起膽子來,在易大夫默許下碰了碰人臂熊掌,確定了就是同他一般的妖物臂膀。二郎積蓄滿腹疑問,卻一個也問不出口,只化作一句:「我不明白……」


  易大夫點點頭,彷彿在說「我想也是」,於是反過來問道:「楊家小公子,你可知『唐僧肉』有何奇效?」


  「……活死人、肉白骨,長生不老?」二郎說至此,忽然意識到什麼。


  「然,也不然。」


  「近年府中流傳一帖藥方,據聞,能使妖物長生。此方也喚『唐僧肉』。」易大夫緩聲解釋,一邊著手要將那人臂熊掌擱回罈子,沒想這東西取出容易,要再放回卻沒那般簡單,「可在我這,『唐僧肉』不過一味藥引罷了。」


  這老叟難得有了點脾性,試了幾回沒成功,索性擱著不管了。


  「這東西,您又是從何得來?」既是要述暗語方能購得,想來也不是什麼坦蕩蕩的渠道。二郎一來對易大夫與石竹子皆是敬畏有加,若說不盼著他們能如自己心中所景仰那般光明磊落,那才是假。


  二來,也是存著別的心思的。


  還未答覆,便有一人端著托盤掀簾入內。石竹子逕自來到矮几旁,放下茶壺與兩只杯,接著取出一小碟,裡頭放了幾枚圓滾滾的小丸,粉嘟嘟的煞是可愛。


  「吃罷。」他先遞到二郎面前,面上笑容比往常深了幾分。


  二郎偷覷了眼易大夫,見他未露不快,才抬手捏了一粒,「……這是?」


  石竹子笑得都要見不著眼,故作神祕地壓低嗓音道:「辟穀丹。」


  「⋯⋯啊?」二郎捏著小丸的手停在半空,放下不是,送入嘴也不是。


  易大夫清了清嗓解圍,「休要再戲弄於他。」接著便跟著拿了一粒,放進嘴含著。


  二郎將信將疑地也放進嘴裡,方入口尚無味,一沾唾沫,一股子酸甜便淌在舌面,頓覺口舌生津、神清氣爽,一肚子翻江倒海都壓了去。是山楂,他忍不住鬆了鬆緊繃的背脊,面龐舒展開來不若原先沉鬱。


  見他喜歡,石竹子更是眉眼彎彎,抽走托盤就要退下。臨去前被易大夫喊下,讓他把那人臂熊掌安置好。


  石竹子走後,屋內二人俱一時無話。易大夫給兩只茶杯都斟滿,二人只飲茶不語,依稀能聞屋外有雀啁啾、風過颯颯。


  「你瞧他,是何物?」易大夫悠悠開口,說完想起對面是個開不得竅的,又說道:「說的石竹子。」


  二郎捧著茶杯,碧綠茶湯映出他模糊樣貌,他不曉易大夫此言何意,只得隨心直言:「大抵同我們一般,是妖。」


  「確是妖。不過,與你不同。」老叟伸手擺弄起一旁綠植,摘去一葉枯黃。二郎本以為易大夫要接著說石竹子,不料他只點到為止。


  「方才你見了熊掌,面色如常不覺有異;可見了人臂,卻亂了方寸。」易大夫目光灼灼,「『唐僧肉』也是這個理。」


  「須謹記,『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一切表相異同,不過就是境隨心轉的果。


  所謂「唐僧肉」,皆芸芸眾生執念所化。但凡你有所求,見之何物不是「唐僧肉」?


  二郎如當頭棒喝,震懾在蒲團上,久久不能言語。


  隱約之間,只聽易大夫嘆息說了句:「我知你為母所苦,可萬萬不可尋旁門左道。」


  ⋯

  ⋯


  二郎回過神來時,石竹子已包好了藥,連他多要的一份都備好。他剛道了聲謝,走前又見石竹子同他招手。


  「上回我見你喜歡,便又做了好些,一併替我轉交猴娃子吧。」石竹子自袖口掏出一只布兜,擱在二郎掌心,入手可觸裡頭滾圓的小丸。


  「這零嘴健脾胃,莫要空著肚腹多食。」他又掏出一只,「這是二娃子的份。」


  二郎眨了眨眼,才悟過來說的自己,立時漲紅了臉。


  石竹子,果真愛作弄人。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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