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姆雷特的劍鋒 • 下

哈姆雷特的劍鋒 • 下


  


  





  少年不願意配合的態度,使這件事情無法有一個妥善的解決方案,「直接把人放了也不是不行,」馬雷希亞說,「但這樣之後要提心吊膽的人就是我們。我不覺得他昨天說『一定會殺了我們』是一時氣話。」


  「我以為前輩昨天說,要把他直接交給商團是認真的。」諾特走在一旁,側過身子給一位老人讓路。他們此刻身處維珀利伯港的平民住宅區,比起城中心的熱鬧繁榮,這裡更寧靜安穩一點。


  維珀利伯港並沒有政府出面規劃城市區域,但很多時候,財富、背景、勢力這些東西,就像一隻看不見的手,輕易將一群人分化兩邊,比什麼明文命令都有用。


  「確實想過這麼做。」馬雷希亞直接承認,「但比起怎麼處置他,我個人還是覺得,真相才是最重要的。」


  「哪怕事後會招來很多麻煩?」


  「……是的。」


  諾特小聲嘟嚷道:「這聽起來真不像前輩會說的話。」


  馬雷希亞沒再回覆,而是轉頭看向手中的牛皮本子。托馬索昨天說,他是為了為父親報仇,那麼搞清楚他父親怎麼死的就很重要了。


  「葛蘭迪前輩說,托馬索已經承認了那些所謂天罰都是他做的,是為了懲罰那些和涅斯托爾神父失蹤有關的人,」馬雷希亞簡單回想起昨日下午葛蘭迪再一次試圖和少年溝通而問出來的消息。「他父親是個經常酒醉的船員,只有去涅斯托爾神父的教堂時會清醒。」


  「因為神父失蹤後就見不到難得清醒的父親了,所以決定……惡作劇?」諾特不可思議地道:「這是為了懲罰傳聞中那些和神父消失有關的黑幫嗎?」


  馬雷希亞點點頭,結合他們剛剛走訪居民問到的部分,他心中浮現一個猜測。「他中間的第六天停下,是因為被木工廠老闆揍了一頓,需要養傷。而他第七天後,不再惡作劇,而是轉頭找上了我們,是因為那一天,有人打著我們的旗號上門,向醉倒在家中的托馬索父親勒索錢財,最後發生衝突,托馬索的父親被對方活活打死。」


  「因為被黑幫勒索錢財打了起來,最後反被打死嗎?」諾特嘆了口氣,這種消息在維珀利伯港不算少見,「那現在就要想辦法證明我們跟那些黑幫沒有關係了?」


  「很難。」馬雷希亞說,他昨天在詢問過程中看到少年的眼神,他明白,那是經年累月的憤怒所累積起來的,少年未必聽得進他們的解釋。「更何況,你也沒辦法像他證明我們確實和這件事情無關,黑幫才不會那麼好心幫你去跟他解釋。」


  死無對證。


  「那麼就,放了他?」諾特再三衡量,還是決定說出自己的看法。這兩天的深入調查,讓他逐漸對少年心生憐憫,「他已經被我們關在港務局快兩天的時間了,我們也沒辦法向他證明真相,繼續綁著他也沒用。前輩,放了他吧。」


  「哪怕前天他差點害你變成一具屍體?」馬雷希亞看向身旁的人,「哪怕放了他之後,你在維珀利伯港的生活都要提心吊膽,因為隨時會有人衝出來要你的命?」


  諾特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什麼,但後面沉默了。


  「……前輩可以嗎?」


  「什麼?」


  「這樣的生活,」諾特抬起頭來,直視前輩的綠眼睛。以前他不太敢跟這位冷淡的前輩對上眼,但現在他心中多了一股莫名的勇氣,他想為了那個少年嘗試爭取一次。


  十三歲,跟他最小的弟弟差不多大,都在本該開心玩耍的年紀,為家裡的生計煩惱,甚至為了父親的血債拿起了刀。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在前天的刺殺中,馬雷希亞也是受害者之一,甚至要不是他反應夠快,他們兩個非要死在那裡不可。「我可以告訴你的是,我在維珀利伯港過的這兩年都是這種日子,但這次不一樣。」


  「你覺得他可憐,但在這裡,比他可憐的人多得是。」馬雷希亞說。這座港口慷慨大方,在讓人得到的同時,也毫不猶豫地讓人失去了很多。「他的仇恨不需要被同情,他需要的是真相。」


  「是他需要?」諾特說,他看起來比平常面對馬雷希亞時都要鎮定,「還是前輩需要?」


  馬雷希亞直接攢緊了手中的本子,指尖過度施與的力氣讓紙張產生了許多扭曲的皺摺,就像諾特的話對他內心做的,「我不知道他需要什麼,或許需要發洩,或許需要血債血償。」


  「但我可以告訴你,當發現大仇得報那天,他不會感到開心,而是會無比的空虛。如果他還有動力,那麼他會執著找出下一個報仇的目標,如果不行……」


  馬雷希亞鬆開手,放過了揉皺的紙張,橄欖綠的眼瞳毫不客氣的回應後輩的目光。


  「──那他這輩子就完蛋了。」


  他比誰都清楚仇恨的滋味;這是他在維珀利伯港度過的兩年。


  諾特 • 克羅斯站在路邊,和他以前一直有些畏懼的馬雷前輩對視著。目光沒有閃躲,沒有游移,只是不再開口了。


  「……總之,」最終是馬雷希亞先移開視線,他轉過身,深吸一口氣後才對諾特說:「走吧,先回去了。」


  諾特猶豫片刻後,才抬腳跟上前輩的步伐。


  好像。他回憶起昨天少年看著他們的眼神,跟馬雷希亞無意間,在眼裡洩漏出來的情緒。


  那是一樣的東西嗎?諾特想不明白。


  




  °°°°°°°°°°

  


  回到港務局,馬雷希亞一打開門,就和已經被鬆綁、坐在圓桌旁的托馬索・曼科尼對上眼睛。


  同樣也坐在圓桌邊的葛蘭迪有些尷尬,但還是站出來替對方解釋道:「是我幫他鬆綁的,」他說,看著兩個後輩一前一後地走進來,兩人之間氣氛古怪,像是剛吵過架。「再繼續綁著也沒什麼意義了,我……」


  「我知道,沒關係。」馬雷希亞直接打斷了葛蘭迪的解釋,轉頭對少年問道:「單獨聊聊?」


  少年冷著一張臉,「這次不用再被綁著了吧?」


  「不用,」馬雷希亞撇了一眼想向前阻止的諾特和葛蘭迪,「但是不能攜帶尖銳物品。」


  少年冷哼一聲,率先走進了他這兩天一直待著的小房間。


  「沒事的。」馬雷希亞對兩人解釋道:「就是簡單問兩個問題,我不會讓他殺死我。」


  「不是,前輩……」諾特還要再說什麼,卻被葛蘭迪一把搭住肩膀,「你去吧。」葛蘭迪故作輕鬆地笑了笑,他知道,馬雷希亞真正想做的事情誰都阻止不了。「有事情就大聲尖叫,我們會衝進去救你的。」


  馬雷希亞點點頭,「先提前謝謝前輩了。」


  




  他跟在少年身後走進了小房間。同樣的空間佈置,同樣的位置,不同的是,這次只有他們兩個。


  「不好意思,時間有限我就長話短說。」馬雷希亞直接開門見山道:「你父親的死因跟港務局沒有關係,我們也沒有跟黑幫勾結,讓他們以我們的名義去勒索平民的錢。」


  少年瞪著他,像是生平第一次見到像他講話這麼直接的人,好半晌才低下頭,低聲說道:「……我知道。」


  馬雷希亞皺起眉頭,他預想過托馬索的種種反應,會激動駁斥,會拍桌怒罵,唯獨沒有想到會等來一句音量微弱的「我知道」。


  「……你知道?」馬雷希亞懷疑道。昨天他和諾特問話導致少年情緒激動,為避免意外發生,後續都是葛蘭迪一個人和少年對談,說的還都是一些盡量安撫對方情緒的話題。


  葛蘭迪前輩的洗腦能力已經這麼強了?


  「你的眼神很失禮。」


  「不好意思,」馬雷希亞坦承自己的錯誤,又緊接著問道:「你知道,是知道整件事情的真相?還是……」


  「我知道父親的死與你們無關。」少年說。他年紀不大,講起話來卻意外的早熟,「別的黑幫我不太清楚,但我們家那一帶的,如果他們嘴上嚷嚷著是來替誰收錢,那絕對不可信。」


  在維珀利伯港,要說誰最了解黑幫,可能不是經常合作的商團,不是需要隨時掌握他們動向的港務局,而是在日常生活中與他們朝夕相處,無可避免發生接觸與衝突的普通居民們。


  「已經好幾次了,嘴上說著是替誰收錢,結果最後找錯地方報仇,還被對方打死滅口,他們很常玩這招。」少年緊握拳頭,憤怒再一次湧上心頭;只是這一次他竭力控制著。「對他們來說,我們這些普通居民只是他們日常消遣的樂子,只是他們酒後的一次賭博而已。」


  「那你昨天……?」


  「我不來,他們也不會放過我。」少年坦然抬起頭,直面馬雷希亞的目光,只是眼框稍微紅了,「我要是不來,他們也不會讓我好過,我會成為下一個我父親,作為害他輸錢的發洩。」


  馬雷希亞沉默著聽完少年種種沉痛的控訴,他在路上擬好的腹稿完全派不上用場。


  「……我很抱歉。」


  托馬索搖搖頭,用力吸了吸鼻子才繼續道:「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但我沒有其他辦法……如果我在勇敢一點,也許可以直接衝上門找到真正殺掉我父親的兇手……」


  「我那天……是去給城中心的水池潑染料,不在家裡。」少年繼續說著,他的聲音已經顫抖得不像話,但是還是堅持在話語中坦露自己的傷疤,「等我回來之後,才發現父親已經被他們打得只剩一口氣了。他們發現我回來,這是笑笑的拍著我的肩膀,跟我說:『唉沒辦法,誰讓你父親不願意把錢交出來呢?我們也只是聽港務局長官們的命令辦事啊。』」


  「我……只能來找你們,我想說,如果被你們抓住了,傷害中央的駐地官員,或許可以被你們抓去首都的監獄,至少也是一條活路。」


  少年拒絕設想其他的可能性,只能盲目抓住這一絲絲的可能性,把自己的命換成籌碼放上命運的賭桌,祈禱慈愛的天父能眷顧他,至少不要讓他輸的太難看。


  「我不知道你哪裡聽來的,但是傷害駐地官員的罪名是要直接上絞刑台的。」馬雷希亞嘆了口氣,把自己的手帕遞給對方,讓他能夠擦擦自己臉上的眼淚鼻涕,「你的膽子真的很大。」


  「我的鄰居奶奶跟我說,」少年接過手帕,「港務局有一位人很好的局長先生,從來不會因為身份拒絕幫助任何人,鄰居奶奶年輕的時候,也被他救了一命。我想說,如果我能抓到機會跟他說,或許就能……」


  「……你的鄰居奶奶,他幾歲了?」


  「欸?」托馬索怎麼也沒料到,對方居然會問這個問題,「應該……六十幾歲了吧,怎麼了?」


  「那她有告訴你,」現在換馬雷希亞無法控制自己顫抖的聲線,他沒想到能在少年口中,聽到關於故人的事,「如果你到了港務局,要怎麼認出那位局長先生嗎?」


  「奶奶跟我說,那位局長叫做圖班先生,」托馬索努力回憶著,「說他年紀也很大了,平時總是笑瞇瞇的,說話聲音很溫和,也很熱心助人。還有…………」


  托馬索在腦海中苦苦搜索著關於這位素未蒙面的、「很好心的局長先生」的記憶,無意間抬起頭和馬雷希亞四目相接。


  「我想起來了!」少年一拍手,道:「奶奶說,他有一雙綠眼睛。」


  馬雷希亞說不出話。


  被海水淹沒、被浪潮翻湧在一片幽藍之中的人當然是說不出話的,他只能沉默掙扎著,張口只會迎來回憶的海水倒灌,加速他的窒息,最後溺斃在命運的海洋中,留給岸邊路過的人一個竭盡全力的泡沫。


  「那你來晚了。」他說,藏於衣袖中的雙手緊緊交握,以此換回平穩的聲音,「那位圖……圖班先生,是港務局的上上一位局長,早在七年前,就已經過世了。」


  「怎、怎麼會這樣?」少年大吃一驚,他沒想到在這裡居然找不到鄰居奶奶常跟他提起的人,「他是怎麼……呃……?」


  「他被自己一手帶起來的下屬出賣了。」馬雷希亞看出少年的欲言又止是想詢問他的死因,直接開口替少年解惑道:「那個以貪婪為名的下屬,為了讓自己可以坐上局長的位子換取更大的利益,跟黑幫組織了一場和海盜們之間的械鬥,趁亂一把火,把他燒死在港務局了。」


  真相很重要嗎?


  重要。至少對馬雷希亞來說,它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值得讓他豁出一切去換取。


  「……我很遺憾。」


  「先不說這個了,你以後打算怎麼辦?」馬雷希亞果斷轉移話題,他沒有辦法繼續沉溺在回憶當中,「我們不會上報中央,否則你真的要上絞刑台。但你如果繼續留下……」


  「會被打死,我知道。」少年無奈地苦笑著,「可能打算離開這裡吧,但我也不知道該去哪裡。」


  十三歲的少年,早熟是被工作和生計逼出來的表象,但面對生死和去路,他還是迷茫。「我……已經沒有其他親人,也沒有地方可以去了。」


  「或許現在問這個問題太過奇怪,但是……你信任我嗎?」


  少年抬起頭,坐在他對面的年輕官員語氣很慎重,也很小心翼翼,像是怕驚擾到他一樣。


  他也有一雙綠眼睛,托馬索・曼科尼想著。


  「為什麼怎麼問?」


  「如果你想,我可以幫你安排出路。」馬雷希亞語速飛快,「我可以幫助你遠離這裡,可以讓你累積復仇的資本,將來等你長大,你可以重新回到這裡,向殺死你父親的人報仇──」


  「我願意。」


  少年說得斬釘截鐵,甚至直接站了起來,像是深怕馬雷希亞反悔一般,又再一次重複道:「我願意。」


  「……我都還沒說是去哪呢。」馬雷希亞嘆口氣說道──他今天嘆的氣比平時都多。「萬一是把你賣去南方群島當奴隸呢?」


  「你不會這麼做吧?」少年清澈的目光直直對著他,現在他看起來才有一點十三歲少年的天真,「你看起來不像壞人。」


  「好人壞人又不會直接寫在臉上……算了。」馬雷希亞搖搖頭,也跟著站起身,對著少年說道:「那說好了,五天後我送你離開,先問一下,不暈船吧?」


  「你確定要問船工的兒子這個問題?」


  「當我沒問。」馬雷希亞朝托馬索伸出手,那是一個握手的姿勢,「說好了,一言為定。」


  托馬索・曼科尼笑彎了眼睛,像兩道新月倒掛。他也跟著伸出手,卻是在馬雷希亞的手掌上猛拍了一下,「一言為定!」


  馬雷希亞也跟著笑了起來,這次是真心的笑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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