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姆雷特的劍鋒 • 上
「問出什麼了嗎?」
「沒有,他什麼都不肯說。」
隔天一早,港務局眾人再次針對昨天馬雷希亞和諾特帶回來的少年進行盤問。結果和昨晚對方醒來時一樣,對方說什麼也不願意配合,只是用兇狠的眼神瞪著他們,搞得好像他們才是殺人兇手。
「奇怪,我沒見過他啊?」諾特疑惑道,他真的想不明白,平白無故走在路上,怎麼就有人拿刀向他衝過來,「而且他年紀看上去也很小?根本還沒成年吧?」
「托馬索・曼科尼(Tomaso Manchoni),十三歲,碼頭工人,沒有固定工作,四處接工,家裡有一個在當船員的父親。」葛蘭迪把昨晚調查到的東西全說了出來,他裝作其他城鎮來投奔親戚的外地人,成功在木工廠老闆那裡套出少年的背景。「上一份工作是專門負責馬車修理的木工廠,我去問過,木工廠老闆說他因為工作失誤差點弄出人命,已經把他辭退了。」
「不會就是……」諾特想起來那個倒楣的商會老會長。
「嗯,從其他木工那邊確定了,就是他導致商會會長的馬車出事,木工們說老闆揪住他揍了一頓之後就把他趕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裡。」
「如果四處接工的話就說得通了,流動性大,時間也不固定。」馬雷希亞接著分析道:「中心城那邊我也去問過,他們說水池雕像上的只是紅色的染料,根本不是什麼天罰,而是有人趁其他居民們不注意的時候弄上去的,時間大概在清晨。」
「其他的事件呢?酒廠麵包坊那邊……」
「昨天一晚的時間根本來不及跑那麼多地方,但我猜應該都和他有關係,八九不離十吧。」
馬雷希亞「啪」的一聲闔上手中的牛皮冊子,轉頭對諾特說道:「走吧,接著問問他。」
他們一起走進了小房間──裡面只有簡單的桌椅跟佈置,通常是用來跟其他勢力進行一些需要保密談話,現在被他們拿來當作臨時的詢問室。
皮膚黝黑的少年被五花大綁在椅子上,看上去就像一顆粘在椅子上的蠶蛹。他現在是清醒的狀態,昨天被諾特用石磚拍出來的傷口已經被妥善包紮了,目光凶猛仇恨,好像看到殺父仇人一般,恨不得下一秒就掙開身上捆綁的繩索,活活咬死眼前的兩人。
「不用這麼看我們,」被增加了額外的工作,還額外勞累了一晚上,馬雷希亞自認沒那麼好脾氣,直接冷冷開口道:「我們要是真有仇,今天問都不用問,直接把你交給那位商團會長,他會很樂意把你賣到南方其他島國當奴隸。處理了差點殺死自己的傢伙,還能額外再大賺一筆──你覺得呢?」
少年咬咬牙,轉頭偏向一邊,不願意合作的態度非常明顯。
「呃,其實你不用這樣。」諾特小心翼翼地看著另外兩個,按照剛剛在小房間外和前輩們說好的計畫進行,「我們沒有惡意,沒有把你交給任何一方,而是選擇帶回來問清楚,彼此好好溝通不好嗎?」
「好好溝通?」少年冷笑,一天未進食水讓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你們拿磚像拍西瓜一樣拍開我的腦袋,還把我綁在這裡一整天,這像是沒有惡意的樣子嗎?」
「搞清楚,那是因為你跟蹤、拿刀攻擊我們在先。」馬雷希亞敲敲桌子,指著他身上的繩子說道:「我們不是上帝,也沒有那麼蠢,把一個差點殺掉我們的人帶回來還讓他行動自如。」
少年冷哼一聲,「偽善。你們這些中央官員,說難聽只是一群吸血的害蟲,每天跟這個勾結跟那個勾結,你們不蠢,只是單純的傲慢和壞。」
馬雷希亞和諾特對視一眼──這少年知道他們的身份──諾特接著問道:「一般平民不太有機會聽過港務局,你從哪裡聽來的?」
「你還裝!」少年氣紅了眼,語氣越發憤怒,「勾結黑幫勢力逼迫平民,說什麼孝敬長官,每天打著中央政府的名義上門要錢。你們以為自己做的很隱密嗎?」
諾特聽得一頭務水──他完全沒聽過這種事情,「這裡面肯定有誤會!港務局不會打擾普通居民的生活,我們什麼時候……」
一旁的馬雷希亞扯了扯他的衣袖,他下意識截住話頭,朝一旁的前輩看了過去──這樣的表現讓托馬索完全相信他是在心虛,「你怎麼不接著說下去!不會打擾普通居民的生活?講得好聽!」少年越講越激動,表情猙獰唾沫橫飛,活像一隻噬人的野獸。「只要交不出錢、或是稍微看不順眼,你們就讓黑幫毆打我們的兄弟,侮辱我們的姐妹,害得多少家庭失去他們親人子女!現在一句『沒有惡意』就想交代過去?沒有那麼容易!」
「我告訴你們!我昨天就是為了殺掉你們才出現在那的!跟了你們一路!你們活該!一群陰溝裡的臭蟲!有種就殺了我,不然總有一天,我一定會殺了你們,報我父親的仇!」
諾特張著嘴巴,一臉不可置信,少年發出來的每一個音節都很熟悉,但組合在一起就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港務局什麼時候這麼幹過?
在他右手邊,綠眼睛的前輩直接站起身,「走吧,」他轉身走向門口,「無法溝通,聽不懂人話,直接請商團的人來一趟吧,就說兇手抓到了。」
諾特看了看前輩的背影,又轉頭看了一眼少年,托馬索的眼框已經整個紅了,甚至還在發抖著,諾特分不清他到底是在憤怒自己的經歷,還是恐懼自己的結果。
諾特只知道,昨天少年舉著刀朝他衝過來時,臉上也是掛著這麼一副表情。
「諾特!」
「來、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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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關上小房間的,馬雷希亞沒有立刻停下腳步,而是帶著在門外聽完整個對話的葛蘭迪,和一肚子問題想問的諾特,走到了另一端的辦公區。
「他剛剛說的……都是真的嗎?」諾特來回看著兩位前輩的表情──同樣的一臉凝重,諾特心裡越發感到不對勁,急忙開口詢問:「跟普通居民收保護費孝敬費,還跟黑幫勾結在一起,去壓榨百姓……這不是港務局吧?」
「冷靜點,小諾特。」葛蘭迪故作輕鬆地笑了笑,極力安撫年輕的後輩,「當然不是真的,港務局不會那麼做的。」
「──至少現在的港務局不會。」
「馬雷!」
「什麼意思?」
葛蘭迪跟諾特幾乎同時開口,一個茫然,一個緊張。馬雷希亞沒有馬上回答諾特的問題,而是轉頭對著前輩鄭重道:「他也該知道了。」
他說,語氣裡滿是不贊同,「他比我還大半歲,不是什麼的不懂的小孩。你現在可以瞞著他,難道還要一路瞞著他,直到他離開港務局嗎?」
「等等。」諾特不確定道:「我該知道什麼?你們瞞著我什麼?」
葛蘭迪沉默著,轉過身沒再開口。反而是馬雷希亞對著他道:「我建議你先坐下;相信我,這是真心建議。」
看著後輩拖來椅子坐下,馬雷希亞靜默了一會兒,稍微組織了一下話語,才開口說道:「現在的港務局,是格雷狄 • 柏德烈死亡後,特別整頓過的樣子。也是從那之後,我們不再和黑幫合作,甚至不再和某支勢力來往過密,而是專心平衡在各方勢力之間,當一個合格的第三方。」
馬雷希亞嘆了口氣,「雖然這是港務局一開始設立的基本要求,但因為格雷狄 • 柏德烈的關係,港務局──應該說,由格雷狄 • 柏德烈主導的港務局,並不是什麼公平公正的第三方,而是某種的利益分贓的團體。」
諾特木著表情,他聽到的真相有點超乎他的預料,另他的腦袋無法消化。「所以,」他吞了吞口水,「柏德烈先生在的時候,我們確實會跟黑幫勾結,壓榨平民百姓,收取保護費?」
「不只,基本上,是和黑幫、海盜、商團都有勾結,巧立名目分贓,共享利益。」馬雷希亞繼續說道:「基本上,那些錢都進了格雷狄的口袋,而且他幹的事也不是只有這樣……」
「還記得我跟你說的,中央之前有意裁撤掉港務局的事嗎?」
諾特僵硬地點點頭,他還記得前輩跟他提到的「不見的草擬法案」,「難道……」
「在格雷狄 • 柏德烈死亡當天,他參加的那場普爾特家舉辦的拍賣會,也有其他中央官員參與。」馬雷希亞說,「後面我們調查發現,那場拍賣會其實暗藏著一場三方合作。由中央官員帶出還在商議階段的草擬法案,經由格雷狄 • 柏德烈牽線,洩漏給黑幫勢力。」
「……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港務局裁撤,最直接的後果就是斬斷了格雷狄的所有財路,他在中央一定也有與他勾結在一起的官員,為了以後還有持續的油水可撈,一時的鋌而走險不算什麼。」
「也是因為草擬法案的洩漏,當時國際上也引起了一陣風波,各國勢力蠢蠢欲動,誰都想切一塊肥肉下來。為了繼續維持港口的秩序,中央最後還是決定保留港務局。」
要不是因為格雷狄 • 柏德烈在拍賣會結束後離奇死亡,這本該是另一件神不知鬼不覺的地下交易。
馬雷希亞現在回想起來,還是忍不住慶幸,格雷狄挑在那樣一個好日子毒發,完美轉移了後續中央調查的方向──當然這種事沒必要讓諾特知道。
「──這是以前的港務局。」
他也沒讓諾特知道的是,那時候,港務局還要面對因被視作各方勢力平衡錨點的格雷狄 • 柏德烈離世所帶來的一系列動盪,各國趁虛而入的小動作,以及馬雷希亞面對中央調查時,因自身情況帶來的提心吊膽,各種紛亂參雜在一起,實在是一段折磨人的時光。
諾特沒有說話,他過往相信的和平表現在此時全數崩塌。好半晌,這位新進不到半年的年輕人才開口:「還有嗎?」他抬頭,看向綠眼睛的前輩,「一次說完吧。」
馬雷希亞有些驚訝地看了諾特一眼,自己倒是小瞧了後輩的承受能力。「當初中央裁撤港務局,還有一個原因。」
「──他們發現,前兩任港務局局長的死,都跟格雷狄 • 柏德烈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