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風委託|月夕

古風委託|月夕

H.L


仲秋帝京洋溢喜樂,人人互道祝福,家家設香案迎寒祭月,然,朱門蓬戶分際依舊清晰。

丞相設宴廣邀權貴佳節同遊,包下緊鄰碧江的客棧用以休沐整頓,派駐侍衛驅趕靠近江邊的平民,原先打算泛舟賞景的布衣只能敗興而歸或另覓他處。


夕染澄江,波紅盪漾。

殘荷凋葉沿岸數里,偶爾隨風顫顫崴崴,他者感嘆芳菲已盡,甲反覺頹敗有其獨特之美,正琢磨著哪首琴曲能襯景,一聲浮誇感嘆愣是打散甫凝聚的思緒。

「哎!乘富麗畫舫、獨攬江邊勝景,不及布衣泛舟觀潮、掬水映月來得應景。」

發話少年是謝丞相老來才得的幼子,眉清目秀、伶牙俐齒,被丞相寵出一身任性叛逆。謝公子看向同窗的甲,「你說是吧,甲?」

「正如謝兄所言,此番宴遊與常民習俗差異甚大。」甲淺笑,「不過我認為,兩者各有千秋,無需論高下。」

這話讓謝公子更不服氣,趁著畫舫備妥、賓客登船之際,令僕從到閒置渡口備舟,並拉了甲在內的三個少年,要乘輕舟度過一個貼近民情的仲秋。

見同儕們急著要登船,甲開口:「泛舟賞月怎能少了美酒作陪呢?請諸位稍待,我這就命人送上桂花酒與小食。」


雖不能與乙同舟,還是得知會一聲。甲轉身,向附近的僕從招手,讓僕從替他喊人過來。

當今聖上秉持愛美之心,後宮佳麗不分男女,舉國男風興盛,古板的丞相在朝堂上不好發難,但今日宴遊是他老人家的場子,沒人敢光明正大捎上自己的男相好作伴,公子們的近侍只能和僕役同留在客棧及岸邊,連最囂張的謝公子也不敢踰矩。

由僕從轉告後,不過片刻,甲便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發現那抹殷紅身影。乙左手提酒籃、右手提食盒快步走近,臉上的無奈因渲染向晚千變萬化的霞彩而柔軟許多。

「放著好好的畫舫不坐,偏要自己泛舟,真搞不懂你們這些大少爺。」

甲接過酒籃時沒漏聽乙碎唸,勾唇調笑:「怎麼,不能和本少爺一道賞月,吃醋啦?」

「醋個頭,划船手痠死了……」

見不遠處等待的公子們投來目光,乙壓低音量耳語道:「我聽那謝公子的近侍說他們私下有搖船出遊幾次過,但他畢竟不是船夫,你自己還是留心點,別喝多了。」

「夫人的叮囑,為夫謹記在心,」寬敞袍袖是最好的遮掩,甲逮著機會,傳遞食盒時在乙手背摸了把,「毋須惦掛,為夫定會平安歸來。」


乙雙頰一熱,猛地往後退幾步強裝鎮定,卻是欲蓋彌彰,惹得甲眸中愛憐更甚。

在催促聲中,甲轉身向同儕走去。

看著輕舟搖搖晃晃往航行於江中,漸趨平穩,乙抬手揮了揮,與心上人遙遙相望。





皎夜無星,銀盤高懸,浩渺秋江碎光粼粼,好似仙宮落筆,將水面船舟與沿岸景致繪成一載一逢的詩畫。

玉音自畫舫流瀉,笛簫悠揚、琴瑟婉轉,淌至輕舟增添朦朧與遐想。鮮衣年少吟詩談笑,酒過三巡,話題已從詩賦轉變為吹捧自家近侍,各自得意之餘亦激起較勁的火花。


「你那位從南風館贖出來的,舞姿雖好,卻老是冷著一張臉,我還是覺得我家阿元更可愛,笑口常開,見我心煩都會替我槌肩按,對我關懷更是無微不致。」

「呵,阿元再可愛,你不也跟驍騎將軍的千金訂婚了,她可是出名的善妒,容得下你有面首?」

「咳咳、別煞風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嘛。」

「正是!甭提那些糟心的事兒,喝酒!」謝公子大笑幾聲,美酒入喉,又看向登船後依然寡言的甲,「甲,你不是挺能喝嗎?怎麼沒見你動過酒杯?」

「今晚我先免了,總得有人負責搖船回去,諸位盡歡便是,再說……」甲手持玉盞,向眾人展示桂花釀中玲瓏可愛的月影,「瓊漿映月,妙趣亦無窮。」


三人聽著覺得有道理,繼續閒談飲酒,甲划著槳,時而附和幾句,思緒卻沿腕上紅繩蔓延,越過浩浩江水,與岸相連。

他在岸邊看見的景色如何?和其他近侍處得來嗎?

縱有江月絕景,伊人不在側,竟是度日如年。


舟上敬酒又過幾巡,畫舫絲竹歇,擊節清歌起。

少年郎醉意漸濃,慵懶閒適間也丟失分寸,誰人調笑道:「說起桂花酒,方才那送上酒菜的紅髮近侍,我聽說他以前就是個小賊,生得也不算標緻,蘇兄品味真是獨特啊。」

面首不乏出身低微者,但以權貴們偏好白淨纖弱的相貌來看,臉上有疤、言行粗獷的乙確實是個異類。


甲停下手邊動作,木槳靠上船體的咚聲蓋過清歌與潮音。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他雖曾苟且求生,如今能做本少爺的人,就是本少爺認定他將來定當不愧蘇府、坦坦蕩蕩地過活;他並非賣笑求憐的伶倌,容貌能讓本少爺一見傾心、百看不膩便足矣,旁人不解又何妨?」


甲匹變的態度嚇得失言者酒醒大半,支支吾吾一陣,索性閉上嘴。

短暫靜默後,酩酊大醉的謝公子爆出浮誇笑聲,一手撐在案上一手指著甲,「好,說的好啊,情人眼裡出西施!想不到甲這般純情,來來來,我敬你,也敬這又大又圓的滿月!」


輕舟本就易晃,謝公子貿然起身,嘴上嚷著要邀月對飲,一個踉蹌,眼看就要往江裡栽去……





仲秋佳節,夜宴不用服侍公子的近侍們本該悠哉賞月,卻一個個汗流浹背、筋疲力竭,扶著自家主子上岸。

三人為拉住發酒瘋的謝公子導致船隻重心不穩翻覆,畫舫船速過慢無法即時救援,好在甲夠機警,在謝公子喝醉前和他瞭解持槳的方式,翻覆前舟已搖到靠近岸邊、水深較淺的區域,讓在岸邊守著的乙和近侍們能盡速乘舟救人,最終全員平安,無人傷亡。


周遭一片混亂,僕從們簇擁各自的主子回客棧洗沐,甲濕透的髮絲和衣衫黏在肌膚上,遣退其他僕人,由著乙邊拿毛巾替他擦臉邊罵:「所以我就說你們這些大少爺很奇怪,放著畫舫不搭,硬要學一般人泛舟,看,出事了吧!」

「我可有聽你的話,滴酒不沾。」甲滿臉無辜,在毛巾擦過紋面時閉上眼,「是謝公子酒興上頭,拖著我們一道撈月,船就翻啦。」

「啊?丞相獨子了不起啊,拉著所有人陪他做水鬼——」

「乙,」最該生氣的甲倒像平時沒太大情緒,「慎言。」

乙只能咬唇瞪著這個就算變成落湯雞也不失儀態的傢伙,胸中憤慨難平。

甲的爹娘總會教兒子謹言慎行以免落人口實,他懂,但要是甲有個三長兩短,他難道找閻王討人嗎?乙嘆氣,拉住甲微涼的手往客棧走,「快隨我去沐浴更衣,免得凍著。」

甲勾唇,食指輕刮乙掌心,「不和我一起?」

乙停下腳步,撇頭嗔道:「你腦袋進水是不是?」


嘴上凶狠著,緊扣的手不曾鬆脫半分。




「喜歡仲秋嗎?」

回到客棧寬敞舒適的上房,甲泡在冒著熱氣的浴桶中,屏風另一端,是抱膝而坐的乙。

甲隨意的一句問題讓乙不自覺收緊雙臂。

月光自雕花窗透入室內,變形的影子恰好落在他身上。


「……以前家裡窮,也沒想過要慶祝,逢年過節濟貧的人比較多,能吃到平常吃不到的東西,所以喜歡。」

這不算說謊,只是,「月圓人團圓」等話語曾讓他嗤之以鼻。

沒了家後,他做起賊子,鑽街躲巷見不得光,甚至曾想,連月光都越暗越好。

月黑風高的夜,才容得下他。


屏風後是甲攪動熱水的嘩啦聲。


「去年仲秋我們是在府裡過的吧,請戲班子助興,演的是后羿射日、嫦娥奔月一類的戲碼。」

「嗯,你還嫌那小生唱得難聽,被你爹聽到,唸了好久。」

——還一起躲到無人的涼亭裡,唱給我聽。

乙淺笑。


遇見甲後,他的日子變亮了。很亮,有時過份耀眼,但他移不開視線。

他希望這段時光能延續不斷,就像今晚江月壯麗,無邊無際。


與其他近侍們相處時,他從他們乍似自信的眼神中察覺到卑微:他們擔憂色衰愛弛,懼怕喜新厭舊。

腕上的藍飄花玉鐲提醒他,他和他們不同,但心底卻有個聲音呢喃著:真有感情能維持一輩子嗎?

他不想懷疑甲,卻無法遺忘被至親遺棄的記憶,無法假裝天真。


甲靠著桶緣,伸手揭開屏風,乙聞聲愣了會兒才轉過身,只見月輝下,少年肌膚如玉無瑕、濕濡藍髮懸著晶瑩水珠,嘴角掛著他熟悉的笑意。

「你在胡思亂想。」

「沒有!」乙漲紅臉,險些咬到舌頭,「你、你泡很久了,該起來了吧。」


替甲更衣已兩年,乙動作俐落許多,但還是躲不過對方出其不意的偷香突襲,臉頰和耳根都被親了好幾次。

剛泡完澡,少年清俊的臉蛋紅彤彤的像成熟林檎般誘人品嚐,乙擋住甲的索吻攻勢,扔下一句「你等等」,落荒而逃般離開房間。

甲不惱,雙手抱胸等待著,聽著砰砰砰的奔跑聲遠去。


回房時,乙捧著紅黑食盒讓甲掀蓋。

食盒裡頭是一對金黃油亮的小兔子,小兔子吻部相碰對坐、散發酥油與炭烤後的獨特香氣。

「喏,月餅。」

「你親手做的?」甲揀起一隻兔子,月餅先前出爐後放涼,還溫熱著,正是最佳食用時機,「好精緻。」

「餅模我是照著院子裡養的兔——」

話還沒說完,乙便眼睜睜看著甲毫不猶豫地往兔子頭咬下,「……你好狠啊。」


太可愛了。

教養良好的蘇少爺忍笑細品糕餅,咀嚼間,桂花的馥郁與林檎的清甜被餅皮中添加的柚醬酸味中和,雜揉成酸甜清爽的滋味在口中蔓延。

他不喜黏牙膩口,唯有乙親製的糕點能讓他展眉。

乙看著他嚥下月餅,「如何?」

「我們乙做近侍委屈了,這般巧手該當入宮做御廚,名留青史,屆時留我孤寑難暖,只得在夢中回味……」

「油嘴滑舌!」

「這叫舌粲蓮花。」


異色眼眸因笑意彎成一對弦月,盈滿喜悅的朱紅與水藍好似江邊蓮華繽紛,甲將剩餘月餅置回漆盤,傾身欺近乙,以輕巧一吻證明他的真心誠意。唇瓣相貼,親暱摩娑,甲薄唇殘留的淡淡酸甜讓乙也嚐到自己的作品。

甲低喃:「我沒說謊吧。」

乙不語,輕輕揪住他的肩膀,繼續方才的親吻。摯情溫煦,將秋風颯颯、玉露泠泠都給捂熱,相擁成雙的影子被月光拉長如墨畫,淡雅雋永。


「明年隨我泛舟賞月,好嗎?我保證不會再有事了。」

「……你負責划槳我就去。」

甲吻上乙頰邊胎記,「夫人說了算。」


他不要聽老掉牙的傳說故事,也不要做薄情寡恩的紈褲子弟,只想和他共度每一個月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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