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容|Verklärtheit

变容|Verklärtheit

Ænigmaze

“我属于那种力的一部分,
它总想作恶,
却又总施善于人*。”



五朔节的第一个星期五,约翰决定要成为恶魔。

…攻城塔的烟囱今天倒塌了,腥红色的风沙卷走遍地枯叶,屠宰场传来有节奏的金属噪音。约翰独自坐在教室里,随后发觉到:自己已经十四岁。他身体修长,却并非孱弱。他是“学校”的一员,此处由青春貌美的少年与少女统治一切;各地的罪人会被送来这里,执行独幕剧的处刑。他以前从未觉得疲倦,从未感到怀疑,他身上有一种天然的残酷与愤怒,一种永不停歇的狂暴的力。他十二岁的时候就与母亲及姐姐乱伦,教会为他颁发了银质六芒星的奖章;他使用各种手段折磨“教师”们,连恶魔也赞赏他的血腥玩具,荣耀尽归吾主撒旦;从来没有人会怀疑:约翰的前途无可限量,他将来会成为主教,甚至是红衣主教!

然而约翰却独自感到,他内心那永恒的活火已然熄灭,这是我们的意志、我们的嗜欲、我们的罪恶的衰老*。他想到自己的青春年华会与残酷的天真一同消逝,神圣的单纯会因为岁月的打磨而变得索然无味,作恶的强力会由于肌肉与筋骨的松懈而被断送——这个世界,在目前这个阶段是无法忍受的,因此我需要月亮,或是永恒,或是成为恶魔*。他将六芒星紧握,作亵渎的祈祷,用淫言秽语咒骂撒旦,用禁断之语来赞祂的名,直到手心勒出血痕。

他独自一人吟诵道:“我的胸中有两个灵魂和两颗心脏,他们总想着互相分道扬镳;一个怀着强烈的情欲,用它的卷须紧紧攀附现世;另一个却拼命地脱离尘俗,高飞到崇高先辈的居地*。”

第二天,没等到第九个太阳升起,他就踏上了朝圣之路,沿途的神父们高举倒十字在宣讲福音:无限久远的时间以前,圣西门(Simon magus)曾在人群中嘶吼
——“人们啊,因为你们的不义,你们行将灭亡*!”

后来魔鬼们占领天堂,将神杀死了。



约翰来到了血圣堂。此处即是恶魔布拉迪肖(Bloodshor)的居所,位于正交十字路的中心,东方朝圣之路的第一站,又称“地狱回廊”。沾满血迹、锈迹斑斑的路标上写着:“Atque hinc in illo creata est Gehenna*.(欣嫩谷就是从这里开始的)”。烟草和酒精的味道弥漫空气,人们的体液混杂其中,此处即是分泌腺的幻视空间:“那一天”之后,所有的劳作连同一切的职业都消失了,因此这里聚集了无数如同蛆虫般蠕动的人群。每一个都无精打采、半死不活;既无求生意志,亦无求死决心;无审判亦无赦免。约翰踩着地上的众人前行,有时踩碎一条手臂,有时将眼球碾成烂泥。

恶魔布拉迪肖永恒地处于一种“神圣的慵懒”之中,从灭世纪开始就未曾移动半步:他长着羚羊的犄角,眼睛永远一睁一闭;他总是流血,却又不断地饮血;左手持烟枪,右手侧卧在床。数不清的人自愿被装进紧身的塑胶里面,倒吊着陷入永恒的谵妄,以自己的鲜血侍奉怠惰之王。整个圣堂就是一个巨大的血池,唯有溃烂的蟾蜍游曳其间。有一种声音向着约翰传来,如同一千人同时张口说话:

“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日光之下所作的一切事,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真理是脑髓的涟漪,爱情是分泌腺的痉挛;永恒是一种海市蜃楼,欢愉如同过眼云烟;正义是盲众创造的共同幻想,道德是庸人的自我欺骗;金钱是复魅过后的有毒重金属,知识是盲人的梦呓;权力是古蛇的排泄物,名声是蝇王的子嗣;惟有坟墓里才是永眠。””

约翰于是放干了自己的血,汇入了血的子宫里。他在里面飘浮游荡,感到既安宁又平静,然而一种冲动很快向他袭来——甜蜜的痉挛、甘美的恐慌,这种冲动就是当初驱使他离开故土、寻求恶魔之道的那种力量。约翰从血池中站了起来,用血给自己施洗三次,对恶魔说道:“我的血已放干,但是我的意志仍然乱窜。”

恶魔布拉迪肖想要永久地囚禁约翰的意志,打定主意不准他离开圣堂。约翰高举六芒星,以污秽之语喝令魔君真名,他说道:“贪婪的心总要胜过懒惰的血。”——于是所有的血一下子蒸发,人群中爆发出惨叫,如同鸟兽的悲鸣。懒惰的恶魔最后只得放行。



约翰来到了屠宰场。旧世界就是在这里被消化的。此地曾经繁华一时,号称“恶魔的狂宴”,那是世界才刚毁灭不久的事:传说曾有过千名以上的恶魔莅临此地,观赏血与肉的歌剧;之后恶鬼们大开魔宴,尽享末人做成的美味。如今此处却多少显得有些寂寥,只是偶尔会有刀具将骨骼切碎的声音传来。此处即是血肉制成的教堂,墙壁紧贴皮肤,窗户遍布血脉,穹顶垒叠骨骼。无数尸首堆积成山,那是末人们的末日;这里即是撒旦的消化道,魔君的胃袋。

恶魔斯妥玛寇(Stomachal)主宰此地。旧世界的大多数政客、商人、法官、警察、以及所有那些填选票、写订单、定协议、投保险的“社会人”之流——都是经由他的手被切碎的。他长着一对硕大的牛角,身形如同一座魔山,浑身溢出致命的胃酸。古时人类使用的武器都无法伤他分毫,金属一旦接近他的身体,立刻就被溶蚀成一滩血水。他的手上戴着特制的皮革手套,以便不会将自己那把十人长的巨大屠刀腐蚀殆尽。

约翰向他寻访恶魔之道,巨大的声响向他作答,仿佛山峰倒塌、海啸袭来:

“恶魔无须节制,此事众所周知!游行世间,正是魔宴之时。人类呀人类,如此孱弱可欺,令吾等笑破肚皮:大谈饕餮之祸,只因无福消受。吾等恶魔正是无穷消化力的化身,从来不知餍足。牙与骨皆碎,血与肉俱亡!从此不知节制,正是恶魔之道。”

约翰于是跟随恶魔斯妥玛寇加入了魔宴之中:他见到脑髓如同剔透的甜点,又瞥见心脏恰似熟透的果实;女人被活活烤熟,男人被群魔分食。饱食后就排泄,排泄后复又饱食,周而复始。约翰在这无节制的狂宴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然而末人们的血肉终究无法使他安心,因为那种无名的冲动又再度撞击他的灵魂。

他对恶魔说道:“人类的节制,只是为更好的放纵——节制正是更高的放纵。不知节制的事物永远在原地转圈,它只有一个灵魂、一种机制,永远无法超越自身,遍历世间一切极乐;人类的灵魂飘乎不定,它能够停滞、亦能够转向,是故此世所有的喜乐,终归于节制之恶魔。”

恶魔斯妥玛寇将屠刀磨得吱吱作响,他虽然不快,却还是放约翰前行——因为此前约翰曾赠送给他一张椅子,乃是以活人制成的杰作。这件完美的艺术品,就连上位恶魔法鲁斯也啧啧称奇。



约翰来到了攻城塔,倒塌的烟囱扭曲成不自然的形状,近看才发现:这烟囱原是水泥制的蠕虫,仍在喷出浓烟与热气。此处曾是群魔的前线,地狱的中枢,地上一切战争皆由此地锻造而出。时至今日,兵戈相向的幻听仍在持续,那是千万年来累积下来的巨大存在感,仅仅是将幻境无限叠加,最终也能匹敌现实。这里是无限重演的古战场,绵延至无穷的空间都是战区,延续至永恒的时间都是战线,军人和战争狂们自行聚集在此,进行着没有目的、没有尽头的战争:生时怀着愤怒杀死敌人,死后被恶魔修补复生、又继续作战。

恶魔汉德拉(handra)统御攻城塔,虽然现世已经无城可攻。他曾是恶魔的先锋官,撒旦的大将。他骑着红马现身,点燃一千个太阳,屠杀地上三分之一的生灵。他尖锥似的头颅上高耸着犀牛的独角,身体遍布铁锈与鲜血;他左手提着一千个人头,惟有右手多出一个关节、不成比例的巨大,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的强力;这只手上擎着一柄巨剑,能斩断任何非恶魔的物质——因为这剑乃是汉德拉的一颗牙齿,万物均不敢接近、避之不及。

这恶魔一见到约翰,就抚掌大笑道:
“勇于进取者永远长生!你恶魔化的程度已经不轻;世界上最煞风景的事,莫过于恶魔自己泄气*。恶魔无须意义,此事众所周知;你前来寻求恶魔之道,那就来加入永恒的血战!”
“人就是他的战争本身,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这世上全部的战争,对于人来说就是一切。战争不是一个名词,甚至不是一个动词——它是一种活物:伸展的补给线就是它的血脉,聚集的军士构成他的筋肉,坚不可摧的剑戟铸就它的骨骼。战争就是这活物,它不断运动,活力无穷,淘汰弱者和死尸,正如肌肉燃烧脂肪;这庞然大物是无形态的愤怒凝固,是人类千万年来对于意义的最终结算。恶魔无须意义,只须一场永不完结的战争游戏。”

…约翰于是加入了血战,权当作恶魔的修行。金属在流动,血的味道像铁,这里是永恒的血战:无尽的愤怒就是它的燃料;这愤怒来源于宇宙创生之初,人类对于自己被囚禁、被抛弃所必然生出的诘问:——“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在没有战事的夜晚,混血恶魔手持魔鬼的链枷,独自对着月亮歌唱:“我是一根藤,一根孤独的藤,留在这个世界中。没有高贵的种植者,没有照料者,也没有温柔的帮助者来到,来指教我各种事*。”

直到有一天,再也没有哪个人的勇武能够匹敌他,再也没有哪个人的鲜血能够满足他,约翰于是就扔掉了武器,意欲离开攻城塔的血腥战场。恶魔汉德拉与他的红马从东方现身,拦住了他的去路。他的魔音如同电闪雷鸣,大声喝道:“你这懦夫?血战永无完结之日,无人能够离开战场!”

约翰向他答道:“战争的魔物并非产自愤怒,我看反倒生自爱意。人类正因彼此相爱,所以才会彼此征战!若是说恶魔会爱,岂不笑掉尖牙——我既已决心走恶魔的道路,就绝不再爱人类;他们的战争、他们的愤怒,对我来说只是变幻的戏剧:我已经无法返回那理所当然的一群了。”

恶魔手持巨剑攻来,约翰情急之下便用尾巴挡住。恶魔一见那蜷曲的末尾,便收手不干,说道:“你既已成半个魔鬼,我便不再过问。”…战争的腥红马蹄下,草必枯干,花必凋谢*。



约翰来到了妓院。这里是一片罂粟花的海洋,竖立着净白大理石制的淫乐宫殿;因过于成熟而腐烂的淫羊藿与肉豆蔻,一齐散发出甜甜的发酵味;并混杂着男人或女人的爱液、恶魔的呻吟抑或是乱伦野兽的渎神仪式。世间最为美妙的胴体齐聚在此,他们不事生产,只管尽情交媾作乐,他们被称为“天人”——这就是恶魔的阶级论;丑陋的虫豸们,一出生就面临牲畜的命运,他们被圈养起来,用“天人”的排泄物喂养,成熟之后就被送往屠宰场杀掉,作为恶魔与“天人”的食物源。

恶魔法鲁斯(Phallus)与恶魔维吉娜(Vegina)是此地的主人。他们是孪生兄妹,亦是情人。法鲁斯首先接待了约翰,他还记得约翰制作的那件美妙绝品,那是约翰用自己的父亲制成的活物。这恶魔长着黑山羊的犄角,毛发浓密如同野兽,戴着荔枝串联而成的念珠;他从阴影中缓缓走来,胯下那巨大的林伽(लliṅgaṃ)有节奏地晃动脑袋,淫猥地寻觅下一个猎物:它是一个具有独立意识的活物,如同常人手臂般粗细,乃是司淫欲的毒蛇。

“吾之亲族(此乃法鲁斯的误会),欢迎来到极乐的宫殿!你前来寻访恶魔之道,那且随我沉入欲望的海潮。…这蛇就是当初引诱汝等,偷尝果实的那同一位;它有一个习惯总难更改,正所谓:看见洞就想钻,看见缝就想挤;这习性持续千年万年,纵使群星倒转,仍是本性难移;待它将洞府一探究竟,它就吐出浑浊的毒液、标示领地。”

约翰于是在极乐宫寻欢作乐。他每天摘取一粒荔枝,或是品尝一颗樱桃;直至享尽人世间一切的美色及情欲,他便欲同女恶魔维吉娜交媾。这恶魔头戴红山羊的冠冕,肤色如黄铜漆身;她的目光温柔好似圣母,但身体却像妓女般丰盈满溢。她向着约翰的耳边轻抚:“请务必万分小心,任何与我交媾的男人,到死也无法脱身。”

她的乳首那敏感的色泽,乃是魔鬼发明的嫁接樱桃:将诱惑之树的种子和器官的无用相结合,最终超越了一切意义;可惜却啖之有毒,连神也被杀死;后来魔鬼们将乳首压碎,涂在武器上,斩杀天使。约翰看到她下身的魔物,也不免大吃一惊,那吞蚀爱欲的腔、渴饮迷乱的口,一旦攫住男人的阳物便往里收紧;然而他们同枕共眠日日夜夜,约翰的爱欲却如同地狱的烈火般丝毫不减,最后连维吉娜也只得放约翰前行。“约翰与维吉娜性交一百昼夜,连尾巴也一齐用上。”——后世的吟游诗人传为神话。

约翰离开了妓院,不顾少女们的挽留。他临行前说道:“爱欲就是欲求不死*。人们本性中求生育的愿望,欲求在美中孕育和生产;生育即是目的与完成,因此意志用甘美的果实来奖赏生育;然而人类却因贪恋果实,无限推迟自己的完成,以便无限期地延长爱欲的恩赐;我却更愿继续行恶,用我的意志、我的灵魂游戏人间——傲慢总要驯服爱欲!”



约翰来到了卫星平原。这里是人世的终末;地狱的边境。一颗硕大无朋的钻石孤零零地立于荒野,似乎是亘古以前掉落在此的陨星;它有一万个侧面,九个太阳在此散射出无穷色彩的光晕。平原上四处见到废弃的电塔,古人曾用它们问答群星。约翰在旷野中继续前行,踏过枯干的野草。群星之下,万物移步,伟大的棋局片刻不息…约翰抬头,看见那恶魔就在那里:惨白的月光下,恶魔奥库卢斯(Oculus)在此等候——永恒的观测者,撒旦之眼。

她长着绵羊一般驯服蜷曲的柔角,身着肃穆的雨衣,如同尖塔一般高傲而冷漠。她曾是魔界的预言家与占卜者。约翰仰面看到(她的身高大概是人类的数倍),此刻她站在无边无际的原野中央,一动不动,沉默无语。

约翰请她借用左眼,他将自己左眼攫出,换上恶魔的眼球:突然世间万象变得无比清晰。他看到六条腿的熊在沙砾上缓步闲游,空气中漂浮着发光的水母;他看见水滴里暗藏了三千个世界,两个部族在蜗牛的角上开战。

约翰又请她借用右眼,他将自己的右眼取出,换上了恶魔的眼珠:突然时空万物被无限拉长。他看到了半人马座的无数次日出与日落,还有那英仙座超新星爆发的绮丽火焰;他看见蠕虫从黑洞中探出头颅、捕捉光芒,死星绕着混沌的王座公转、吞噬星辰。

约翰离开了荒野。他得到了结论:经验只是不断排列重组的积木,绕着永恒转圈。纵使得到了一切知识与一切语言,也不过是耗尽了全部的叙事。他内心的那股冲动仍旧无法平息。刺耳的金属声传来——卫星台转动了一个角度,恶魔奥库卢斯仍在原地,仿佛约翰从未存在。



约翰来到了愚者国度。此处曾是人类最后的都市,反抗的要塞。后来恶魔们统治世界,将这里变成了地狱的首府。随处可见、歪斜竖立的恶魔雕像,以各种难以想象的亵渎姿势,嘲笑世界的无意义;愚者们往来不绝,向主人献上禁断的祈祷——他们是大恶魔布雷纳德的信徒,长着章鱼似的满布触手的脑袋。他们最初都是学者。魔鬼占领天堂以后,此世的一切意义均已融化;知识如同贬值的钱币,变得毫无用处。恶魔布雷纳德于是在他们每个人的头骨里种下一株花:那些触手就是花丝与柱头,而埋葬在里面的胚珠则不断蚕食他们的脑浆。

恶魔布雷纳德(Brainerd)统治终末的城市,祂乃是地狱的大公、魔界的宰相。祂身着华丽的黄袍,头上生有美丽的鹿角,角的尖端隐约透着殷红;祂的肤色极其苍白,遍布亵渎的符文与恶魔的螺线;人们分不清楚祂是男是女,只因祂的外貌形似孩童;祂以人类的记忆(Munin)与思考(Hugin)为食,每一个愚者信徒就是单独的神经元,以梦境链接成巨大的网络,以他们的臆想、谵妄与疯狂向祂献祭。

——“盲人与黑暗无缘,我的四周是发着光的朦胧一片*。”

约翰回目望去,只见一名盲诗人朝他走来。他告诉约翰:自己也曾寻求恶魔之道。
“入此门者,当舍弃一切希望*。我与那魔鬼赌牌,直到末日降临,后来输掉了眼睛。最后一缕光钻进我的脑海——我瞥见了:伟大的迷宫!于是我用自己的余生来礼赞那迷宫,从此再也未曾停息;年轻时我也曾浪荡四方,现在却只争朝夕;我的肉体自由无碍,我的灵魂却深陷迷宫;永不复回!”

约翰别过盲眼诗人,向着最后的大殿走去。他见到神的头颅挂在地狱门前,圣血仍在流淌;道路两旁是众天使的遗骸,被尖樁刺穿,意在警醒世人...蓦然,一种世间不存在的声音传来,伴随一阵尖啸:“父啊(指撒旦),惩罚他们吧!因为他们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性乃是工匠最后的创造,所有的存在都隐没在这大游戏之中;恶魔一旦低语,总是说出真实——齿轮运转,四个引擎造出现实;这游戏就是世间的一切,全部机制都是它的部分。现在轮到你跟我玩一个游戏,这是吾等恶魔的牌戏。若我不能赢你,你便可入此门。”

话音未落,布雷纳德头戴冠冕现身,眼前幻化出巨大的血池——这是恶魔的牌桌。蠕动的活物散发出千种腥臭,有万种器官在其中时隐时现、此消彼落。恶魔的牌局,以器官兼做赌注与卡牌,穷尽一切规则的可能性,兼具无限魄力与无限智谋的游戏。这里是现象的沙盘,存在的箱庭;只剩下约翰一人,愚者偶像与他赌牌,直到黎明。他们杀得难解难分,日月无光。待到游戏终局,所有的卡牌都被打出:约翰将自己的一颗心输给了恶魔。布雷纳德似乎大获全胜,露出了那种仿佛在永恒中无数次耍弄人类的自负;然而约翰此时却看不见恶魔,他看到的是更加巨大、遥远的东西——那片存在的沃野,本该无穷无限的迷宫的尽头...他如同承受天启一般宣言:

“一切理性最后总是解构自身,正如所有文明总是因极盛而覆灭。我要舍弃那颗懦弱的心,它牢牢紧拽着大地的根须,自以为知晓存在的原理;它精于算计、庸庸碌碌,把游戏时光浪费在尘嚣世俗;另一颗心脏、另一种意志还在胸腔里跳动,这种意志就是恶魔君王本身的野心与渴欲,因此就连你也不能发现;它永远渴望僭越,插上金属的翅膀飞离尘嚣;它永恒地想要亵渎,想要将那高高在上的神扯到地上来。人类的历史就是僭越的历史,因此人类必须僭越。游戏已经告终,但你仍未赢我。”

传说恶魔气得掰断自己的犄角,刺耳的尖啸传遍整个世界。后来,世上的人都听不见声音。



所以我们最终又回到此地。因为一切故事总是终结于此地。

约翰走过那些黑色的残垣断壁,巨大迷宫的遗迹。真血恶魔就在此地,几乎占据了所有空间。祂生有无数犄角,只顾狂乱地痉挛颤动。祂不知语言,无法思考,本身只不过是一个无定形的肉块;祂位于无限虚空的王座,“原子混沌* ”从这里诞生。此处即是恶魔力量的源泉、一切罪恶的核反应堆。众恶魔手执怪异的乐器,合奏出狂想的乐曲:像是金属与金属的摩擦,或是指甲以不可能的角度划过玻璃。

约翰静静地聆听这急速坠落的乐章,这是凡人无法涉足的领地,超脱一切烦恼与一切怀疑的境界。他信步闲游,仿佛世间再无问题与意义。他想到,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游乐场,充满着各种血腥的玩具;人们啊,怀着绝望的情怀游戏人间吧,余下的时间全是假期!他来到已故迷宫的中心,见到废墟中生有一株蔷薇木:它是如此的脆弱,而又如此的遥不可及。恶魔君王的魔音仍在绕耳不绝,于是他坐在树下睡着了。…后来,约翰从蔷薇木下醒来,头上生出了犄角。

这就是使徒圣约翰的行传。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