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險霓虹

調酒師為愛麗絲送上一個鋼製高腳杯，裡頭的廉價藍色酒液反射著牆面上的各色霓虹，顯得格外鮮亮。

「群島。」機械化的聲音顯得有些不自然，「伏特加、藍柑橘糖漿和通寧氣泡水，店長招待今天所有的生理女性和那些會不自主洩漏機油的順性別人工智能載體，敬美麗的你們。」

「謝謝。」愛麗絲喝下一口，甜甜的對著調酒師笑了，「你是新來的？」

「史密森尼先生欠債，把他的手臂零件賣掉換錢，但醫生技術不佳所以他死了。」隱藏在口罩底下的發聲系統本就冰冷無情，「今天是周末，不能沒有人上班。」

「作為一個調酒機器人，你的技術很好。」愛麗絲稍稍支起下顎，眼神也沾染上了熱帶群島的潮熱，變得一片模糊，「所以在找到新的人來以前，你都會在這裡上班嗎？」

順著鋼杯鏡面的反射，愛麗絲悄悄觀察起坐在身後不遠處，那個以黑色衣帽掩蓋面容的男子，在這聲色場所裡他只是坐著，對著自己手裡的設備饒富興味的把玩。

「根據人力資源網站的數據分析，我們鐵定會在下個月之前找到人，似乎也有人來應徵了，所以我想是的。」

「真可惜。」

「不必可惜。」調酒機器人又順手撈起桌邊的玻璃瓶，「店長甚至來不及給我加裝談論感情、性愛和婚姻的模組，感謝每一位願意在這種時候光顧的客人，和所有出去的客人，要忍受我如此糟糕的對談。」

「噢。」愛麗絲被堵得說不出話，只能無奈的笑起來。

身後傳來關門的聲響，愛麗絲藏在長髮底下的電子耳動了動，酒保也識相的移開位置，方便她跳下高腳椅，閃身進入一旁幽暗的隔間裡。

愛麗絲迅速把從酒保藏在杯墊底下的晶片送入自己前臂上的那個開口，手腕處的刺青開始不停變換形狀，大量數據同時被下載到自己手上的終端機，最終浮現出一個模糊的男性人影。

『那個和事佬給自己裝了影像加密。』

『不可能，除了開發商和政府單位沒人有這個權限。』

『我用杯子反射清楚拍到他的長相了，晚點再來比對。』愛麗絲仍不放心的邊環顧四週邊在群組通話裡確認道，『有人跟蹤他的車嗎？』

『出了巷子就跟丟了，他的車有裝最新版本的反偵測和反視覺晶片，這可是還沒通過生物測試的新技術，他的資助人要不是那幫毒梟，就是他媽的工程師，該死。』

『今天就先這樣吧。』隱約感受到不安，愛麗絲扭開了自己的視線，『等我回到基地再繼續。』

語畢便立刻關掉了手上的裝置，俐落的取出晶片，扔進一旁落灰堆積成小山的菸灰缸裡，碳矽晶圓很快便蜷曲起來，消失在灰燼裡。

她從後門離開。

ｘｘｘ

基地的暗房裡沒有一絲光線，就連霓虹也不在這裡。

熟練的倒完瓶子裡最後一點顯影劑，又抹了抹手，愛麗絲靠坐在桌邊，終於清開一點空間坐下來，看著照片裡亞爾林的側臉，有些入迷。

「怎麼，任務進行的不順利嗎？」女人推開掛在臉上的鏡頭眼睛，將已經泡好藥劑的部分相片遞給愛麗絲，轉頭著手又開始準備造假的數位證件和幾個作為空包彈的免洗人頭身分，方便下次出去調查使用。

「倒不是，要弄到他的個人資訊不難。」她聳肩，手裡輕甩著那張未顯影的相片，「但我不懂，他過去兩年的行蹤成謎，我們幾乎有整座城市的路網圖，卻甚麼也沒有。」

「很奇怪，對吧。」

「他可是亞爾林，街區最知名的和事佬。」

沒有說出口的言下之意是在這混亂瘋狂的世界裡，也許只有下水道裡的街鼠才能保有那一點隱私，更何況是人盡皆知的角色，眼前弔詭的現實意味著這個有著溫和微笑的黑髮青年所擁有的數據權限層級，也許遠遠超出她的想像。

「那就有勞我們的小狗狗快點嗅出來了。」

聽見自己被揶揄，愛麗絲忍不住笑起來，再次接過女人遞上來的晶片，裡面放了所有她需要的假身分與警用追蹤帳號。

「月底會用你要的情報結算。」愛麗絲把東西收進衣服口袋，跳下桌面。

「我會再把破譯的檔案放在群島的沙灘上。」女人結束了工作，將幻影投射盔戴回自己的頸子上，以揮手驅狗的手勢送別愛麗絲。

輕手輕腳走出暗房，轉身回到那個燦爛虛幻的世界。

電子耳在她關門的瞬間因為偵測到陌生的聲響而動了動，把她身後整條巷道劇烈的爆炸聲降到最低。

但她還是被爆炸衝擊而倒在地上，意識不清昏了過去。

ｘｘｘ

一共死了三個人，警方的說詞再一次不令人意外。

「聽說是幫派火拚波及。」愛麗絲刻意將包著繃帶的手臂藏在桌面底下，「不過整個非制裁交易區都被炸得乾乾淨淨，大概是政府方有介入吧。」

「是嗎？」依然是同一個調酒師機器人，前面被放了一杯酒，「群島的沙灘，今天換成荔枝利口酒，鹽巴抹一圈在杯緣上了。」

「噢。」愛麗絲的背影被忽然閃爍的燈光給熄滅，「新口味嗎？」

「伏特加庫存不夠罷了。」指向身後酒櫃的姿勢有些反常，引得愛麗絲忍不住抬眼。

眼角的餘光掃到鏡面反射，亞爾林不在他最常出現的位置上。

趁著這個間隙她順手舉起酒杯，檢查了底側，摸出那一小方晶片。

「你看，現在價格飛漲，這是最後一瓶還能稱得上好酒的東西，這種小把戲已經騙不了人了。」

愛麗絲被這＂最後＂二字勾住了思緒，難以壓抑突然急促起來的呼吸。

「是嗎？」儘力擠出的笑意卻明顯帶著不穩的低音，「那我還是下回再來吧？」

「隨時恭候光臨。」

「感謝你的酒。」跳下高腳椅的時候她難得的耐不住，在夜店閃爍的光線裡忍不住抹開自己臉上皺起的哀傷表情。

等出了酒吧，走遠了她才把到手的情報鍵入儲存庫。

來自基地暗房的最後訊息：亞爾林的真身。

檔案內容只有一些經過破譯後用來混淆視聽的假身分證件複本和一張上鎖的照片。

密碼由三個英文字組成。

根據多年竄網使的經驗她很快就找到了密碼所有可能的排列組合。

『你還好嗎？我以為你在裡面還要待上一陣子，GPS顯示他就在酒吧附近。』

『不要打開那個文件！』

『你知道密碼嗎？』

「我不確定。」愛麗絲不知道自己在回覆誰，自言自語，並無意識的撥弄著通話旋鈕，「我怕把更多人牽連進來，破譯員已經為我們而死。」

『把所有資料格式化，然後交付，這樣就算完成一半了。』

『他們的運作模式就是這樣。』

『讓他們自己去找！』

『對，我們已經成功跟蹤到他了。』

「好吧。」表情稍微的鬆懈下來，愛麗絲快速選取好設定，「告訴群島那邊的聯絡人，我們下次見面會交付所有任務成果。」

隨意的以鞋跟踩碎了手裡的晶圓儲存片，愛麗絲拉上兜帽，逃離了眼前的痛苦。

ｘｘｘ

可她忍不住。

她把亞爾林所有的證件堆疊在自己的床舖上一一檢視，就算不需要數據比對裝置她也能看出來這人即便有著響亮的名氣，可他偽造身分的手法比街邊的小混混還不如。

而眾人好奇的是他憑空消失的兩年，這也是愛麗絲始終弄不清的事情。

設定好時間，切斷了周遭的網域，愛麗絲還是拿出了那偷偷備份起來的資料。

密碼絲毫沒有偏差，正如她的預料。

PUP

ｘｘｘ

「群島？」說好的幾天後就會有新的調酒師來上班，如今距離那天已經又是數個禮拜過去，這怪異的調酒仿生人仍站在這裡，「但我們的伏特加用罄了。」

「不要緊。」愛麗絲特地選了與之前不同的位置，好讓她可以直接盯著亞爾林的方向，手指隨便的在酒單上指了一個，「落日霓虹也可以。」

「沒問題，馬上就來。」

亞爾林坐在那裡，儘管拉上了帽，卻能看出其底下那與真實資料相符的少年臉龐。

他低著頭不停在手裡的螢幕上比劃，身邊人群簇擁，幾乎不可能注意到幾乎相隔了所有室內空間的愛麗絲如今也在暗處望著他。

「落日霓虹。」酒很快被放上來，「給這位可人的小姐。」

「謝謝。」愛麗絲笑起來，挪動自己的杯墊，把整理好的任務資料悄悄塞到底下，「顏色很漂亮，很像海面上的落日。」

「是的，群島因為買不到原料而宣告停售，客人們可難過了。」

「你的聊天模組裝上去了嗎？」愛麗絲盡力讓自己專注盯著對方的同時嘗試放鬆情緒，「總覺得比以前更能融入話題了。」

「只裝上了談論感情的部分，必須稱讚女性客人為可人的小姐。」

「謝謝。」又忍不住看了一眼亞爾林的方向，「希望你不會被新來的調酒師取代。」

「但願如此吧。」調酒師淺淺的配合愛麗絲笑起來，「我很樂意永遠為小姐服務，現在請讓我擦擦桌子吧。」

機械手臂快速舉起了愛麗絲的酒杯示意她拿著，後又抽走杯墊，俐落的為她換上新的。

「這杯讓我請客。」就在愛麗絲端著自己的酒杯啜飲了一小口的同時，本來遠方的男人不知道何時竄到了她身邊，「這位小姐今晚的酒錢我全部包下來了。」

愛麗絲楞神的看著亞爾林出現在她面前。

「想必你已經知道了。」亞爾林捉住了愛麗絲放在桌子底下的手，在模糊的夜色裡輕輕觸碰撫摸，像在調情，又像是在確認什麼，「我是亞爾林。」

「我叫安娜，謝、謝謝……你的酒。」

「安娜。」他淺淺笑著，帶著搭訕的語氣，在周圍的重低音底下愛麗絲不得不靠近才能聽到他說的話，「竊取企業機密可不太好。」

「你認錯人了。」愛麗絲早有準備，她的記錄檔裡隨時都留有破譯員替她偽造的假身分，「我只是附近的大學生，怎麼有能力竊取比我的權限高出那麼多的東西呢？」

「那就對了。」亞爾林拉著她跳下椅子，「跟我來，如果你好奇，那不如正大光明的看著吧。」

愛麗絲不情願的企圖收回自己的手，但受傷的腕被他握住，她不得不隨著這個威脅她的男人從酒吧的後門離開。

那是她平常跟蹤任務結束後離去的後巷，僅有知情人知道如何從廁所旁的隱蔽暗門離開。

她所有的夥伴與家人都被抓了起來，以粗碩的電纜纏繞在頸項上，橫掛於街頭。

「你！放、放開我！」她試圖大叫，卻再也抽不回自己的手。

「愛麗絲。」立刻就識破了她的把戲，「你可能得再聰明一點才行。」

尚未弄清楚亞爾林此話何意，一個體壯碩的男人從背後捉住了她，扯開她肩膀上的隱藏錄影器材，狠狠踩在腳下。

她疼的大叫，隨著望著亞爾林仍淺淺笑著的表情，愛麗絲再次徹底失去意識。

ｘｘｘ

她在亞爾林床上醒來。

位於市中心制高點的高級住宅大樓，鳥瞰霓虹漫天的夜城。

兩人衣著仍完整，顯然並沒有發生她預期的事件。

「愛麗絲。」他坐在床邊輕輕撫弄著這個名字，「你從破譯員那邊弄到我的資料那天開始我就知道，你會是個很優秀的解碼高手。」

「讓我出去。」

「你會是我最棒的眼線，我保證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根本沒有要聽進愛麗絲的抗議，他順道又摸了摸那頭柔順的棕髮，「這也能幫助我更好收集情報。」

「我要回去廢土。」

「在這裡，你會享有所有頂層社會的福利。」亞爾林還是沒有要理會她的意思，「不必想著以前的事情了。」

「什麼？」

「我說，」亞爾林溫暖的撫觸落在她臉上，「群島計畫本就是我拆解荒坂的其中一步，只是你剛好把所有在廢土的聯絡人都暴露給我了，說到頭我還要感謝你對我不斷的追蹤。」

他的話讓愛麗絲有些醒悟，正想著要開口，卻又被堵回來。

「我說了，你真的是個很好的眼線，鼻子很靈。」低身在愛麗絲的唇邊落下一個吻，宛若動物對主人的愛慕親吻，「小狗狗。」

愛麗絲嘗試站起身抓住眼前的人，卻被亞爾林抱住，整個人動彈不得。

「謝謝你。」他以身體壓制住她，在她碰不到的地方注射了藥劑，「等你清醒過來，我們再談我有多喜歡你吧。」

落下這句話，和逐漸開始睡眼惺忪的愛麗絲，他又落下了一個吻。

然後轉身消失在外頭的霓虹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