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刀萬剮〉

〈千刀萬剮〉



  譚桑桑以為死亡是眨眼間的事,但沒想過如若有意拖延,這就會是世上難忍的折磨。挑筋斷骨,她縱有手腳也像斷線的破布娃娃,倒在地面抽搐著,劇烈的疼痛剝奪她所有的反抗能力,她甚至尖叫不出來,湧上喉頭的嘔吐物與血腥味嗆得她連想咳嗽都覺得是一種凌遲。斷裂的肋骨與被戳穿的肺部,早已無法支撐她大動作地咳出堵住她呼吸的東西,只是喘氣都覺得空氣藏針,戳穿她的五臟六腑。她情願對方給她個痛快。


  她根本看不清想殺了自己的人到底是誰,只知道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之下,腰間就挨了一刀。摔倒在地面時是一陣猛踹,對方的馬丁靴一下下地朝她的腹部狠踩,她一下子就吐了。她試圖抱住對方的腳,那人卻揪住她的頭髮就往牆上推,頭部的重擊讓她暈得七葷八素。被拖到角落裡時,對方在她嘴裡塞了塊破布,所有的疼痛就全都無法吶喊出去,地板上滲出的血液緩緩匯聚成一條河流,以她為源頭,擴散向四面八方。


  她在那灘鮮紅裡並不溫暖,血總是冷得很快。


  對方以延長她的痛苦為樂,遲遲不肯抹脖子了結她。她在那之中唯一能想起的是小熊的臉,慶幸的是,至少小熊不需要看見這一切。要是跟這種瘋子打起來,最後也只會兩敗俱傷,她不想牽連任何人。在不遠的將來,她撐不住真的斷氣後,另一個譚桑桑什麼時候會來商場呢?會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嗎?還是會像彩子那樣,是不同的年紀?


  會更年輕,或更成熟……小熊認得出來嗎?


  她只能在這種時候想著這些無用的事,對方的馬丁靴正在踩斷她的每根手指,她痛得整張臉扭曲不已,卻堅持不肯發出一點聲音。破布被那人從嘴裡抽出後,她的呼吸就已經變得微弱,裂開的唇角滲出血絲,通紅的雙眼能看見的事物已然模糊。只知道頭上的黑色蝴蝶結掉在對方腳邊,她也勾不著了。


  商場愈來愈冷,這地方沒有四季,但她終究要迎來她的寒冬。


  多禮仕曾說過他能看見靈魂,她對此半信半疑,不是懷疑多禮仕,而是她不能肯定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靈魂的存在。直到她死後,她才知道對方說的都是真的。從疼痛中解脫之後,她可以看見自己殘破的遺體,以及那個穿著馬丁靴、戴著兜帽的男人,笑吟吟地等著她的身軀隨時間消失。


  她都沒能問一句「為什麼」。或許在商場裡,這些都不需要理由。


  她的靈魂在商場逗留了一段時間,直到「另一個她」踏入這個地獄。同樣的髮型、髮色、外貌、身高,就連穿著打扮都沒有絲毫出入,年齡上看著與她更沒有一點落差。她不知道雙胞胎看見長得跟自己一模一樣的人是什麼感受,至少她是難以忍受


  就彷彿這個商場又完美複製了一個譚桑桑,是不是聲音和性格也會準確吻合呢?她不知道,也不敢想。但當那個譚桑桑也碰上了小熊,多日未見到她的小熊顯然並沒有立即認出那不是原本的她時,她驟然感覺天崩地裂。


  視線裡的一切開始成塊崩落,不管是這個商場還是那些人,她眼見所及的事物都裂解成千萬個碎塊,也許她的靈魂亦然。千刀萬剮,像是比死的當下還要更痛。


  她摀著胸口哭出聲的時候,才從那個漫漫長夢裡驚醒,嗚咽聲從嘴邊逸出。她睜眼看見的還是那個熟悉且昏暗的帳篷頂,眼角的溫熱清晰。她還能抬得起手,身上也毫髮無傷,猛然坐起身,四周闃然。


  該遺忘的種種不堪,卻依然鮮明地在她的腦海裡重複播放,無處可逃。她的手腳隱隱作痛,但夢裡被切開的肌膚與扭斷的手骨,如今都是完好的。下意識摸了摸腰間,掌心仍然乾淨,夢裡的殷紅只存在於髮絲之間。


  所以這裡沒有出現另外一個譚桑桑,對嗎?


  答案本該是肯定的,她卻心驚,或許不是呢?或許小熊見過另外一個她了?會不會搞混了,會不會沒有發現她們的不同……深夜讓本就脆弱的心緒更加紊亂,睡意已然消散,半點抓不回來。


  焦慮與恐慌翻江倒海,她像乘著一艘不夠牢靠的小艇,輕易就能翻覆在洶湧的浪潮之中。匆促掩住臉也不能壓抑她來勢洶洶的不安,心悸與胸悶是塊重石,壓得她連喘氣都覺得困難,就彷彿再體會了一回夢裡的瀕死經驗。


  她無法克制地哭泣,整個人天旋地轉的,難以控制自身的虛浮感比居酒屋那日抽的煙油更甚。她或許從沒有正視過死亡後的事實,以逃避換取心理安寧,那場夢卻把她苦苦維持的平衡全數砸碎。這是她來到商場後,第一次這麼害怕自己的死亡,害怕不可控的所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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