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歲
Corvus十九歲的寇凡斯在重新學習行走。
他是家族裡最小的孩子,而最小的孩子通常擁有被偏愛的特權。
初次學會走路的寇凡斯經常搖搖晃晃穿梭在眾多兄姐之間接受親吻與擁抱,直到最年長的大哥將他抱到膝上,開始揀著家裡那些不知流傳了幾代的傳說故事說與他聽。
往後十餘年,他一直跟在長兄身側學習。
瓦拉文——寇凡斯鮮少直呼長兄名諱,一來是拗口,二來是叫本名總有種談正事的氛圍,妨礙自己撒嬌陪笑討好著以便能偷懶少做點功課,不過各式各樣對瓦拉文的稱呼倒是可以整理成簡短的演進史。
葛格,哥,兄長。
嚴格來說,這份稱謂完全適用於其他二三四位哥哥身上;只是二哥總擺出一副文藝少年的憂鬱慘樣,三哥早早離了家出去闖盪,四哥則和自己差不多幼稚,實在難以稱呼一聲哥。
說來說去能撐起兄長名頭的放眼整個家族同輩中就瓦拉文一個,縱然他同時也是唯一一個沒有分化成哨兵或嚮導的普通人,年近而立偶爾還會被親戚們拎出來擔憂地碎念幾句…但那又何妨,治得了弟妹上得了談判桌靠的從未是所謂的特殊能力。
好吧,可能有一點,不然寇凡斯想不通為什麼自己明明已經分化成哨兵了,卻依然遠遠趕不上兄長的腳步。
———
出院那日,兄長並沒有來接自己。
兩年間日復一日堅持下來的艱苦復健終究是有了回報,身著輕便常服的寇凡斯拄著拐杖等在病床旁,靜待家人前來辦理出院手續。
雖然仍需服用鎮痛藥物並定期回診矯正走路姿勢,不過至少能在熟悉的環境悠閒休養,無須再面對一片寂靜了無生氣的空蕩病房。
嗯,雖然也是咎由自取就是了。
獨自住院的期間並不完全是難以忍受的,寇凡斯擁有了許多與自我對話的時間,也試著與唯一的精神體室友重新建立羈絆。
仄,他在那隻擁有同樣黃綠色眼眸的烏鴉身上投射出了與其名相仿的本心。
傾斜,狹窄,不安。
我大概就是個如此脆弱不堪的人,寇凡斯想著,低頭撫弄烏鴉柔軟的腹羽。
但沒關係,這是只有我們彼此知道的秘密,傳到旁人耳裡的不過嘖嘖雜音。
所以從推門而入的身影中遍尋不見兄長時,寇凡斯依然掛著淺淺的微笑,起身往前給予許久未相會的親人們擁抱,熱熱鬧鬧的聊起家常。
或許在忙吧,兄長現在已經肩負起繼承人的重擔,沒有時間浪費在自己這個前途沒什麼指望的弟弟身上。
反正到家就能見面了。
在醫院學會了與嚮導討價還價的負傷哨兵得體應答著家人們對於身體情況的關懷,並未做多餘的提問,獨獨在眾人收拾好東西一同離開病房之際請求把收在門旁的輪椅推來。
他說,腿突然有些疼。
烏鴉毋須以三足高懸,
雙腿佇立已足夠穩固。
勿妄以凡胎之姿僭越,
執起那燦爛光輝權柄。
身軀遭貫穿墜落之際,
初生護佑依然傍左右。
若不幸折了翅斷了翼,
便去尋遺落在外的爪。
那本就是屬於你的骨。
寇凡斯默念著幼時經常吟唱的歌謠,吱呀地將輪椅停在書房門口。
鄰近兄長書房轉角總是散發著若有似無的潮濕苔癬味,這大概得歸功於錯落覆蓋著近乎整條迴廊牆面的植株,碩大翹曲如鹿角的品系嬌貴的很,光是日常澆水打理就得耗上一兩個時辰。
其實想來的話根本能擠出時間嘛。
自天井垂下的纖長蕨葉佈滿緻密的細毛,他有些賭氣伸出手輕輕捻著,察覺到輪椅已滑行到距離牆板極近之處,早些年堆放在角落的桐木箱與書卷不知被移去何方,地面整潔的連一片落下的枯葉或木屑都見不著。
寇凡斯憶起出院前幾天,他撐著拐杖一步一步緩慢爬上那道對於曾經的自己而言遙不可及的台階,在開門登上天台的剎那,陣陣清風撫過留長及腰的黑髮,有些冷。
露天天台佈滿灰塵,磁磚縫隙長著雜草,像是久未清掃;寇凡斯一瘸一拐繞過障礙物走到護欄前,用提前準備好的抹布大致拭去上頭髒污,輕靠著往下俯瞰。
底下萬家燈火曖曖,誰家燈火又候到了歸人?
他突然忍不住迎著風笑了出來,像是在嘲笑過往那個想一躍而下的自己,又像是在嗤笑自己兩年來憧憬著拚盡全力抵達的目標不過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啊。
於是寇凡斯深深吸了口氣推開雕花木門,直面迎上兄長明顯等待著卻欲言又止的目光。
「我回來了,瓦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