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
之一那天對索維洛來說就像是普通的一天。
在同樣的時間醒來,替自己做了早餐,計劃好要帶小鬼們練習什麼魔法後,來到工坊準備驗收昨天的作業。
和學徒玩了一個早上,如果不是賈桂琳提醒今天還有別的行程,她可能真的會把這件事忘記。
——沃爾西家族的繼承儀式。
古老的魔法世家就是有這種缺點,太多讓人不知道確切意義的傳統、儀式、禁忌。那個家族的直系後代不過才九歲而已,但就已經要被宣告成為繼承人,放在平均壽命短少的古代或許適用,但在相對和平的時候,便有些不倫不類。
這個家族似乎從很早的時候就和自己家交好,不過說實在,他們平時低調的作風幾乎讓索維洛要遺忘「沃爾西」這個姓氏的存在。
即使眼下距離家中告知的典禮時間已經過了幾個小時,她身為莫勒家族的代表,該盡的禮數還是要有。
張開旅行用的陽傘,她乘著風向東飛去,越過山丘和岩地,湖泊和森林,最終來到那個避世一族的居住地。
在印象中那是位於山坡上的老宅,由磚塊和木頭建造,旁邊翠綠的草坪上還被圈出一塊塊圍籬,用來飼養家畜和種植基本作物。在百米處還有人類居住的小村莊——即使是魔法師,對一般的民生需求還是得依靠交易取得。
那棟屋子裡長年充滿草藥的氣息,空曠的走廊偶爾能看見倒吊的植物。最讓她印象深刻的是藏書室,和屋樑齊高的書架幾乎遮蔽了所有光線,本來應該是昏暗的空間卻因為魔法天花板而有了日光和月明,而裡頭從古至今累積下來的普通醫書更是讓人看得目不暇給。
簡而言之是一個富有歷史,同時又樸實的家庭。
等索維洛靠近那棟房子的位置,卻只看見整片被燒得焦黑的土地。
出於禮儀,年輕的魔法師特地換上一身天鵝白的洋裝,上頭點綴了紫羅蘭色的花紋與蕾絲,原本該是符合觀禮場合的打扮,但此時在一片死寂、滿目瘡痍的地方顯得格格不入。
落地後還能看見飄在空中的猩紅灰燼,沒有完全散去的煙味捲入口鼻,比其他地方來的更暖的溫度昭示大火似乎才剛停不久。原本偌大的宅邸只剩幾根主要的梁柱以及石頭地基,勉強看得出原本的房子占地多廣,除此之外周圍連草皮都經過燃燒,只剩碳色的土地,作物、家畜全部無一倖免。
由於生於古老的魔法世家,又生來便展現強大的天賦,她很早就接觸到家族內的核心事務,知道不少「結盟日」以前的傳說。
比如在失序時代,沃爾西家族是十分著名的魔法醫世家,白骨生肉,妙手回春。當時他們的聲明有多顯赫,如今這個家族就有多麼低調。
拒絕和寬緣帽同流合污,發誓不會再使用禁忌魔法的他們搬離大講堂,來到普通人的世界生活,曾經意氣風發的世家,在數百年後變成名不見經傳的姓氏,這樣還能招來什麼災禍?
看著什麼也不剩的宅邸,索維洛無法想像這是怎麼發生的。就她所知,目前沃爾西家扣除老幼,可以自由使用魔法的人雖然不到十個,但他們也不至於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更不要說還有其他賓客。
走進被燒得什麼也不剩的房子,除了焦炭和融化殘留的金屬外,她還被來不及散去的煙灰嗆了好幾口,卻一無所獲。
這樣的情況實在是糟到不行。
撐開飛行法器,有著銀灰色長髮的女性躍上天空,乘著氣流不斷上升。高空中的強風刮得裙擺大張,但她顧不上裙底走光的問題,一雙灰藍的眼睛來回掃視房屋四周的景色。
沃爾西家一定有傷亡,憑著老宅的慘況,人數可能還不少,但她找遍周圍卻沒看見任何屍體。這代表有人把他們帶走——若是被寬緣帽奪去做禁忌魔法的實驗,那實在不堪設想,她得要確認他們的下落。
直到陽傘帶著她升到一定的高度,索維洛終於察覺山腳下還有另一塊被燒得焦黑的土地。
在整片綠意中被燙出一塊醜陋的焦痕,像是大地上的傷疤。
直到飛近了才知道,這裡似乎是沃爾西家的墓園,有一塊區域整齊的立著或大或小的墓碑、石棺,遠一點的地方則是各式各樣的小石碑,因為距離,看不清上頭寫了什麼。
她也沒有打算去深究,因為這裡有別的動靜吸引了她的注意。
喀。
喀。
喀。
握著魔杖,索維洛無聲接近音源。
然後她看見一個男孩。
他低頭跪在地上,正使用殘破的工具挖掘土地,一頭短髮灰黑交雜,部分似乎曾經靠近高溫而捲曲,還沾著結塊的血液、灰燼,瀏海又因為掘地的體力活黏在額間。雙手黑得看不出原本的膚色,滿身髒污,不過依稀可以看出身上的布料是白藍相間,材質像是綢緞,不是普通人能負擔得起的打扮。
「沃爾西?」家裡寄來的信件上應該有提過未來繼承人的大名,可惜不管她怎麼想,都無法在「伊西多(Isidore)」和「以薩(Isaac)」之間做出決定。
男孩依然機械性地繼續原本的動作,將金屬塊插入地面,翻出充滿惡臭的土,不斷循環,對於旁人說的話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對方不搭理自己,索維洛也不以為意,視線再次轉向旁邊——一旁的空地上擺著具具森白的骨架。
魔法師愣了幾秒。
或許是先前已經有這樣的心理準備,或許這些屍骸被燒得太過乾淨,她並不覺得噁心或想吐,而是深深的悲傷與無力。
「孩子。」
索維洛將手搭上對方的肩膀——這終於讓少年有了別的反應。他緩緩轉過身,宛如一片死水的雙眼仰望著,又像是穿過她的身體看著虛空。
「……」男還張開唇,起先是發出嘶啞的氣音,而後才像是恢復說話的能力,十分有禮地朝她彎起嘴角,「抱歉,您在和我說話嗎?」
女子緊緊抿著唇,低頭看著那雙失去光彩的紫羅蘭色瞳孔。
「對,你是沃爾西家的人嗎?」
「是的。」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個不到十歲大的男孩出乎意料的早熟、早慧。無愧是年紀輕輕就有資格擔起繼承人名號的人,口條清晰地述說寬緣帽是如何闖入典禮,如何殺了所有人,又如何燒毀家族的一切傳承。過程中沒有任何停頓,邏輯清晰,在經歷了這麼殘忍的惡行,還能表現如此鎮定的模樣,或許會有人為男孩的表現感到膽寒。
不過索維洛並不覺得有什麼恐懼可言。
那孩子可能完全沒有察覺,他臉上有數條雪白乾淨的痕跡,是由源源不絕的淚水沖刷而成。
魔法師並不是什麼容易心軟的人,事實上她和感性一詞毫無關聯。但在那個當下,她的雙膝不由自主地彎了下來,握著魔杖的手不知何時鬆開保護自己的武器,試圖抹乾男孩臉蛋上的眼淚。但最後看起來悲傷的淚水無法在短時間停止,索維洛伸手擁住他的肩膀。
「別怕。」
「我陪你。」
那天他們在沃爾西的家族墓園中立起了二十三塊新的墓碑。
「你叫什麼名字?」
「……伊扎爾(Izar)。」
「伊扎爾.沃爾西。」他說。
「伊扎爾,是星辰的意思吧?」
那個女子對他笑了一下,「我是索維洛。」
索維洛,在古語中有「太陽」的意思。
「走吧,你先和我回家。」
她確實如名字一般,宛如溫暖的陽光,驅散了淹沒自己的黑暗。在第一眼看見對方的當下,他隱隱約有猜到對方的身分。
「好。」
握住女子伸出的手,男孩站起身,嗅著陌生但好聞的氣味,垂下眼簾,盯著對方沾滿煙灰和塵土的裙擺。
受邀參加繼承儀式的人都是和家族頗有交情的人,剔除一些本來就有來往、已經認識的長輩,還有在幾小時前經過引薦,初次認識的魔法師,也就只剩一位特殊的客人值得他的注意。
那個過了邀請函時間依然不見人影的,像是完全不將年幼的他放在眼中的,眾人口中很厲害的天才魔法師,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