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身為風〉

〈化身為風〉

雨子


2021/6/14

〈不治之鎮、自由新鎮2〉李大根孤兒平行宇宙,李大根篇。


(這篇是去年2020/7/4寫的〈無神〉,裡面的一段。)




  李大根是個孤兒。

  他最大的渴望,就是讓自己的人生翻身。

  如果他生來就是上階層的人,也許他就可以被賦予相當特別的命運了,像是神所欽點的子民,萬人之上,深受擁戴。可惜他不是。他只能靠自己的雙手去掙,去拚搏。

  或許是因為陰溝裡成長的野鼠總是特別渴望陽光吧,渴望那得以在大道上坦然步行的權力,而不是在潮濕陰暗裡飛奔而過,在人類的腳底下逃竄求生。


  唯一能稍稍安慰他的,或許是他的真名。他真正的名字是徐飛。

  這是他離開孤兒院那天,孤兒院院長告訴他的,說,其實你還是個小嬰兒被丟在孤兒院門口的時候,你腕上的手環記著這樣的名字。而李大根這個名字,則是因為他從小神經就很大根,院長又姓李,便戲謔的替他取的。

  連別人的人生都可以拿來開玩笑。李大根覺得這也真是一絕。但,也罷。他已經習慣被這樣叫了。

  飛。他喜歡這個字。是媽媽或爸爸給他的?無從得知了。

  也難怪,他如此渴望飛翔。


  嗡嗡嗡,嗡嗡嗡,大家一起勤做工。

  那首蜜蜂童謠是這麼唱的,彷彿他的命運註解。



  十三歲的李大根從學校放學回家、不,回孤兒院的途中,總會經過黃昏市場,人們提著蔥蒜蔬菜鮮肉從他身旁走過。黯淡夜色下,昏黃街燈,點亮一間華麗精緻的宮廟,幾炷香煙霧迷漫,神明雕像在最深處,靜默俯瞰眾生,面容慈祥安然。李大根經過的時候,總會往裡頭瞄一眼,但是他從不停下腳步敬拜。

  因為神,並不存在。


  跟他一樣穿著潔白制服的少年們總聚攏在宮廟附近,龍鳳刺青盤據在身上,抽著菸,吵啊鬧啊的。李大根會抓緊自己的書包背帶,害怕的低著頭,忍耐那讓他想咳嗽的煙霧,加快腳步而過。

  巷弄裡癱倒發出腐臭味的老人,腳邊一個塑膠碗,裡頭躺著幾個銅板。身穿破爛吊裌的阿伯蹲在角落,揉著一團佈滿黃色膠狀物的塑膠袋,半張臉埋進去吸,刺鼻的氣味瀰漫。濃妝豔抹的阿姨,踩著高跟鞋過來,抓住李大根的手臂就往胸部壓。少年仔,欲爽一下無?艷紅的唇大咧咧的衝著他笑,他嚇得將手抽開跑了。


  一攤香氣四溢的烘煙腸,一只碗公,幾枚骰子,老闆跟客人互擲,大喊十八仔!客人賭贏了就有烤香腸可吃,老闆贏了就有更多錢可賺。李大根跟著人們圍觀,看著看著,總覺得有些心動。

  內心的小警察吹著哨子,逼逼──公然賭博是違法的。但是沒有人聽見哨音,眾人興奮的在旁吆喝,慫恿客人投入更多,虛擲更多,押注所有盼望。

  穿著制服的少年,輕輕推了李大根的肩頭。

  欸,玩一下啊。你只看不玩,是怎樣?

  我、我不敢啦,我運氣很差,贏不了的。

  你試都沒試,怎麼會知道?直接給他跋落去啦!

  於是李大根賭下去了。他理解到了賭博的快感何在,他開心接下那烤得焦香的煙腸。

  當你什麼都沒有,你就沒有什麼好失去。

  雖然並不總是會贏,但不論等在後頭的是多深的絕望,至少那一刻,期待是真,希望是真,夢想是真。幸福的滋味,有點香,有點甜。



  李大根認真讀書,渴望藉由知識的力量攀附高塔而上,翻轉階級。

  但他成績始終不見起色,他很快發現,比起腦袋裝什麼,肚子裡有沒有裝東西更重要,他討厭飢餓的感覺。每次放學經過宮廟門口,那少年總是跟朋友大聲喧嘩,絲毫不在乎那些經過的大人嫌惡的眼光。

  李大根覺得有點羨慕。那樣的姿態,像是自由。

  少年會抬手,跟他打聲招呼,嘿。而他也會膽怯的抬手回應,嘿。

  就那樣嘿到某一天,那少年突然說,給你賺點外快,有沒有興趣啊?於是李大根開始接下見不得人的小差,收穫不錯。通常是,到提款機前輸入一些數字,提領一些錢,再交給指定的人,就有錢可領。


  李大根的人生習慣了離別。在他的生命中,人們總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錢,是這個世界上最可靠的夥伴,也是陪伴他最久的朋友。

  還有音樂。

  一切的起源是那天放學,途經一間唱片行門口,卻見少年站在裡頭,叫住了他。將音樂試聽的錄放機的黑色全罩耳機,遞給他問,聽嗎?李大根遲疑一下,踏進唱片行,將耳機戴上。聽見輕快鮮明的節奏,鼓點拍子落在後頭。

  那是反拍。跟一般的樂曲落的拍點正好是相反的。像是小小的叛逆。

  女人們的合唱,讓他想起教堂聖歌一類的印象,男人的嗓音歡快靈巧的跳躍,像是搖擺著身體,輕鬆恣意的哼哼唱唱。

  像一首性感慵懶的舞曲。李大根不自覺跟著輕輕搖擺起來。真好聽。這樣快樂的旋律,應該也是在說開心的事情吧。似乎是唱著英文,不過他英語不太好,他翻開寫有中文翻譯的歌詞本。他問少年。

  欸,這首歌在唱什麼啊?

  I shot the sheriff.

  我槍殺了警長。

  李大根似懂非懂,但是說到槍,應該不是什麼好事。他抓著那張音樂專輯,看見封面是一個男人的燦爛笑臉,偏黑的皮膚,長髮編織成多條辮子,鮮豔奪目的紅綠黃三抹色彩刷在他臉上。李大根試著唸出上頭的英文。

  Bo......Bob Mar...... Bob Marley,巴布馬利。

  專輯背面寫了幾句介紹。

  博愛,尋根,主權,自由。反殖民,反種族主義。

  一些零碎的,感覺很玄乎的詞彙躍入眼簾,似乎有在歷史課本上讀過,可是他忘記那是什麼意思了。


  真希望,不管什麼時候都可以聽到這麼好聽的音樂。於是李大根開始存錢,想買CD Player跟音樂專輯。他更勤勞的工作,等到他終於存夠錢的那天,他開心地捧著皺巴巴的紙鈔,銅板,到唱片行買下它們。

  孤兒院晚間準時熄燈,狹小的房間,上下舖共塞了八個孩子,他在上鋪靠窗邊的位置,拉開窗戶,炎熱的夏日,微弱的涼風一絲絲吹拂,就著月光,他跪在床上,雙手虔誠地將CD放進播放機裡,戴起耳機。

  那慵懶搖曳,輕快恣意,屬於自由的音樂,就這樣流進李大根的暗夜。

  他翻著英文字典,終於讀懂歌詞的意思。字面上的。

  He said"Kill them before they grows."

  他說,在他們長大之前弄死他們。



  望著存款慢慢增加,李大根就有種說不出來的踏實感。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這背後代表的,是犯罪。這是不對的事情。但是他需要錢。他懷抱著小小的罪惡感而活。李大根更積極地接下新的打工外快,運貨,其實他也不確定那是什麼,但是他想,那應該是挺不得了的東西。

  忙碌的小蜜蜂,揹著花粉,依循著費洛蒙,循著別人走過的路線勤做工。

  到指定地點,走進那光彩奪目的世界,音樂震動著地面,燈光閃爍在人臉,穿著單薄的女人,灑落在他赤裸胸脯的酒水。每個人都在笑,看起來是那麼開心。一些奇妙的,酒精,以及不只是酒精的氣味飄散在空氣中。

  收入不錯。李大根食髓知味,一次次擔任小蜜蜂運貨。


  直到那天,他跟往常一樣將貨送到夜店包廂。他走回舞池舞動的人影中,突然聽見混亂的腳步跟喧鬧,望見人們逃竄。燈光大亮,幾名身材挺拔,身穿警察制服的男人踏進店內,眼瞳掃射過人群,掃過李大根。

  完蛋。

  我是不是要被抓去關了。我不可以被關。我不可以留下前科,我的爸媽會難過──不,我沒有家人。我、我沒有錯,我只是想要賺錢,我──

  我有罪。

  可是,我不是壞孩子──

  心臟急遽跳動,狂亂的呼吸,李大根望著人們如同溫馴綿羊,整齊排列,依序將身份證遞出檢查。李大根逃進廁所,通風不良的廁所泛著臭味,營養失調以致發育不良的身體,恰巧可以從上方,那極為狹窄的通風窗爬出去。

  於是李大根伸長手臂,攀附,死命地往上爬。

  手肘擦破了皮,擦出一道鮮紅的血,看得他心驚。他最怕血,最怕痛了。但是他咬著牙忍耐,墜落在外頭的遮雨棚,再從那裡翻落到一樓,頭也不回的逃走了。


  少年第一次對李大根露出燦爛的笑容,認可了他。

  你做得不錯嘛。



  當小蜜蜂再次收到工作通知,李大根猶豫了。可是,蜜蜂必須勤勞工作,才得以存活,這是身為工蜂的使命。他掙扎著。

  他跪在床上,對黑夜提出疑問。而溫柔的月光落在Bob Marley溫暖如陽的笑容上。他所引領的Reggae樂風,核心思想是:

  『快樂和自由,擺脫一切人為的苦難,創造一個全新的世界。』

  感覺很玄,像個宗教。但是聽起來很迷人。

  有時候他會覺得,Bob是他們這些羔羊的神。

  李大根渴望自由,渴望圍牆外頭的世界。縱使放了學,回到孤兒院,依舊是團體生活,二十四小時不斷電的學校。每個人分配到的物資,零用錢,可使用的物品,可食用的食物,都是經由權力位階的分配得來。

  世界是個龐大的教育場,得寵的孩子,可以從老師那裡多得一些,孤兒院開放外界人士參觀的時候,那些笑容亮晶晶的孩子就會被推出去展示。而不乖的孩子,會被懲罰。

  Old pirates, yes, they rob I. Sold I to the merchant ships.

  是的,舊時的海盜搶劫了我,把我賣給了商船。

  羊群靈魂的領地被侵略,佔領,任人劃記挪用。

  恥辱的殖民。


  白羊們纖細的眼瞳,遠遠望著,被畫上叉叉的黑羊。不乖的孩子,就是這樣的下場。李大根相當擅長看人臉色,撒嬌,諂媚,討好。他始終是最可愛溫馴的那隻白羊,但他不想再這樣做了。

  他不願被任何人奴役。當羔羊開始仰望天空,就是悲劇的開始。但是。

  我已經無法回頭了。



  尋根,主權,自由。Bob信仰的主題。

  權力不會平白無故從天上掉下來。有錢,才有自由。去爭,才有主權。


  李大根去染了頭髮,墨綠色,是他喜歡的顏色。請理髮師為他的頭髮綁了髒辮,將頭髮細細編織成辮的手工活,編織完成,他的頭髮像團可愛的藻球。

  很帥哦!李大根!少年用手肘頂了一下他,笑容燦爛。

  學校老師生氣的說要通報家長,教官凶狠的說要記他一支警告,孤兒院的老師說,你想以後都被別人用異樣的眼光看待嗎,你為什麼不乖乖聽話?是誰帶壞你了?

  They say they want to bring me in guilty.

  他們說因為我有罪而把我帶走。

  換作以往,李大根會畏怯的縮起肩膀,軟軟的說,老師,對不起,你不要生我的氣。但是,李大根已經長大了。他不再需要依附誰了。


  But my hand was made strong. By the hand of the Almighty.

  但上帝給予了我如同他一樣強健的心靈和精神。

  他照著鏡子,他擁有的是跟Bob一樣帥氣又好看的髒辮,自由的髮辮。看著彷若新生的自己,李大根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活。



  十八歲離開孤兒院,李大根繼續讀大學,背負學貸車貸,騎著機車,東奔西跑。他依然沒有放棄讓自己的人生,鹹魚翻身。

  十年過去,小蜜蜂依舊辛勤工作。

  李大根培養出天真爽朗的性格,熱情待人,結交到一群朋友。

  送貨之外,當起酒店的泊車小弟,開著那些名貴的轎車,那些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屬於他的車。當起服務生,出入包廂,送上濕毛巾,冰塊涼水,迅速收拾桌面,擦抹一地酒水跟嘔吐物。充當車伕,駕駛南瓜馬車,送著打扮亮麗的公主們前往男人的夢境國度。

  他的生活環繞著香菸、烈酒、毒品的氣味。

  令人微醺,令人迷醉恍然的氣息。他明白,這些事物之於他身邊的朋友而言,是神明的恩寵,是香爐裡冉冉上升的白霧,將人類的絕望調和成一抹希望。

  但是李大根一律不碰。因為他想當自己的主人,再也不被任何事物奴役。


  李大根的癮,是音樂。Bob的音樂是他的大麻。

  他總聽著,來自遙遠的異國,來自牙買加的音樂,那是一座海島,當地印第安人稱這座島為Xaymaca,水與樹木之大地。美麗婆娑汪洋環繞,跟臺灣一樣的海島。直到哥倫布「發現」新大陸,海盜光臨,異族統治,島國被徹底支配洗刷,殖民之輪血腥輾壓。

  主人跟奴隸,追尋自由而起的黑羊們,生命前仆後繼而過。

  牙買加終獲獨立。終獲自由。


  專輯封面上的Bob始終笑容燦爛,就如李大根第一次見到的時候一樣。刷在他臉上的色彩,紅色代表爭取自由的前人鮮血,黃色代表被掠奪的黄金,綠色代表被殖民的失落大陸。Bob是他自己,也是無數被奴役者、渴望自由者的縮影。

  李大根知道,Bob唱的是他們每一個人──也包含了他。

  這個世界是殘酷的。Bob卻總在唱著美好的希望。


  Emancipate yourself from mental slavery.

  把你自己從精神的奴役中解放出來吧。

  None but ourselves can free our minds.

  除了我們自己,沒有人能給予我們精神的自由。


  李大根聽著音樂,哼著歌,閉起眼睛,隨慵懶的節拍搖擺,穿著制服的青澀少年站在他身旁,搭著他的肩膀,跟他一起輕輕舞動。他張開了雙臂,彷彿乘風飛翔。

  那一刻,他是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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