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情 － 足下之蟻（一）黎生

大風吹拂，草木繁盛的大地掃過一陣風浪。
從爭鬥中得勝的龍盤旋在長安上空，最終飛入了太初宮。
與此同時，金色的巨人拔地而起。

他被風吹動的衣擺成了湖泊的潮汐，揮開的雙手成了保家衛國的城牆。 他明亮的雙眼看顧大地與日月輝映。最後他似乎覺得不夠熱鬧，向著草地一吹，鮮嫩的綠草們便拔地而起，成了無數的小草人。

小草人們懵懂脆弱，巨人便選了其中的幾個草人，將血賜與他們。得了巨人金血的草人承得了一些巨人的力量，他們比一般的小草人更加高大，也更有力量。巨人命他們看顧自己族群的小草人，就如牧人看顧羊群一般。
時間一年年過去，這個金色的國度便在巨人的看護下日漸繁榮。

只是萬物皆有輪替，金色巨人也終有衰老之時。隨著巨人一日日的衰弱，他身上的光不再足夠照耀國土的每一寸地。原本潛伏暗處的鬼怪們虎視眈眈，被賦予金血的大草人們也各自有了自己的主意。他們將小草人賴以為生的土地據為己有，將原本共享的陽光獨自佔據。只能蜷縮在大草人陰影下的小草人們日漸衰弱。四周潛伏的鬼怪們也在等候著時機將他們分食。

他們唯一能仰賴的，便是新生的龍進入太初，化成新的巨人。
而這一次，新誕生的龍共有四條。

最年長的蒼龍驍勇果決，雄才大略，身邊常有猛虎相伴。
次長的龍最得巨人喜愛，身為唯一的金龍，繼承了巨人多數的血液。
第三年長的龍是條漂亮的雌龍，她有許多大草人簇擁，能夠一呼百應。
而第四條龍擅長聆聽，他聆聽小草人的聲音，並能將其化為己用。

四條龍都有自己的獨到之處，但最終，太初只能有一條龍沉睡。
因此正如他們的父輩一般，他們之間也必定會有一場爭鬥........

「那師父! 最後是哪條龍贏了呀?」

昏暗潮濕的石道內，其中一個孩子趴上說故事的青年腿上，瞪著純稚懵懂的大眼睛追問。被提問的青年咧嘴笑了下，戳了下孩子圓圓的鼻尖將它推高。

「那你們覺得是誰贏了啊?」

年紀大些的孩子聽懂了故事，此時便著急的想表現自己，急匆匆的大聲答道：

「那肯定是大皇子啊!」

皇室不可妄議，他這一聲嚇得不少後方旁聽的大人雙眼瞠大。
很快那個長著小雀斑的大孩子，便從得意洋洋變成了嗷嗷直叫。
親眼看見自己的同伴被長輩制裁，剩下的幾個小孩便鵪鶉似的縮了縮脖子，聲音也變得輕聲細語起來。

「那師父最喜歡哪條龍呀?」

趴在青年膝上那個最小的孩子實在耐不住好奇，便爬上了青年坐著的石階，湊在旁邊用氣音偷偷摸摸地問。 青年便也學著他，湊近他用氣音回道:

「師父我最喜歡排行第四的那一條呀。」

湊在旁邊偷聽的小女孩急了，也顧不得前車之鑑急急插話：

「為什麼呀?大皇子好厲害的！」

「就是阿！還打跑了好多壞人！如果大皇子在，小草人就不會被欺負啦。」

程不曉撐著頭笑瞇瞇地聽著孩子們一句句的爭論，並勸阻想打斷孩子們說話的長輩，等到他們說得差不多後才開口：

「可如果小草人面對的是巨人的腳，又該怎麼辦呢？」

還在小聲嘰嘰喳喳的孩子們頓時安靜了下來，齊齊看向坐在石階上的老師。

「你們想啊，巨人那麼大，被他踏過的地方，不知要踩死多少草人。」

「如果他繞過小草人居住的地方，小草人們就會平安無事，但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青年在身後的石牆上用小石子畫了個大大的巨人，而在巨人的足邊，有著許許多多的小人仰望。

「對巨人而言，若草人只是草人，他是不需要多費許多時間繞路的，因為對他來說，就算不小心踩了草人，明年春風一吹，又會有批一模一樣的出現。」

「可對你們來說，那些被踩死的草人，是你們的父母、手足、朋友、族人。」

青年拋了下手中的石子，隨後手腕輕晃，石子便順著力道被躑了出去。 小小的石子從石壁擦過，在高處留下了淺白的擦痕。

「龍生來高貴，站得高看得遠，可也因此，他們不會在意自己腳下的草與蟻，這不是錯的，只是我不喜歡。」

程不曉垂下眼，看向在石階下排排坐著，睜著眼睛專注地看著他的孩子們，手賤的挨個從他們頭頂擼過，在聽見他們一個個唉叫抱怨時笑開來。

「如果能選，我希望接下來的巨人，是一個能看見、愛護腳邊小草人的巨人。」

這話題對孩子們來說似乎過於深奧了些，於是那些稚嫩的小臉上，各個都出現了有些苦惱迷惑的神色。程不曉也沒指望他們馬上理解，便拍了下手，召回他們神遊的神智。

「好啦！故事說完，該考校功課啦，認字認得最多的才有桃花酥吃！」

孩子們紛紛發出既悲且喜的複雜哀號。

..........
.................

每周一次，程不曉會到城南邊上的貧民窟，教導裡頭的孩子們習字。
這片長安陰影下的荒蕪之地，住著許多被遺忘的人。他們終日住在不見天日的水道下，像最卑微的螻蟻，在這座龐大而繁華的城市裡偷生。
如能認字，他們未來便能比常人有更多出路。
程不曉身為大慶渺小的黔首之一，能做的也只是用這樣的方式，為他們多添也許一絲一毫的可能。

長安裡住著數百萬計的人口，也因此這座被譽為盛世樂土的皇城內，有著極其複雜的水道系統。 這座接納了不知多少無名之人的下水道，有著數不清的支道縱橫交錯，承重的石拱與大小涵洞更是不計其數，稍有不慎便會迷失其中。

此時剛下了課的程不曉便牽著個引路的男孩，在潮濕陰暗的水道裡走著。
淺淺的水流從他們腳下流過，使他們發出啪搭啪搭的腳步聲。
牽著程不曉的男孩正是方才問他喜歡哪條龍的孩子。在這裡出生長大的小孩，生來便認得這裡的每一個叉口，他們熟識這座地下城，如同熟識自己的掌上紋路。
男孩拉著程不曉在水道裡嫻熟的左拐右轉，頂上偶爾透下的光斑在他們身上遊走明滅。

程不曉看著頭上吝嗇的春光，想起了今日出門前掛記的事，於是低頭向牽著自己的男孩問道：「對了，你們最近上地面上玩，有看見一個臉上有梅花胎記的孩子嗎?」

被提問的男孩仰著頭想了下，然後噢的一聲瞭然道:「是小春哥哥在找的人吧?」

「對，是他的朋友，你們有看見嗎?」

男孩搖搖頭。

「沒有，不只是長梅花的那個哥哥，很多人都找不到啦。」
他一邊說一邊晃了晃牽著程不曉的手。
「我娘說，地面上有吃人的妖怪，要我們最近都別上去玩，師父你回去也要小心呀。」 程不曉聞言便笑了，拉著小孩的手更快的晃了兩下。
「別擔心，你師父我別的不行，跑得賊快，普通妖怪追不上。」

他說完又安撫的拍了拍男孩的頭。
只是嘴上說得輕鬆，心中卻隱隱地感到不對。 長安城守極嚴，沒有名碟路引無法出入城中，近來亦沒有走水大雨之類的災禍發生。這些貧困的孩子除了城南並無其他地方可以久留，聽趙小春說起時，也並不像僅僅這一兩日發生的事。

他想了想，低頭對男孩叮囑 :
「這幾日聽你娘的，不要自己往上跑，就是往上跑也不要跑遠，知道了嗎?」

男孩乖乖點頭，奶聲奶氣的回道「知道啦。」

「還有，回去後幫我問問，有沒有人認識那些失蹤的人，失蹤的都有什麼特徵，能記住嗎?」 男孩年紀小，卻比同齡的人都要機靈許多，聽見便點了點頭。

「記住啦，師父是想找那些不見的人嗎?」
「也不是。」
不想讓小孩牽扯太多的程不曉滿嘴跑駱駝。
「聽說吃小孩的妖怪醜得驚天動地，好不容易出現我當然得去看看。」

「真有妖怪啊？」小孩瞪大眼睛聽著自家師父鬼扯，竟然還認真地思考起來。
「⋯⋯可是師父，你不是說大巨人會把妖怪趕走嗎 ? 」
「我們還有很多龍和大草人呢! 妖怪怎麼會出現呢？」
小孩大大的眼睛滿是疑惑，兩條眉毛毛蟲似的扭在了一起。

程不曉聞言愣了一下，像是不知道怎麼回答而沉默了一會，最後他提了下自己的衣襬，蹲下與那個孩子平視。

「小平安啊，你要知道，任何人只要有所求，只要誘惑夠，就都有可能變成吃人的妖怪。」

小平安聽完仰著頭想了想，理直氣壯又鏗鏘有力地回道：「聽不懂！」
程不曉就笑了，拍拍他的頭又推了下：
「也沒指望你個小鬼聽懂，行了回去吧，接下來我知道路。」
「哼哼，那好，我就回去啦！」

男孩拍開他的手做了個鬼臉，一轉身就跑得不見人影，俐落得毫不拖泥帶水，倒是頗有些肖似程不曉往日沒心沒肺的作風。

程不曉嘖嘖兩聲繼續向前走，沒過幾個閘口的路程，視線便開闊了起來。

長安西邊，延平門以南，向來住戶鮮少，近乎荒棄。黃土與草石砌成的圍牆破敗，路上見到的多數是乾草搭建的棚子。姑且不論擋風，或許連遮雨都是難事。

若說下水道是長安無法擺脫的影子，這裡便是被遺忘的荒墳。

他知道自己實在管得寬，若被李如知知道了想必又是一陣敲打。但事情大剌剌的砸在眼前，不管又實在於心不安，況且也確實是能做到的事。

向來隨心的程不曉，用短短幾秒就成功說服自己去多管閒事。
一是貧民的事官府向來懶得管也管不動，二是他也確實被這事勾起了好奇心。

只是閒事卻並不是次次好管。

程不曉抹了下鼻子抬腿朝人煙罕至的荒墳裡深進。
這次去換消息少不了要曠幾天的工，只求到時李大老闆發發善心別活吃了他就行。
腦子裡胡天海地的瞎想，腿已走到了某個院門前。
和周圍的荒墳相比，這座院子雖有些陳舊，卻也算得上是難得的標緻。

程不曉吸了口氣，抬手敲響了門。

— 足下之蟻（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