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情 - 足下之蟻(終)春雨方歇
《罄長安》-程不曉 任務支線他的足下是一片茫茫白霧。
耳邊雖有竹林被風吹過的細響,可實際放眼望去只有一片望不見盡頭的白。
空緲的笛音不知從何方傳入耳中,散入風中的裊裊餘音難辨悲喜,只讓人莫名的腦中空白。
有個人在牽著他走。
小小一團,看起來是個孩子的身形。
他不知道他是誰,可也不知道自己是誰。
不知自己從何來,也不知想到哪兒去。
既然如此,好像去哪都可以。
於是他就繼續跟著小孩在白霧裡走著。
白霧像是沒有盡頭般。
他總覺得好像走了很久,可奇怪的是也並不覺得累。
周圍都是一樣的景色,無從分辨他們究竟是真的走了很遠,還是在原地打轉。
他覺得自己是應該著急的,可仔細想想又覺得沒什麽理由著急。
畢竟也沒有一定要去的地方。
小孩就這樣一直牽著他向前走,不知什麼開始,竹音笛聲消失了。
他聽見了雨聲。
從輕緩細碎的小雨,漸漸變成了滂薄的大雨。
小孩停下腳步看著他。
那是張很陌生的臉,他並不認識,可是小孩看起來很開心,握著他的手暖融融的,十分柔軟。他指著前方,白霧中有一處散著暖融的白光。
小孩說:「你該回去啦,有人在等你。」
他問小孩不一起走嗎?小孩只是搖搖頭。
待到了那處白光前,小孩鬆開了他的手。
他不知道是不是真有人在等他,可他心裡深處確實有個聲音告訴他,他該回去。
於是他向小孩道了別。
小孩也笑著向他揮手。
在最後的最後,被白光吞噬之前,他聽見小孩說了一聲:「謝謝你呀。」
嘩嘩水聲在耳邊作響。刺眼的陽光照得眼皮生疼。
程不曉趴在不知哪處的河岸上,只覺得全身都被石子硌的發疼。想撐起身子換個地方躺,卻一用力腹部就鑽心的疼了起來。他這才注意到自己懷裡還抱著個什麼。
遠處在河岸忙碌搜索的不良人眼尖的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快步走了過來。
「找到了!!活的!!!」他和程不曉對上眼,立刻笑著向他的同僚喊道。
程不曉在他的幫助下茫然的坐起,這才看清了自己抱著的是一個小孩。
雖被人圈在懷中護著,他身上卻仍有許多撞傷,合著在暗渠內被割划的無數傷口,顯得分外猙獰。
他已經沒了氣息,身體也一片冰涼。
程不曉茫然地看著他。
撐著他的不良人以為他在傷心,沈沈嘆了口氣,寬慰道:
「你能活下來已經很不容易了,這孩子......」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想起同僚間流傳的消息,他想這孩子死了或許是好事。
他並非天生麻木,可活久了總會被逼著圓滑妥協,明白許多事非人力可以違逆。
好比生死,好比權勢。
程不曉沒有聽見那個不良人說了什麼,他只是模模糊糊想起了醒來前的夢境。那時那個小孩對他笑,可他連他的樣子都沒能記住。如今對著這張滿是傷痕的臉,更加想不起他完好時,是什麼模樣。
他一向不怎麼哭。受傷時不哭,遇險困頓時也不哭。
可此時他卻覺得自己鼻尖酸澀,胸口發悶。
他用了很大力氣才掙扎著舉起自己的手,輕輕地替那個孩子闔上眼。
「謝什麼啊,又沒能救你。」
他輕輕地說,滯澀的聲音像摻雜了土石,乾啞破碎。
不良人以為他在和他說話,沒聽清,便低頭問他說了什麼。程不曉有心回答,可方才抬起手就幾乎用盡了他僅存的氣力。在他張口的瞬間,只覺眼前一白,便失去了意識。
「兄弟?兄弟???」
「喂趕緊來個人,人要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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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不曉第二次醒來是在一個滿是藥味的房間裡。
房樑上飾著漂亮的巾布,隨著窗外吹入的風微微晃動。金色的斜陽照入室內,浮塵緩動,寧靜祥和。他睜著眼對著房樑上繡著桃花的飾布發呆。
「你醒啦。」
一個粉裙的姑娘端著藥推門走入,見他醒了便笑了下。待到她將藥碗放下,將他扶起,他才注意到她身後還跟著一個小孩。梳著麻花辮,頰上的四顆痣整齊得像四花骰面,正是昭行出門慣用的模樣。
姑娘注意到他看著那小孩,抿唇笑了下。
「這孩子每日都來看你,這下看你醒了也該放心了。」她將藥碗遞給程不曉。「就不打擾你們說話啦,你喝完放桌上就行,晚點我來給你看傷。」
說畢,她便帶著托盤離開了屋內,並細心地給他們帶上房門。
「前輩,我睡了多久?」
程不曉一口乾了那碗藥,看向挪了個凳子坐在他旁邊的昭行。
「不久,也就三天吧。」昭行涼涼地看著他。
「我都給你買好棺材了,想不到你命還挺大。」
程不曉聞言只能乾笑兩聲:「都還沒玩夠呢,哪兒捨得死。」
昭行給他賞了個白眼,接過他喝乾的藥碗放到一旁桌上。
接著便是一段靜默。
程不曉用了些時間,才用他還有些混沌的腦子整理好狀況。
「水閘開後,後面的事怎麼樣了?」
昭行坐在凳子上,想了一會才開口答道:「把那些孩子安置後,我帶人通報了官府。」
那日他讓余湘帶著早早備好的證據找上府衙,自己則作為人證將他查到的兇犯計畫告知官府,讓他們防範可能的變故。
本會流向北面太清池的洪流被改引至西面河道支流。屍體多數都流至城外,沒有造成城內驚慌。
雖兇犯藏在暗渠中的染料仍染紅了部分明渠的流水,但人們多數以為是春雨帶來的奇觀。甚至有人傳言水是被落下的桃花染紅。
本要趁夜雨作亂的燈鬼被不良帥帶人搜捕。細搜之下卻發現,幾乎每個里坊都被安插了燈鬼。還沒來得及廣傳的歌謠被扼殺於搖籃,他們還在幾處破宅貨棧裡搜到了大量的硫磺硝石。根據被捕燈鬼的供詞,那是他們計劃於雨季炸毀渠道用的火藥原料。
惡水吞長安,說的應就是此事。
只是他們手法過於粗劣,也無錢權護航,一被揭了底,謀劃便被盡數毀去,再難翻起風浪。再後來,大理寺調出城門貨商進出的紀錄,查到了大量購買硝石和染料的商人。
其中一個是被割臉頂替的穆行丘,另一個是東市布行的東家紹啟安。
昭行從懷裡摸出了張紙,是一張通緝令。
上頭畫著的人程不曉正巧看過,是那個紅袍男人的臉。
他愣了愣,開口道:
「我在暗渠地道那見過他,只是沒有頭髮,穿著紅袍,那時洪水湧來.......」
程不曉回想當時情景。
雖那時所有事都急迫而混亂,但那個猩紅的畫面如今依舊鮮明。
「我看見他和其他人一起割喉自刎,如沒意外,應是死了。」
昭行臉色頓時變得極差,似乎低聲咒罵了句什麼。
程不曉沒來得及聽清,便被他下一句話炸得腦子一矇。
「那就是沒來得及認臉,便被人燒了。」
「燒?」
他神色錯愕。不說屍體是重要物證,沒道理被這樣毀去。單就說入土為安這一條,就算是十惡不赦的罪人,也沒有被挫骨揚灰的前例。
「為了遮掩腌臢事,那些人什麼做不出來?」
昭行冷笑,回想著那日暗樁回報的消息,繼續道:
「邵啟安很聰明,他知道光靠短歌或許不能引起注意,便在身上刻了洛南賑災官員貪瀆糧款、坑殺百姓的訴狀。以肉為紙以血為字,滿當當刻滿全身,讓人想裝瞎都不能。」
「一樣的訴狀在其他黑袍僧和獻祭童子的身上都有,不只是上清村,林林總總共有十來個村的村民,為了遮掩瘟疫爆發之事,被活生生推入土坑燒死。」
「可惜那個大理寺理事官員不夠聰明,漏了風聲被不該知道的人知曉.....」
他說到這,似是對這一連串是非感到倦怠,望著頂上繡著錦簇繁花的飾布,深深吐了口氣。
「約是這事背後牽連甚廣,上頭知曉後便來了人,以安穩人心為由,命大理寺終止調查,而將屍首當場燒毀,用的是.....」
「.......身負瘟病的名頭。」
程不曉腦子一白,最先想到的,卻是那個他拼死護著卻沒能救下的孩子。
受了那般苦痛,可卻連屍體也沒能留下。
連他們枉死所受的冤屈,只怕也會被人輕輕抹去,再也不留痕跡。
他想起了那日邵啟安怨恨的神色。
他最後說了:「長安從不讓人失望。」
原來是這個意思。
程不曉仰頭,抬手蓋住了眼,默然無語。
這些人不惜犯下惡行以命相搏,便是想為已逝者搏回公道。
可兜兜轉轉,他們卻被以同樣的方式,以烈火化為粉末,用以粉飾太平。
他們以那樣慘烈的方式,化身惡鬼也想咆哮泣訴的怨憤冤屈,最終仍不會被世人知曉。
程不曉覺得這一切既荒謬又可悲。
昭行看著他問:「你在為紹啟安他們惋惜?」
程不曉搖搖頭:「不。」
「只是覺得可悲。」
他們可悲,但不可憐。
說白了,不論是紹啟安還是他們的仇人其實都是一類人。
他們以剝削弱小一方的生存與正義作為籌碼,為自己的目的角鬥博弈。
該被憫惜的只有作為籌碼被吞噬的人。
從紹啟安決定作下惡行開始,他就也成了怪物的一員。
同一個賭桌上,技不如人,願賭服輸,沒什麼可同情的。
昭行看了他一眼,表情倒是有些意外,但他沒多說什麼,而是另起了話頭。
內容卻同樣令人開心不起來。
「那日你救下的兩個孩子我藏在了義莊。」
「雖有一個熬過了熱症,只是就算活下來怕是也不能繼續留在長安。」
程不曉聽了便也猜到了因由。那孩子身上也有洛南水難的訴狀,若是被發現,只怕也難逃死劫。昭行見他明白自己的意思,便繼續說了下去。
「我那兒是個去處,但你知道我是做什麼的,樓裡就沒幾個正常的,他去我那未必能好。」
昭行沒有繼續說下去,可未盡之意十分明顯。
程不曉想了想,想想出個萬全的方法,腦子卻昏昏沈沈,半天也沒個想法。
最後他只得道:「過幾日我去看看他吧。」
這便是要接手的意思了。
昭行雖早摸清了他的性子,也猜到了他會把燙手山芋接去,可真聽到了他的回答還是忍不住嘆了口氣:「歷練說白了也就是出來見見世面,遊玩一圈,你又為何總要深涉局中? 李如知之事如此,這次事件也是如此,你該知道事情管多了,總有惹火上身的一天。」
程不曉正努力想撐起身子,調整姿勢好讓自己靠得舒服些,卻聽見昭行這苦口婆心的一番話,表情有些驚訝,然思量許久後,他看向昭行,如此反問:
「可前輩,置身事外,冷眼旁觀,便真的能逍遙自在嗎?」
說這句話時,窗外正巧路過了行人,嘻嘻笑笑的聲音傳入窗內,說的無非就是些柴米油鹽的瑣事,程不曉聽著,卻不自覺微笑起來。他的面色仍是蒼白,那雙總有些沒精打采的眼睛卻明亮如日。
他的神色平穩而安寧:
「禍福旦夕,生死難測,人活一世結局都是相同的,既然如此,我想活得舒坦點。」
「不求富貴滔天,但求無愧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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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傷又養了三四天才算到了能下床的程度。
穿刺刀傷加上暗渠內反覆撞擊留下的骨折剉傷,林林總總共百來處,虧得安濟坊大夫醫術高超才撿回了一條命。最後一次檢查無礙後,他便被放回了家中。
金員外在他養傷期間被寄養在了不知春,思貓心切的程不曉本想直奔西市接貓,卻被來探病的李如知轟了回去,只得委委屈屈地繼續在家裡過著沒有貓吸的潦倒生活。
又過了幾日,程不曉拄著拐在河邊散步,來尋他的李如知兜頭便扔了個牌子給他。程不曉反射性地先掂了掂重量,九兩重,份量挺足,仔細一看還是金子做的,上頭刻著仁義二字。
程不曉不解的看著李如知,懷疑是天降紅雨鐵雞拔毛:
「李大郎你這是發橫財了,來給我補貼藥錢?」
李如知極失風度的白了他一眼示意他仔細看看牌子。
純金的腰牌上,仁義二字旁飾著精細的雲紋,正上鑲了個白玉髓做的白日,細細摸來便能發現,後頭還有印鑑的壓痕。
章有德。
那個因賑災有功連升四階的御史大夫。
李如知見程不曉愣怔,以為他還摸不清頭緒,便開口解釋:「今日店裡來了個人,說是你協助破了個案,沒讓賊人在長安鬧出大事,御史台的大人對你十分賞識,便自掏腰包打了個牌子獎勵你。」
「不知你還在休養,那送信的人撲了個空,便讓我轉交給你,還讓我給你帶了句話。」
那句話是:別負了御史大夫的厚望。
堂堂從三品御史台統領,能對一介布衣有何厚望?
李如知不明白,程不曉卻聽懂了。
不該說的別說。 這才是章有德真正想說的話。
程不曉垂眼看著那塊腰牌。
此時河旁有小舟行過,撐船的船夫低低的唱著古調。
幾個姑娘拉著手笑笑鬧鬧的走過橋拱,有個膽大的便摘了朵花,扔給了那個俊朗的撐船郎。
春雨方歇,桃花依舊。
長安的百姓又開始了嬉笑怒罵鮮活歡快的一天。
巨人腳下的牡丹依舊鮮妍奪目,可在它根系之下卻堆滿了螻蟻屍骸。
他們的故事被埋進了土底,從人世抹去,從今往後,再也不會為人所知。
「盛京長安,究竟是什麼樣的地方?」
程不曉望著那小舟遠去,語氣輕輕,像是隨口閒聊。
李如知聞言看了他一眼,又望向了遠方隱約可見的丹雀門,像是早對答案瞭然於心般,隨口答道:
「追名逐利者的天堂,心懷正義之人的墳場。」
— 足下之蟻(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