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情 - 足下之蟻(二)燈鬼

劇情 - 足下之蟻(二)燈鬼

《罄長安》-程不曉 任務支線



深更夜半,萬籟俱寂的濃黑夜色裡,大通坊死寂的令人不安。


張嗣今日喝得多了,沒力氣爬回自己的豬棚,索性攤在牆角陰影下,打算將就一晚。 他覺得今夜安靜得有些不尋常,往常就算入了夜,大通坊也常有夜遊的混人,會弄出些或大或小的動靜,今夜卻連蟲鳴都吝嗇。他能聽見自己亂無章法的淺促呼吸,甚至能聽見胸口臟器脈動的聲音。許是春寒陡峭,張嗣覺得今夜比往日都要冷上幾分,便緊了緊陳破的衣裳。

似夢似醒之間,他聽見了車軲轆在地面滾走震動的聲音。細細聽辨還能聽出其中混雜了些許鐵鏈撞擊的輕響。張嗣的酒瞬間醒了大半。近來西南城坊有個燈鬼駕車的傳聞。他們說城南有幽鬼持燈,徘徊夜街,駕車引枉死之人入幽冥,來時白霧四起,詭異非常,然卻無一人親眼得見。只因幽鬼無眼,不分生死魂,見了它的都被它手上的刀勾成了枉死鬼,被帶入幽冥之下。

張嗣只覺周身一涼,背後不自覺的出了層冷汗,偷眼向外一瞟,月色之下街道果真起了茫茫白霧。


貪杯喝成枉死鬼。


他既恐懼又悔恨。若不貪那幾杯黃湯,此時他應在墊了乾草的草蓆上睡得不省人事,這些個幽鬼死鬼就都與他無關。但世間沒有後悔藥也沒有早知道,只聽那軲轆聲越來越近,鐵鏈晃動的響聲也越發明晰。張嗣整個人在牆角暗影下縮成了一團,心裡求爺爺告奶奶的禱求,只望今日劫禍能過,他明日起必定不再縱酒度日。

車輪聲由遠至近,拉車的騾噠噠蹄聲規律且沉重,和晃蕩的鐵鏈組成了給亡魂的引路曲。就在燈鬼的車駕路過張嗣所在的巷口時,騾蹄聲停了下來,幽黃的燈光透過白霧濛濛的照入巷弄。張嗣屏息不敢出聲,整個人不自覺的顫抖,冷汗自腦門背後流出,幾乎將他全身濡濕。

等待似有百年那麼長,所幸很快他又聽見了規律的噠噠聲,幽黃的燈火也隨之離開,狹小的巷弄重歸黑暗。張嗣整個人癱軟了下來,死裡逃生的驚懼還未從胸口散去,他深吸了幾口氣才略略緩過了些,正想趕緊離開,扶著牆撐起抖得不像樣的腿,就覺哪裡不對。

白霧還未散去。

他腦子驀地一白,脖梗僵硬的轉動。黑衣的身影不知何時立在他面前。
張嗣扭曲的臉定格在了那雙灰白浮腫的眼中──



──咣噹。



老舊的木門被拉開,門上銅鈴隨之輕晃,程不曉一抬頭,猛地就撞進一雙死魚般的眼睛,嚇得反射性地後一跳。 院門後是一個穿著粗布儒裙的女子,貌似無鹽,身段卻窈窕玲瓏,一雙無神半垂的眼鑲在臉上,死氣沉沉陰氣森森,活脫脫的像是不甘被拍死在案上的魚精,披了個人皮來人間復仇。

程不曉咳了一聲才緩過神,從懷裡掏出個烏黑色的木牌。牌子不足一掌大,狹長細扁,不知用甚麼染料在凹槽繪了個扭曲詭譎的符號。女子接過看了一眼便拋還給他,側身讓了一人寬的通道讓他進門。

女子名為余湘,是此間屋主的侍女。先程不曉約一步半的距離,領著他往院內走去。二人穿過垂花門進入內院時正巧一陣風颳來,院內滿地的黃土揚揚飛起,糊的人滿臉土灰。程不曉呸了兩聲仍覺得嘴裡一股子土腥味。

一聲嗤笑在安靜的院中突兀響起,他抬頭向前看去。只見一人倚在廊柱上,懶洋洋的睨著他,唇邊勾著似笑非笑的弧度,一副懶散疏狂的模樣。

那人是個風華正茂的青年,海藻般柔軟捲曲的長髮茂密地垂在身後,只取了些許鬆鬆的用樹枝簪在腦後。雖是芒屩布衣身無二彩,卻難掩其周身凌厲華貴的氣勢。這樣的人站在黃沙飛揚的破敗屋院裡,顯得分外格格不入。

余湘姿態恭敬的朝那疏懶青年行禮,隨後便退出了院門並將門帶上。程不曉有些緊張的捏了捏自己的拇指,面上卻是絲毫不顯,端著營業用的親和微笑,行了個正兒八經的抱拳禮。


「冒昧來訪,還望前輩莫要見怪。」

「沒事。」
那青年懶懶地擺了擺手,踩著芒草鞋轉身進了正房 :「來者是客,進來坐坐。」


程不曉應了聲,卻沒有立刻進屋,而是用視線在院內掃了一圈。偌大的院子裡沒有任何造景,只一張張簡陋木檯子滿當當的擺了一排又一排,簡單粗暴,十分的不講究。 木台上蓋著層層草蓆,每張草蓆之下都有約一人高的起伏。幾種防腐藥材合成的特殊香味在院裡發酵擴散,壓抑著另一股腐敗的甜香。

那些氣味都來自木台上停著的無名屍。程不曉掀起其中一張草蓆看了一眼,屍首略有些發脹腐爛,卻依然能看出,儀容已被好好整理過,脖子上的傷口深長但並不猙獰,臉上也沒有血汙。

這樣中院停屍的事在別處或許駭人聽聞,在這裡卻是再正常不過。


只因這裡是城南西唯二的義莊,收容著那些客死異鄉或孤寡喪生的無名屍。


程不曉粗略算了下,屍體略有三四十具,義莊只留屍五日,逾期便會擇地下葬。就算正巧這五日每日都有人亡故,屍體的數量也著實太多了些。他垂下眼略為思索了一會,便重新放下草蓆,抬步走進了正房。


房中青年正坐在一小火爐邊,爐上放著釜。修長素白的手朝翻滾的茶水撒放香料,不一會,略有些辛嗆的茶香便隨著白煙招搖的佔佈了整間堂屋。

程不曉一進屋,見這熟悉的場景,立刻勾起了些不太美好的記憶。涼意從腳底竄起,雞皮疙瘩親切地向他問安。他略顯僵硬地坐到青年對面的榻上,還在籌措著用詞,就見對面的青年就眼皮一抬,懶懶地開口:


「還是老規矩,一條消息一件事,兩次拒絕機會,第三次必須接下。」

他平板無波的唸完一句話,接著就捧著茶碗往後方的軟枕癱去,陷在軟枕裡有一口沒一口的呷茶,全無方才煮茶的儀態。

「說吧,這次又想攬什麼事?」


程不曉指尖無意識地搓了搓青年方才推給他的茶碗,有些躊躇,甚至有點想溜。畢竟開了口就等於把自己送上砧板任人宰。敲門時憑著一股衝動,這會兒舊地重溫,以往慘不忍睹的往事就紛至而來。


英雄主義要不得。
其實這事照理來說該歸官府管,怎麼也輪不到我這小老百姓逞能,對不對?

他覺得自己著實有些膨脹得飄了。
從前決定好了只管看得見幫得上的事,怎麼如今都開始學著打腫臉充胖子了呢?

這樣不好,非常不好。 我還有整個詭谷的傻蘿蔔要照顧呢。


程不曉深切的反省自我,然後在青年不耐煩的下了句「愛講講不講滾」的通牒時,毫不猶豫的拋諸腦後:


「前輩可知城南孩童失蹤一事?」

「孩童?」聽見意料之外的問題,青年挑了下眉。
「我還當你是要查燈鬼的事。」


不知春這幾日有單生意,程不曉連日都忙得腳不沾地,這會顯然有些跟不上消息,於是他皺了下眉。

「燈鬼?」聽著就不是什麼正經玩意。

青年扣下喝完的茶碗,改抽起了菸,菸管裡放的卻不是菸草,是西域進的薄荷葉。薄荷葉爽利帶了些嗆的香氣隨著青年的吞吐瀰漫,逐漸蓋過中院滿溢的防腐草藥味。他深深吸了口菸,這才總算不再癱在軟枕內,勉強坐直身恢復了點儀態。


「近來城南總有夜歸人被攔殺路邊,死狀各有不同,但脖頸皆有被劃開的傷口。」

「他們說什麼來著? 喔,燈鬼是城隍引路人,夜間街上徘徊以燈引魂,接引枉死孤鬼。只是燈鬼目盲不辨生死,撞上了他便只得一起被勾入地府城隍城。」


青年懶懶的唸著坊間的傳言,唸畢便嗤笑了起來,聲音裡滿滿的不屑。


「別說,還真有人信了,現在城南各坊人心惶惶。你方才瞧的那個,傳聞就是燈鬼殺的,春分後我這可真是日日滿客,夜夜熱鬧。」


程不曉的眉擰了起來,他本想屍體多得不自然,或許是近來幫派角鬥,沒想卻是這種鬼怪作祟,攔路殺人的事。鬼不鬼的不一定,有人作祟倒是肯定。

「這算兇殺,該歸衙門查管,他們沒動作?」

抽著薄荷菸的青年又嗤笑了下。

「誰管? 聖人要大辦桃花宴,這些日長安上下可都忙得很,死的都是些無親無靠的下等人,哪裡抽得出人手查?說句酒後械鬥也就敷衍過去了。」

「他們就不怕事情鬧大擾了聖人興致?」

「這就是那鬼聰明的地方了,城南多的是無親無靠無錢無權的人,夜游的也多是地痞無賴,這些人死了沒人會鬧,多半還會拍手稱快,你瞧,院子裡都佔滿了,也沒個人來領。」

程不曉本還想追問什麼,卻突然意識到了時間。

「春分之後.....燈鬼殺人和孩童失蹤的時間相差不遠?」

「是這樣。」青年點點頭,隨即站起身,從屋裡佔了整面牆的大櫃上抽了張紙,拍到程不曉面前的矮几上。「閒話到這,想接著查就簽字畫押吧,正巧立夏前有個差事還缺人辦。」

程不曉眉角抽了抽,契紙是早準備好的,立約條件寫得明明白白,甚至還寫上了他的名字,顯然是早挖好了坑等他跳。

「什麼差事?」他總覺得對方沒安好心,青年卻不答,只給他遞了支筆。

「總歸是和消息等價的事,不會坑了你的。」

你哪次不坑我?
程不曉心裡偷罵,卻也沒膽子當他的面說,只得憋著氣拿筆乖乖簽字。




立約之後他們便出了義莊。因為事鬧得挺玄,引起了青年的注意,便派了人手去查探究竟,結果還真探到了些事。眼下他們便是要去看那位被抓了的倒楣鬼。

那倒楣鬼的住所同在昭行坊,和義莊一南一北,距離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兩人走了一會才站定在了另一間宅子前。和義莊相比此處倒又更體面了些,門柱上還掛了個土色銅鑄的牌子。


「坊正?」程不曉有些詫異,大小也和官府沾了邊,他沒想著這前輩膽子這麼大。

「是他夫人。」青年平淡的回道,沒覺得脅持天家管事有什麼不對,反而轉頭叮囑起另一件事 :「待會進門別前輩前輩的叫,叫我....叫我什麼來著....?」

名字太多的青年想了會才終於想起自己現在的名字。


「噢,昭行!就叫昭行先生吧。」


住昭行坊裡叫昭行,生怕別人不知道是瞎取的名。
程不曉想翻個白眼,但又怕此人記仇藉機整他,只得應了聲好。然後自覺充當侍從的角色上前敲門。


保養良好的木門很快就從內被拉開,應門的人穿著青色的短打,體態欣長結實,應是個練家子。他看向立在程不曉身後的昭行,點了下頭招呼,便讓開身子讓二人進入。

那倒楣的坊正和他搞事的夫人被端端正正的捆送到了正堂上。 昭行坐在上首的堂椅,手支著下頦,垂眼睨著他們,將惡霸頭子的做派學了個十成十。 程不曉眼觀鼻鼻觀心,老老實實站在大佬身後,充當個無名無姓的小狗腿。

「說了嗎?」

昭行懶洋洋的看向押著二人的手下。 手下立刻行了個禮恭謹應答 :

「回先生的話,說了,孫氏二月中旬從一行商那得了個差事,說是一個孩子二百文,讓她幫忙引這些孩子到家裡住,每七日會到後門收一次貨,時辰約在丑時。」

「從二月算起,約莫送走了十多個孩子,據她說,別處坊里也有人接了這活。」


昭行垂眸聽著,見屬下匯報告了段落便問 : 「十八、十九呢?」

「孫氏原道不知,屬下略略嚇唬了幾下便招了,三月初時迷暈賣給了那行商。」


昭行聞言就笑了一聲,從堂椅上站起身,蹲到了那婦人面前。

「孫二娘,膽兒挺肥,我的人也敢動。」 被捆得結結實實的婦人被拔了塞嘴的布,立刻嚎了一聲,聲音因恐懼又尖又細,十分令人不適。


「先生明鑑......!我這是真不知道......知道是先生您的人我是萬萬不敢動的.....那行商....那行商也說了,只是需要些孩子做工,包吃包住,去了享福....不、不是壞事。」

「您、您瞧,我這普通人家,也不敢做那殺千刀的壞事不是?」

她一邊說,一邊擠出個乾巴巴的討好笑容。 昭行似笑非笑的看著她。


「我瞧妳敢得很啊。」
「正常招工用得上這種方法?包吃包住的好差事,只怕上街一喊就多的是人搶。」

他輕輕拍了拍婦人的臉,面上仍是帶笑,卻無端使人恐懼。

「孫娘子,是覺得昭行瞧著像個傻子?」

修長有力的手指搭上婦人枯黃的脖頸,並未用上多少力,卻已讓人惶恐發顫。 昭行濃麗的眉眼彎彎,春池般的眸眼卻不含絲毫笑意。

「我沒時間聽廢話,人去了哪? 老實招。」



...............
........................



一番恫嚇威逼,最終直到孫二娘被嚇得厥暈過去,也沒問出什麼有用的答案,倒是她那老實木訥的丈夫說了件有意思的事。

他是見過燈鬼的。

那日他遠親上了長安,他邀他們上酒樓喝酒談天,一時不查誤了時辰,趕回家時已是丑末寅初。那時街上起了白霧,隱約聽見了人叫喊的聲音,他沒多想就繼續往自家後門走去,卻發現那聲音越來越近。

他看見燈鬼將屍體拋在地上,在他斷了氣的脖子上補了一刀。 之所以能一眼認出是燈鬼,是因為那人帶著黑紗遮簾,拿著柄長約二尺的勾刀。被他殺的人掙扎時扯掉了燈鬼遮掩的黑紗,他便看清了鬼的長相。


蒼白浮腫的面皮,眸凸且灰,唇色青紫,全然是死人的面相。


「我原是不信那傳聞的。」徐坊正低著頭回想,額邊出了些冷汗。「可那不可能是活人的臉....什麼人看了,都不會覺得那是活人.....那燈鬼看了我一眼,我本以為我要死了......」


徐坊正蒼白著臉又陷入回憶。


他和燈鬼對上眼時手裡還提著燈,背後就是巷子,但他知道自己跑不掉,燈鬼會在他逃跑時用手上那柄刀殺了他。今日估計就是他命喪之日。

徐坊正怕得手腳發軟,恐懼下一刻就要直面那張恐怖的臉,身首分離,卻發現燈鬼並沒有移動。


它向東看了眼。


徐坊正順著那方向看去,看見了自己的妻子站在後院門口,面露驚諤。
他本心下一涼,想著今日他們夫妻二人怕是要共赴黃泉。卻看見了自己妻子朝那鬼搖了搖頭。 那鬼和她對視幾秒,似是達成了什麼協議,重新遮好了面容,就著麼牽著車離開了那條巷子。


他事後才知道。那鬼就是給妻子錢讓她接濟里坊孤兒的人。 還知道了原來接濟只是場騙局,說替那些孩子找了生路也是謊話,他們都被賣給了那個當街殺人的兇鬼。徐坊正驚惶無措,本想直接去報官,卻被妻子以死相逼攔了下來。


再然後,便是昭行的人找上門,將他們囚困逼問。


「我自知罪行難赦......。」

徐坊正跪在地上,上身低伏幾乎趴在了地面,聲音顫抖地向坐在上首的人請求。

「只是那些孩子的去向我和內人確實不知,還請先生高抬貴手,明日我便帶內人去衙門自首。」


昭行沒說話,只和程不曉對視了一眼。
程不曉明白了他的意思點點頭,昭行便讓人抬來了桌案紙筆。


程不曉心情複雜的看向跪伏在地的徐坊正。心里說不上是什麼感覺。
非善非惡,可悲可惡。對著這樣的人,程不曉不知該怎麼評斷,也不知該用怎麼樣的態度對他,便只能用公式公辦的冷漠口吻對他道 :

「你若真心懷愧疚,便把那燈鬼的樣貌說給我聽,越詳細越好。」


徐坊正只見過鬼一面,自然是比不過七日一見的孫娘子。於是在徐坊正描述完後,昭行又讓人將被潑醒的孫娘子帶上正堂,兩人供詞比對無誤之後,程不曉依著描述開始作畫。

接觸孫娘子的共有兩人,白日來訪的行商、夜里駕車的燈鬼。

他將二人的特徵依序繪上。兩張臉便在紙上逐漸清晰起來。 站在他身邊看畫的昭行卻面有古怪。程不曉沾墨時抽空看了一眼,順口問了一句,誰想昭行卻說了句令人匪夷所思的話。


「這燈鬼的臉我見過,上個月還躺在我家中院木台上。」




— 足下之蟻(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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